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绒织毯无声地陷落一块,那人踏在绒毯上,像踩着一朵云。
眼前的微光倏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颀长的投影。影子徐徐笼罩下来,混乱的安息香气,勾着不慎泼洒的烈酒,无形地将他禁锢于方寸之间。
浊重的鼻息喷洒在耳后,带着独属于青年男子的热度,魏殳一震,颈后惊起了一串细小的鸡皮疙瘩。
来人竟是——!
“后悔吗。燕山,霰雪崖。”
没头没脑的一问。
那人挽起他的发丝,低声呢喃。他似乎根本没在等魏殳的答复,醉饮千钟,喝得痴了,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
舱角的暖炉哔剥一响,在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困厄中,魏殳猝然被一股巨力扼住了手腕。
他双手本就被反缚在背,被人这么蛮力一握,肩骨如要脱臼一般,当即疼得眉头一颤。粗糙的指腹一寸寸蹭过薄薄的皮肤,微不可察地发着抖,像是在细细摸索着什么。
魏殳头皮一麻,来人竟是凭着记忆,在检查他当年在诏狱里断筋重续的伤痕!
昏昧的灯影下,唯有几道干涸发乌的血迹,与绳索勒出的红痕,凌乱地横在冷白的腕子上。
曾经深可见骨的伤疤,终是被岁月拂拭去了。
来人怔怔望着,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捏着魏殳的手腕,用力摩挲起来。一时之间,血痕竟是搓洗不净,他呼吸一沉,像是被无端激怒的野兽,说不出是怨是恨,半晌,竟低低笑了起来。
“……也对。这么点小事,谅你也忘了。”
手腕上的力道蓦地加重了。虎钳一般,捏得魏殳骨节咯咯作响。
魏殳一口气梗在喉中,强忍着肩骨反合的剧痛,动了动指尖,搭上来人的脉门。有什么灼热的东西贴上来,烫得他脉搏突突一跳。魏殳愣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那人竟是俯身相就,在吃他手腕上的血污!
这个……疯子!
一个浪头拍在船尾柱上,船舶有一瞬的颠簸,只听当的一声脆响,打破了这一瞬的癫狂。
却是一只孤零零的玉瓷瓶,恰恰滚到塔木兀尔靴边。
舱内静了良久。
那种令魏殳毛骨悚然的压力,陡然如海潮消散。
烛光被挑高了,塔木兀尔俊美到近乎锋利的面容,被灯光映得半明半暗。
他弯下腰,将玉瓷瓶拾了起来。m.bïmïġë.nët
薄胎瓷,堆脂釉,是东州最上等的“雪透青”,瓶上浅浅琢了只秀雅的白鹤,说不出的好看。这东西显然是主人爱物,带着一点极清淡的、雪雾一般的气息。
塔木兀尔凑近一嗅,谦冲平和的草药味,从瓶塞边弥散开来。
他像是觉得有趣,屈指在瓶上轻轻一击。叮的一声,冰磬似的,果然看见魏殳闻声一动,那双眼睛,似是隔着层层叠叠的黑帛,朝他望过来。
塔木兀尔意味不明地笑了。他双目清明,哪还有半点醉意?
“温恪的。对吗?”
魏殳呼吸一乱。刻意掩藏的心绪,从微微起伏的胸膛间流露出来。
塔木兀尔笑容不变,眼神却慢慢阴沉了下来。
他如愿戳中了魏殳的软肋,理当感到快意才对,此刻却像是嚼了一枚隔夜的酸枣,混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怒,连带着魏殳那身东州衣冠、象征着京兆府翊卫身份的符牌,一瞬都变得碍眼至极。
“他就这么让你——”
塔木兀尔扣着魏殳的下颌,迫使对方仰起头来,一把将覆目的黑帛扯落。
四目相对的瞬间,塔木兀尔竟有刹那的恍惚。
水中捞月——到底是不及真的。
那双湛若秋水的眼睛,像是元夕夜皎洁的月辉,照见他落满尘埃的灵台。
——十年前的镇国公世子,正是挂在含元殿檐头,遥不可及的一弯月亮。
只是再回头时,已如隔世相望了。
苍白的记忆中,他看不清魏昭的脸,只记得燕山漫天飞扬的雪霰,和震耳欲聋的犬吠马嘶声。
他踉跄着从雪地上爬起,刚要去握弓,已被人狠狠掼在地上。耳膜一阵嗡鸣,血流如注,脊骨上昨夜的鞭伤,火辣辣地灼烧起来,他猛仰起头,又被侍卫一脚踏在背上,半截身子,都屈辱地埋进雪里。
冲突的源头,他已记不清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斧钺已架在了他脖子上。刀发于硎,泛着森寒的冷光,稍有异动,便要命丧当场。
这世上还没有塔木兀尔·因陀罗。
在雪泥中艰难呼吸的,是一个处处受人白眼的质子。他被生身父亲当作一件微不足道的玩意送去东州,又被东州皇帝褫夺了姓氏,连下等奴仆都能对他呼来喝去,如视犬马。
不远处的雪地里,是一窝新猎的雪狼。
“佩玉将将,追琢其章。官家给他赐名‘赵珏’,倒是一块劣不可琢的顽石。”
“臣望之心毒多妒,颇有狼顾之相。”
赵珏半截口鼻埋在雪泥之中,耳旁嗡嗡有声,尽是那帮东州腐儒的谶纬之言。他竭力睁开眼来,模糊的视线,隐约望见一袭猩红的披氅。绣鹤雪白的翅尖尖,被泥污打湿了。
他平生最恨……最恨……
“——阿鹤以为呢?”
