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容先生一时气结,双颊恼得微红,怒目瞪着他。
这年轻文士瞧着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一张嘴却不饶人。再配上那飞泉鸣玉般清冷冷的嗓音,竟如七月酷夏里被贴领灌了捧冰雪,那透心的凉意直冲腑脏,教人格外着恼。
“素闻凌云诗社有兼济天下之怀,晚生慕名而访,缘何因门第之见被拒之门外。”
“我不管你不许进去。”
容先生心气儿上来,哪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从腰间拽下一方金灿灿的令牌,财大气粗地拍在案上,指着自己鼻尖儿道:
“在一处便要有一处的规矩。我,便是这凌云诗社的规矩。”
令牌长四寸,阔两寸,又重又笨,是足赤的金子。正中錾刻“容离”二字,尾押处则是“凌云诗社”四字簪花小楷,同昨日乞巧花笺上印着的,如出一辙。
“容离?”
“……呃,魏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容先生,乃我凌云诗社少东家。”
容离负手而立,不置一词,洋洋得意地瞧着他。那块大金令牌在盛夏骄阳里灿灿生辉,看起来相当值钱。
“容先生说得不错,在一处便要守一处的规矩。”
容离挑眉笑笑,煞有介事地“嗯”了声,正待夸这家伙知情识趣,却见魏殳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令符。
容离瞳孔一缩,不由直起身来:“这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魏殳将手中京兆府稽查令并排搁在金令边,微微冷笑,“登云街乃皇城天子脚下,容先生执意如此,是要藐视王法,对官家大不敬么?”
孔七脸色陡然一变,连忙将那稽查令托起。
小小一枚铁令牌,很旧。表层铜皮剥落,显出一点铅白,带着衙门法堂不近人情的冰冷。
孔七手指不自觉地打颤,目光抖抖索索越过刀刻斧凿的“稽查”二字,铁令角落处,赫然是京兆府徽印。
“魏先生……魏、魏大人……”
手中小小一枚铁符陡然变得重逾千钧,孔七双膝一软,几欲跪倒。
升斗小民,辗转谋生于满京朱紫贵里,纵使满腹经纶,心气儿再高,猝然面对官差胥吏,又岂敢说半个“不”字。
魏殳却无意借令符压人,反是礼貌地躬身一揖:“办案所迫,无意叨扰。还望二位见谅,行个方便。”
“呃……那是自然,自然。”
孔七揩了把汗,连连应喏,一旁的容离收了折扇,面上的笑意倏然收敛无踪。
她是深受官家疼爱的当朝县主,自有一万种法子教这姓魏的芝麻官吃不了兜着走。
可行走坊间,从来乔装改扮,如今输人一筹,又投鼠忌器顾忌身份,怎能不恨得牙痒痒。
容琉璃不太高兴地哼了一声,故意将“魏”字咬得很重,捏着嗓子怪腔怪调道:
“孔七,还不快请这位魏大人进去,好诗好茶伺候。”
京城,大理寺。
公申丑执了玉骨扇,照例往明法阁去。阁下值守胥吏赶忙向他见了礼,公申丑把头一点,余光瞥见案台登记名簿,脚步忽然一顿:
“他这些天都来明法阁?”
“公申大人的意思是……?”
“温恪。”
“啊,是是是。”胥吏连连点头,将名簿飞快翻过,“七月初二三四,都来阁内访阅陈案。连带……连带上月,也有。”
“六月?何时开始?”
公申丑微微眯眼,那双眼睛本就生得凶戾,如今眼帘半阖,更如鹰钩倒悬。胥吏心下悚然,战兢兢禀道:
“自、自十七日起。”
“六月十七?若本官记得不错,龙泉夏猎十五日方始。夏猎奖酬殊厚,小温大人不随驾左右,反倒一心扎在这明法阁青灯黄卷堆里,端是克己为公,勤政好学。”
“那是自然,自然。”
胥吏听不出大理寺卿言外之意,唯有讪讪干笑。
“呵,驽才。”
公申丑冷笑一声,撩起袍摆,转身进了明法阁。
查到当年魏远游一案的蛛丝马迹又如何?探花郎这一腔热血,注定尽付东流。
明法阁藏卷浩如烟海,只惜温恪寻寻觅觅的沧海一粟,早在十年之前付之一炬。
谁掌握了历史,谁便掌握了将来。
“魏大人,太阳晒得很,不如来堂中歇会儿呀。”
魏殳走到哪儿,容琉璃便跟到哪儿。
随侍小童替她打了伞,金尊玉贵的县主悠悠哉哉摇着扇,一边碍手碍脚地扰他查案,嘤嘤嗡嗡的,像只聒噪的花蝴蝶。
“张翰林登科前是凌云诗社七君子之一?”
“啊呀,魏大人竟连这都不知道?啧啧,隔壁春风渡的姑娘们可都如数家珍呢。”
容琉璃故作浮夸地惊叹一番,意在嘲他堂堂京兆府官差竟不如青楼聋女,暗搓搓地膈应人。
魏殳眼底静无波澜,容琉璃这一针就像戳在一捧柔软的羽毛里。她心下微恼,又要故技重施,却听那人问道:
“春风渡的姑娘?张翰林又是如何与这些青楼女子相识?”
