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卫,速护——”
一名崇明司文吏话音未落,便被虎贲刀一刀刺穿心口,滚烫的鲜血刹那泼溅在夏丏飞的面颊上。电光火石之间,夏丏飞只来得及分辨出冰凉雨水中一缕陌生的热意,不可置信地踉跄倒退半步。
“唐不群!你矫传御诏、擅杀朝官,究竟是何居心?!”
夏丏飞一声暴喝,回答他的,却是对方迅如疾电的刀光!
夏丏飞一介书生,手无寸铁,竟是不闪不避,但凭一腔胆气直直向刀锋迎去,心底隐约的猜测,在见到敌方露出衣袖的半枚燕尾刺青时终于得到了印证——
铛!
“司丞大人!”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醉东风斜斜一格,挡在他面前。
薄薄的刀脊抵着虎贲刀乌青色的刀刃,发出一阵令人齿寒的嗡鸣声,温恪目光发寒,盯着神卫中郎将唐不群手腕上的燕形纹,一字一顿道:
“裁、芳、处。”
唐不群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裁芳处,天子意。
这三个颇具诗情的字眼,早已同文正初年那番震荡朝野的秘密清洗一道,湮没在往事的尘埃中。
而今这层厚厚的尘灰被温恪乍然拂去,旧时的冤与债、血与火,随着冰冷的雨珠齐齐打在面颊,有一个瞬间,竟连神卫中郎将自己都觉得这个名字陌生得可怕,以至于扣着虎贲刀的五指痉挛般收紧,用力到发白。
“放他们走。”温恪透过冰凉的雨幕,平静地望向敌首,“你的主子,要的是我的命。”
“司丞大人,”唐不群短促地笑了一声,似在讥讽他不识时务,“在京马步军诸司,马军每都十三旗头,八十弓箭手,步军每都刀手八名,弩手七十二。事到如今,您还有什么谈判的筹码——只怕天子信玺,已不在您身边了吧。”
退路早已被神卫虎钤营截断,四方围如铁桶一般,插翅难飞。
消息传不出去,外围的马步军纵无反心,恐怕也对里头的情势不明所以,只怕神卫一声令下,顷刻间,如蝗的箭雨便能将众人都扎成筛子!
“朝廷有令,擒贼,赏首功!”
唐不群不再赘言,断喝一声。今日阴谋既露,为了成全主公大计,在场绝无可能留下活口。纵是用性命去绊住崇明司的手脚,也要等到相国霜钟,敲响第三十七下的那一刻!
唐不群双目赤红,隐现癫狂之色,神卫虎钤营甲士霎时蜂拥而上,手起刀落间,几名崇明卫立毙刀下。
一名崇明卫胸口受创,栽倒血泊中,忍痛探向腰间褡裢,用尽平生最后一点气力,攥着一枚半湿的烟弹,用力擦燃了引线。
——咻!
随着一声喑哑的啸鸣,一道狼烟冲天而起,贯日长虹一般,破开铁灰色的天幕,正正映入三里之外贺隐楼的眼中。
“这是……崇明司的烟讯弹!”
贺隐楼握紧手中的崇明令,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
前方不远处永济渠码头四起的沸乱声,随着肃杀的秋风刮过耳膜,贺隐楼瞳孔一缩,急急勒缰,滚鞍下马。
身后京兆府大批禁军疾行而至,为首的,正是京兆府巡检使范安及。
“退避!伏低不杀!”
永济渠沿堤马步军闻声侧目,但见一名浑身湿透的青袍文吏手持天子信玺,疾步而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两岸黑压压的甲士,如退去的潮水一般,单膝矮身下跪。
“唐不群,降可免死!”温恪怒喝一声。
“多谢温崇明好意,只是今日,注定是个死局。”
唐不群露出一个血淋淋的笑来,眼见大势已去,像只濒死的猛鹫,只攻不守,一招比一招阴狠。温恪一刀斩落唐不群右手,后者竟似不觉疼痛一般,甚至来得及在破碎的雨声中,分辨出一阵弓弦绷紧的嗡鸣。
“天不亡我!”
唐不群大笑,左手施力,猛向温恪腰间一绞。东州文臣清贵端雅的玉带环佩,一瞬都成了催命的累赘,唐不群攥着温恪腰间的鱼符带,使出十成的力道,向后一扯一倒,二人随即双双滚倒在石堤之上。
耳后风声乍近,一道凛然的寒芒直直朝温恪背心刺去,他只来得及侧身就地一滚,只听笃的一声闷响,那支破甲箭已刺透唐不群后脑,穿颅而过。
“温崇明!”
滚烫的鲜血从唐不群眉心涌出,滴落在温恪的面颊上。缠在他腰间环佩上的那只手,犹自攥得死紧。
生死交睫间,线索就像握在指间的流沙,须臾随风消散。
温恪半仰在地,久久不曾开口。贺隐楼望见横死永济渠边的十多名崇明司同僚,脸色陡然惨白了三分,他来不及悲伤,单膝跪下,将今日长源盛遭遇一一禀报。
“大理寺……蔡三。”温恪喃喃道。
“正是,这厮当真狼心狗肺,为求荣华,与凤阁暗通款曲,枉我崇明司苦心栽培!今番多亏范巡检使仗义襄助,才……”
温恪霍然起身,手起刀落,斩断攥在唐不群手中的银绦带,目光一瞬不瞬地望向死者掌根处,那象征着“裁芳处”的燕尾刺青上。
“是我欠沐浩然一份人情。”
“……什么?”
贺隐楼不明所以,却见温恪在暴雨中倏然抬眸,来不及擦拭的血水顺着他硬玉般的下颌线滴落,恍若玉面修罗。他与京兆府巡检使范安及目光遥遥一对,厉声长喝道:
“中宫有难,速往勤王!”
