温恪微一皱眉,他虽不爱武陵大红袍,却也并不记得,自己对这样茶饮有什么偏爱。
他搁下那枚金灿灿的桂花酥,忽然全无了胃口。心烦意乱间,温恪随手取过紫砂盏,仰头一饮而尽,岂料冷汤入腹,转瞬竟化作难言的苦涩。
嬷嬷年迈眼昏,并不曾留意温恪眉宇间细微的变化。她一边将桌面上细碎的茶末箕入茶荷,一边替温恪斟满热茶,乐呵呵笑道:
“不仅是杏酪茶,小郎君还喜欢状元楼的桂花鸭子,喜欢蓝眼睛的白猫儿。还记得国公爷府上有只从西域带回来的波斯猫儿,您从前可宝贝得紧。为了瞧那只小猫,赖在人家府上不愿走呢。”m.bïmïġë.nët
“……国公爷?”
温恪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到底没将嬷嬷的话放在心上。可“国公府”三字如惊雷猝然在耳边响起,温恪的神情竟有一瞬的失态。
他脊背绷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试探着问:“元姨说的,是哪一位国公?”
“瞧您,我东州还有几位国公?”嬷嬷嗔怪地瞪了温恪一眼,慈爱地笑了,“自然是持节云中,鹤鸣九皋的那一位了。”
当啷!
温恪心魂俱震,指尖不自觉地颤抖。紫砂三才杯被失手打翻在地,滚烫的茶汤污满朱袍,青砖衬着碎陶,一片一片,暗朱砂色。锋锐的棱角烫着他的眼。
……持节云中,鹤鸣九皋。
这八字不是头一回听,却是同自己前所未有的接近。
那些遥如隔世、可望不可即的水中月、镜中花,众里寻他千百度,一朝蓦然回首,竟是早已栖在手心,静静等他梦醒吗?
“那他……”
温恪喉间一阵酸涩,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想问魏昭,想问阿鹤,想问那只……他记不得模样的波斯猫。
可话至唇边,竟如被鬼神施了最恶毒的咒枷,仿佛那声音一旦莽撞出口,便要将过去桩桩件件美好的幻梦亲手打碎。
“想当年去临江,您同夫人一路走得匆忙。小郎君在京中珍藏已久的旧物都不曾带着,老奴这些年都替您好好收着呢。”
良久,温恪才听见自己微哑发颤的嗓音:
“……是什么?”
嬷嬷眉开眼笑,从怀中取出一只很小很小锦匣,双手奉给温恪:
“您打开看看。小郎君还从没这样喜欢过一件东西呢。”
匣子很老,也很轻,覆面光鲜的宝照大锦也被岁月风蚀得略显黯淡。小小的金钮上,挂着一把机关锁,锁头精致,雕作一只威风凛凛的小麒麟。
温恪不记得这把机关锁应当怎样开启,可当他恍惚回神,只听“咔哒”一声微响,手指竟已循着熟稔的轨迹将金锁扭开。
锦匣里躺着的,是一张旧花笺。
荣宝斋特贡的水纹纸,在夕阳的金影里粼粼生辉,像在欸乃碧波里,映着的烟霞。
温恪怔怔地望着旧花笺,小心翼翼地将它托起。
笺纸因主人反复的欣赏摩挲已变得格外柔软,中腹带着一道浅浅的折痕,被人珍重地收藏在匣子里。
这情境是那样陌生,却又那样熟悉,温恪心像是被猛然凿开一个缺口,分明是七月盛夏,可目光落向花笺上隐约的字迹,又恍然变作飞雪飘飘的清晨,在那个栽满梅花的小小院落。
绛……绛什么轩呢?