容琉璃奇怪地望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把玩着扇子,随口敷衍道:“男人嘛,不都一个样儿?你问如何相识?自然是去春风渡。去春风渡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去瞧美人。”
“容先生有所不知,张翰林在春风渡声名鹊起,却不是因亲狎美人。”孔七笑着指了指诗社一处雅间,将二位往里间请,“张翰林词名冠绝花间,他填的词曲,不光春风渡,满京莺莺燕燕都争相传唱呢。”
“能否借来一观。”
“自然。”
明法阁中,公申丑在一处书案前停下。
“温大人如此勤勉,当真令我大理寺上下汗颜。若人人如此,天下又哪有破不了的奇案。”
“公申大人过誉了。”
公申丑却不移步,目光轻飘飘地落去案头,审视着温恪面前一册摊开的黄卷。
这是本东州刑统,书虽旧,边边角角却平整如新。这东西不是明法阁的馆藏,它的主人,想来该是爱书之人。
清风拂过书页,哗啦啦地一阵响。一角绮艳的玫瑰红自内页飘出,菡萏花瓣儿一样,悠然飘落靴边。
温恪心头一跳,伸手要拾,却见一只苍白枯瘦的手,当先将花笺轻轻拈起。
“居处恭,执事敬。博学于文,约之以礼。”
低哑的嗓音在空空的阁楼响起,直如一滴冰水溅落磐石。一句至诚至正的话,竟听得人寒毛直竖,心下悚然。
“大人可否还我。”
公申丑微微一笑,目光在那遒劲如松的墨字上一寸寸逡巡而过。两指捏着柔软的花笺,摩挲,揉捻,像是拿按着什么滋味妙绝的软玉。
“公申大人。”
温恪冷下脸色,敛在大袖下的手慢慢攥紧,指节捏得青白。
这人狎昵的目光令人作呕,颦笑间像在觊觎他珍藏已久的宝物。
“大人若是宝爱花笺,下官隔日便自荣宝斋挑选千枚上品彩笺,亲自送您府上。”
“这张花笺,不是温大人写的。”
公申丑打断了温恪的话,直截了当道。他兴味盎然地打量着温恪的神情,却失望地一无所获。
莫非……他猜错了?
清风徐来,带起花笺浅淡的寒梅香,可这缕缥缈的梅花香里,竟似有若无地缠着一缕清苦的草药香气。
公申丑望着花笺上银钩铁画的墨字,忽然胜券在握地笑了:“梅花笺,七夕日,写这一笔好字的,定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这是下官的私事,恕不便相告。”
容琉璃托着下巴,盯着魏殳瞧了一下午。
说来也怪,望着那人雪白静悒的面容,蝉噪鸟鸣渐渐变得渺远,就连原本上蹿下跳脱兔也似的心,也跟着慢慢沉静了下来。
这文士打扮的京兆府差役在烈日下这么一晒,额角早已沁出点点湿汗。初看殊无异色,再定睛细看时,眉目间竟是难掩的倦色。
这个人,也姓魏呢。
容琉璃微微一怔,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苦涩。她直觉地抵触,翻身坐上案桌,睨着魏殳手中一把折扇,话头一转:
“九嶷山的湘妃竹?都说一寸湘妃一寸金,你这扇子,倒是件宝物。”
魏殳垂眸望去,润玉般的扇骨上,沁出点点朱斑,真如湘妃垂泪,惹人爱怜。容琉璃弯眼一笑,偷偷瞧了魏殳一眼,十分浮夸地赞叹:
“这把扇子可了不得。瞧这品相,能佩得起的,都是些锦衣华裘的达官显贵。乞儿怀玉当街过,平白遭人觊觎魏大人,这样浅显的道理,您不会不明白吧。”
“君子佩玉持竹,无故不离身。竹子寄养山林间,哪有什么高下分别。苍天一视同仁,平等待之,所谓寸竹寸金,不过凡俗愚见。”
容琉璃怔了怔,有什么东西像是拨云见雾,豁然开朗。她从桌上轻轻跃下,满心雀跃,反倒更想试一试他:
“析辩诡辞。看招!”
魏殳长眉微蹙,却见容琉璃灿然一笑,手中檀扇一扬,轻飘飘拂在他手腕太渊穴上。
这一招如清风拂柳,看似轻缓,实则霸道,魏殳只觉腕间一麻,手中一叠填满词曲的宣纸扑簌簌飘零满地。
“阁下这是何意!”
魏殳下意识扬扇还击,短兵相接间,二人有一瞬靠得极近。微风拂起那人的袍裾,带来清浅的草药香,容琉璃瞳眸一缩,终于变色:
“你身上有很沉的药气。党参,黄芩,葶苈子……你患有积年难愈的咳喘之疾?”
只听笃的一声脆响,湘妃竹与檀木骨猝然相击。
容琉璃岂是魏殳对手,浑身气血一滞,捂着心口踉跄后退。魏殳平生最厌旁人窥伺,容色终于一冷:
“不劳挂怀。”
作者有话要说:喵喵一拳把公申丑打扁在地,不一会儿便做成了一具好看的木乃伊。它长满毛的尸体上,隐约用炭笔写了三个字“爬爬爬”。
注
“谁掌握了历史,谁便掌握了将来。”出自乔治奥威尔1984,原句为“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www.bïmïġë.në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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