他呼吸一窒,不敢相信魏檀竟将这生杀予夺的大权,如此轻率地交给一个小他五岁的稚子,竟是不顾颈后夺命的刀锋,拼死仰起脸来。
以魏昭之夙慧,必然是听懂了其中的深意。龙骧镇国公将那柄看不见的刀递在世子手中,魏昭却没有接过,而是踏过斑斑兽血,从尸骸枕藉的兽骨堆中,抱出一头幼小的雪狼。
狼崽在母胎里便饱受同胞兄弟欺凌,生得格外孱弱瘦小。落地时尚不足月,甚至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只知道四处细细闻嗅。柔软的吻部触着魏昭的手指,讨好地蹭了蹭,尔后轻轻一舔。
镇国公很久没有说话。
赵珏跪在雪地中,充耳是呼啸的风声,胸膛起伏,目眦尽裂,眼里几乎要恨出血来。
终有一日,他要……他要……
颈上斧钺施加的压力,却忽地散了。
所有的怨毒与不甘一下子没了凭仗,他陡然失却支撑,一下子扑进雪里。心脏突突搏动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不真实感。
直至如席的大雪落满肩头,他才猛地仰起头来。
四下里都是白茫茫的雪霰,哪还有什么人影。那袭猩红的披氅,与氅上振翅欲飞的白鹤,早已如梦一般,乘风而去了。
因这一念之仁,纵虎归山,他日相逢,便是不死不休。
回到善见城,父王敕封他的时候,八部元老斥他五阴炽盛,贪夺善妒,不似流淌着纯善的帝释之血,倒像是阿修罗留下的劣种,他皆一一笑纳,从没放在心上。
他向来善于玩弄人心,游走在猜疑与制衡之中,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猎手,今日这番主客易位的错乱,竟让他有一瞬的始料未及。
塔木兀尔攥着玉瓷瓶,心底腾起一阵没来由的愠怒,只恨东州的雨太绵太软,就连拂面的秋风,都带着颍川两岸,柔若无骨的桂花香。
这么件微不足道的玩意,也值得魏昭这般看重?!塔木兀尔收拢五指,只消微一发力,就能将这小小的瓷瓶捏碎——
但他没有。
他是塔木兀尔·因陀罗。
十多盏灯烛亮起来了。
每一盏灯下,都立着一名健硕的昆仑奴。魏殳瞳孔一缩,勉强适应了刺目的光线,有什么东西七零八落地滚在羊羔绒地毯上,他定睛一看,却是一尊砗磲雕成的纯白马头棋,静静躺在膝边。
三尺之外,散落着一尊象棋,一对楼车。棋分黑白两色,在灯下灿然生辉,魏殳隐有所感,侧身一望,才发现他方才昏迷之处,哪里是什么盛装漕粮的木箱,那分明——
是恰图兰卡的棋盘!
棋盘纵横六十四路,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整个东州腹地牢牢罩住。塔木兀尔拾起一枚王棋,漫不经心道:
“四水贯都,天上……白玉京。”
嗒的一声,棋子落在京城之上。
“半天下之财赋,悉由此路进——本王当初乘坐七宝楼船入京城,凭栏一望,才发现这颍川里淌着的哪里是江河湖水,那分明……是流动的黄金啊。”
“大国气象,万邦来朝。有这样一条国脉绵延不息,无怪乎贵霜只能恭恭敬敬献上毛皮骏马,上百驼队的香料,和碧色眼睛的少女——可我们呢?”