温恪竭力搜索枯肠,栗烈寒风在耳畔呼啸,随着凉凉的冰雪,直透腑肺,化作融入骨血的熟悉。
他双手颤抖,将花笺子轻轻展平。
笺上写的不是什么诗文,也并非什么书信,似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信手涂鸦。
“澡雪,魏昭,温恪”。
笔法尚显稚嫩,却已现日后筋骨的不凡。那与生俱来的傲气含蕴其中,几欲破锋而出,太阳光一样,热烈、璀璨,永远灼灼地燃烧,根本不懂也不屑于藏锋收敛。
花笺落款处,画着一只昂首青云的白鹤
“愿恪儿岁岁无忧,平安喜乐。”
……那分明,是魏殳的字啊。
“小郎君,小郎君?面色怎么忽然这么苍白,您……可要歇歇?”
耳旁隐约传来嬷嬷担忧的呼唤,温恪咬碎一口银牙,紧紧捂住心口。似乎有什么深埋骨血的东西在血脉奔涌澎湃,下一刻便将随剧烈跳动的心脏溃堤而出。
“……无事。”
他缓缓咽下一口血气,最后望了眼旧笺,将它珍而重之藏回匣内。
纵使心头惊澜万丈,再起身时,他又是那个崇政殿宠辱不惊、遇刀枪临危不乱的温恪了。
都说这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偏要将碎琉璃一点点拼回来。
“嗳,小郎君这是要去哪儿?天色晚了,您不过府用膳么?”
“不必了。”
温恪将锦匣藏入怀中,转身便走。他眉目冷沉,鬓边的乱发在风中飞舞,一双星眸更似浸透霜雪,凝起一层薄薄的冰翳。
府中门客仆婢低眉顺目,哪还敢拦,临到垂花门,一道威严冷定的声音忽然将他喊住:
“恪儿,回来。”
温恪步履一顿,慢慢回转身来。
温有道端了一盏武陵大红袍,静静立于廊下,一身紫袍金绶在夕阳的光影下点染得灿若云霞,端是位极人臣,高不可攀。
“父亲公务缠身,儿子不便叨扰。”温恪微微一哂,礼数周全地作揖道,“天色已晚,您早些休息。孩儿先行告退,改日再过府请安。”
温有道上下打量着他,淡淡开口:“你将一封奏疏转递御史中丞,上呈官家了?”
“不错。”
温恪脊背挺直,殊无讶色。温有道既为当朝宰执,自然手眼通天,这封折子既已递出,他从没想过能瞒住父亲。
温有道沉沉叹了口气:“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
“不可能。”
“……你说什么?”
温有道乍闻此言,眉头一皱,竟愣了一愣。除却七年前的那件事,温恪还从未如此直截了当地忤逆过他。
温恪神容冷定,淡淡重复道:“我意已决,不会再改。”
“放肆!”
平章大人怫然而怒,转身折回堂内,将茶盏重重磕在几上。案台笔墨纷纷一震,一支蘸着贡墨的狼毫啪地摔在地上,浓重的墨污骨碌碌顺势滚开七尺远。
“得了官家青眼,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你温恪再怎么能耐,还不是姓温!临江温氏的温!”
温有道急怒攻心,眼看着精心教养的爱子终于脱胎换骨,化为麟凤,岂能教三两心怀叵测的穷酸书生轻轻易易拽入这党朋争斗、吃人不吐骨头的烂泥潭!
温恪眉目冷淡,默然不语,浑身上下却用了十二分的倔强与他耐心对峙。
温有道总算是把他看透了,忽然嗤笑一声,话音一转:“好。你若执意如此,也罢。”
温恪霍然抬眸,却见父亲从书案取过一只大红的锦盒,递在自己面前:
“东西接下,奏疏一事,我便不再过问不仅是我,东州其余世家的异议,为父一力替你压下。”
这甜头来得太过突然,带着蛇蝎般嘶嘶吐信的险恶,直教人警惕。
温恪望着朱红锦盒上团簇呈祥的麒麟彩凤,并不接过:
“什么意思。”
“下月十五吉日良辰,为你行加冠礼。另择吉时,迎娶苏氏三小姐为妻。”
作者有话要说:恪儿快回家!阿鹤在家里等你!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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