*
雨珠从含香殿檐头垂落下来,潺潺淌入廊外的汉白玉螭首中。
还有几天便是九月廿八,乃是大虞庆贺开国圣祖皇帝诞辰的先天节。
往年逢此吉日,都要断屠宰、拈香祝颂,道场设醮,京师内外结彩燃灯,君民宴乐。先天节当日,官家按例将驾幸京郊金明池,与阖城百姓一道,赏大虞水师金池夺标、千舟竞渡。
然而此刻的含香殿檐头殊无节日彩饰,廊下清清寂寂,唯有一个小黄门木雕般站着。良久,才从殿内传来一两声对白。
“官家,祖制断不可废。”开口的是位老臣,“文正朝以儒立国,先天节更当彰文物之治,振仁义道德之风。”
赵楹没有搭话。
御案上的龙首香炉里,亦没有燃香。
官家只是垂下目光,静静地望着案头一沓又一沓的敕诏。从文正元年,到文正十年,提案上的每一个字,都出自天子御笔,这些东西从中书门下走了一遭,又原原本本地,被“请回”他的案头。
——“诏令诸郡置学官,广生员,令寒门闾阎皆受蒙学,减免捐费。朕有意兴东州百代之文治……”
随手翻开的这一封诏令上,写着“文正七年三月”几字。
诏书表面蒙着的宝照大锦,被内侍官拂拭得干净。笔墨峻拔,字字烂熟于心,带着浅淡的墨香,恍惚间,竟像是昨日新誊写的一样,只是纸褶缝隙间,早已积了浅浅一层薄灰。
这些不起眼的尘灰落在敕诏里,落在殿角上,落在他赵楹生命中,每一寸目不能及的角落。
几朝天子,哪有像他这样处处受人钳制、无可奈何的?
他赵楹不是皇帝。是一只牵在世家手中的风筝,一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鹦鹉,一个可有可无的傀儡奴!
“滚出去!”
赵楹腹中翻腾,那阵被强压下去的呕意再度反涌上来,他心头火起,劈手将这封诏令摔在地上。
——啪!
宝照大锦摔开一道丑陋的裂纹,御笔亲书的纸页被狂风吹得唰啦作响,跪于陛阶下的老臣面色一白,当即以头抢地,犯颜直谏道:“如今朝中形势难测,贵霜虎视眈眈,愈是如此,先天大节,愈是不可轻慢啊官家!”
“先圣先例,关我国威,万万不可破废!水师金池夺标,一来抚恤军士,二来扬我天威,好教那贵霜豺狼知道,我东州血性男儿,从来只多不少!”
赵楹薄唇紧抿,一字字听着,脸色从怒红变作铁青,这些道理,如人饮冰,他身为东州天子,只怕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只是护闻关破,金瓯已缺。
如今这偌大的皇城,还有几个忠心耿耿的下臣?!
待目光触及老学士苍然的两鬓,赵楹紧攥的五指,终究是一寸寸松开。半晌,官家闭了闭眼,平静道:
“方卿,下去罢。朕……自有考量。”
方瑗介缓缓起身,又施了大礼,欲言又止地踌躇片刻,这才步履蹒跚地退出殿外。
含香殿很静。
却未免太静了些。
赵楹打开龙首香炉,炉内没有燃香,炉腹是冷的。贵霜昨日进献的那枚“春烟”香,正静静躺在炉底,官家不经意扫了一眼,瞳孔陡然一缩。
鹅黄色的香料,仿佛早春雏雀稚嫩的绒毛,珊珊可爱。一线微光从炉底透出,映出香料底部,被人刳走的一角缺痕。
极不起眼的、小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丁点儿。
这一点微末的变数,却陡然化作一根尖锐的毒刺,扎得赵楹心脏挛缩,手脚发寒。
“……苏朝恩。”
“奴婢在。”
“昨日含香殿,谁来扫洒过?”
“回官家的话,是几个宫中的老人。圣人的东西,碰一下就是死罪,这些规矩,他们都省得。”
苏朝恩一一细禀,却发现天子一言未发,神思恍惚,竟似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赵楹死死盯着殿外凄迷的大雨,右手不自觉地覆上天子玉玺,双唇颤动,从齿缝间迸出几个字眼来:
“殿前司金吾何在。”
“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何在!”
“官家……”
孤家寡人。
无人应答。
“……温怀仁!穆廷山!还有安少陵,高……高……”赵楹焦躁而彷徨地在殿中踱了数步,一连宣召了几十位重臣,见殿中空空,勃然大怒道,“人呢?怎么还不来!都给我速召,急召!”
“官家息怒,奴婢立即……”
“靠不住的东西!着朕令去,召公申元晦从裁芳处……”
赵楹几乎是口不择言地,吐出十多年前手底那张密不可宣底牌的名字,忽地喉头一哽,尝到一股辛辣的血气。
裁芳处。
那是一把并不趁手的刀,动辄便有割手之虞。
他极缓慢地低下头,五指颤抖,摊开曾经握住这把刀的手,浑浑噩噩中,只见一道猩红的掌纹缓缓从掌根处蔓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通宵未眠的疲惫如山倾倒,随着一阵失重般的急坠,赵楹身形一晃,不可自控地朝前栽去,通天冠的玉梁重重磕在龙案,撞出铛的一声重响。
那声空茫到令人齿寒的骤响,一如当年被掷在含香殿白玉砖上、急令云中魏氏班师回朝的十二道金牌。
“官家!”
赵楹面若金纸,在内侍的搀扶下仓皇扶冠起身,当含香殿外那梭冷箭对准他的那一刹那,终于如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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