“白毛风一起,琶密鄂州的牧场便是寸草不生。牛羊都饿死了,马儿下不了崽,贫苦的边民只能掘开三尺冻土,挖草根来吃——他们都是无垢天虔诚的子民,饿得活不下去了,还要缴上部族中最健壮的骏马,剜出麝鹿脐下的香腺,甚至献上自家的妻女,以供东州世家挥霍!”
塔木兀尔嗤笑一声,定定望着棋盘上的东州山河图,修长的指节在图上轻轻一点:“颍川。洛水。五丈河。永济渠。”
他指节每敲一下,便有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直至四枚兵棋围王而起,突听一记乍响的鞭声,却是贵霜王储抽下马鞭,啪地打在了棋盘上!
这一鞭灌注了雷霆之力,四枚棋子应声而碎,一道可怖的裂痕,从中央直贯棋盘。
“看见了么?”
恰图兰卡被推在眼前,魏殳垂眸一望,只见棋盘上拱卫上京的四条大川,都顺着那道鞭痕涛涛直下,鞭梢尽处,绘着一尊黄金鹰首,赫然是贵霜王庭,善见城!
这一鞭,便是山河破碎,尸骸枕道。东州世家欠下的血债,凭什么让无辜百姓来还!
魏殳呼吸起伏,一字一顿道:“痴心妄想。”
他话音方落,心绪翻涌,又忍不住低头咳嗽起来,拢在单衣下的肩头不住起伏,随呼吸急剧颤抖。
“杀了捧日卫十三番旗,你以为这东州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吗——魏昭,你已经回不去了。”
魏殳脸色一白,偏过头去,不愿再听。先前强抑的疼痛一阵阵反噬上来,他几乎跪坐不住,塔木兀尔偏作不觉,低声诱哄道:
“宁为执棋人,不做局中子——你我同下一盘棋,这天底下,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手指被人一寸寸掰开,魏殳掌心黏湿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汗,一枚粗粝的墨色王棋,被强硬地按进他掌心。
指掌相贴间,一阵颓靡的香气直冲鼻官,魏殳腹中翻涌,几欲作呕,将棋子狠狠摔在地上。那香气冲得他头疼欲裂,浑浑噩噩间,一个可怖的名字一闪而过,魏殳愣怔了一瞬,错愕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管斜插在塔木兀尔腰后的象牙烟杆!
“迦陵……频伽……”
这四个字,咬牙切齿,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
“南薰殿君臣共饮,不献上贵霜之宝,岂非大不敬。”
轻飘飘的一句话,已将整个东州朝堂,都捏拢在指掌间了。
魏殳面色惨变,塔木兀尔转了转手中的玉瓷瓶,低声耳语道:“连素来冷情冷面的温崇明,都如堕梦里,飘然若仙呢。”
魏殳定定望着他,眼里的光,刹那散了。
他眉尖一蹙,竟是当场咳出一口血来,零星的血沫,洒落在恰图兰卡的棋枰上!
塔木兀尔脸色骤变,不料他伤恸至斯,纵是出手如电,也没来得及截住那一口心头血。
他霍然起身,将魏殳扶抱在怀中,不觉背后已惊出一身汗来。
掌灯的昆仑奴不明就里,接二连三跪了一地。
“取我的曲嘴银壶来!”
烛光跳动间,有无数的人影在面前闪动,凌乱的脚步声中,有什么东西被奉了上来,冷冰冰贴在唇齿之间。
“灌。”
魏殳牙关紧锁,滴水不肯进,昆仑奴执了鞭柄,捣进他口中。
那东西一沾唇,旋即火辣辣地灼烧起来,魏殳蜷在毡毯上,止不住地呛咳,双颊腾起一阵病态的潮红,如一团揉乱的胭脂,直往耳后扑去。
贵霜的药,素来以毒攻毒,以火烧火。这一壶羊奶酒,不知掺杂了什么东西,霸烈异常。
他心口不住起伏,竟是在这濒死的挣扎间,夺过一口气来,双目灼灼,如电一般,逼到塔木兀尔的脸上。
塔木兀尔不闪不避,竟被这目光激起了三分血性——
“魏昭,前狼后虎——时至今日,你还有什么筹码?”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更新,第 233 章 翎吹雪(下)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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