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大人日安。来明法阁调取卷宗么?”
“正是。”
温恪想起旬月前龙泉营帐中与安广厦的密谈,神容冷肃,眸色沉黑。他微微攥紧了手中的案卷,面不改色地扯谎:
“张崇一案目前悬而未决,疑点重重。在下身为大理寺详断官,素有掌议断刑之职,愿往明法阁查阅前朝相类疑案,参考借鉴一二,以决讼狱、正科条。”
“温大人真是勤政不倦,忠公体国。”
明法阁前守门署吏笑着恭维了两句,依规查验过他的鱼符印绶,末了,又看了眼明法阁堂前的铜刻漏钟,摊开一本出入登记薄,恭敬道:
“现下为午时初刻,请温大人落笔登记。”
温恪接过紫毫笔,在砚台舔了墨。他一边草草写下自己的名姓,一边往登记簿紧邻的上行瞥了一眼。
巳时三刻入,巳时末出窦恒。
如今明法阁中,应当空无一人。
“有劳。”
温恪还了笔,抱着案卷匆匆步入阁楼。
明法阁上下高七层,东西宽五间、南北阔八架,楼宇秀丽雄奇。此阁素为大理寺卷宗室,自开朝以来沿用至今,历代所藏案卷可谓浩如烟海。
阁中所藏卷宗,甚至不乏牵涉朝中要员、乃至皇室宗亲的重案秘卷,故非六品以上大理寺属官不得擅入。
如今正值午膳时分,明法阁卷宗室寂寂无人。目力所及处,尽是密密麻麻、高及天顶的藏书架,书架以编年分目,相邻两排之间,仅有容一人通行的狭道。
熹微的阳光透过明法阁敞开的轩窗,斜斜打过来。温恪的目光扫过架上编年序号,忽然一顿,在“武昭二十六年”处停下。
武昭二十六年,正是安广厦那晚无意间提及的年份。
那段安广厦避而不谈、魏殳讳莫如深的过往,乃至他多年来寻寻觅觅、求而不得的答案,或许就藏在这些积满尘灰的黄卷里。
温恪心跳得有些快,目光逡巡过案卷书脊上的签牌。
“殇怀太子巫蛊卜筮案”“郑克先徇私窝藏案”“韩梁栋挪用军饷案”……“魏晚陈科举舞弊案”
一个“魏”字猝然映入眼帘,温恪心头猛地一跳。
……这位“魏晚陈”,会引导他抽丝剥茧,一点点从那笼着浓雾的旧麻线里,剥出当年镇国公府广厦倾颓的真相吗?
他脊背微微紧绷,手心竟不自觉地沁出汗水。温恪伸出手去,指尖还未触及那尘封十年的案卷,身后一道冰寒的声音猝然打断道:
“温大人。”
空无一人的明法阁里,这声音便如古刹铜钟,沉沉一下敲在人心上。
温恪悚然一惊,本能地蜷起指尖。他缓缓垂落右手,神色却藏得滴水不漏,从容冷定地回过身去。
一丈开外的藏书架处,立着一道身着绛紫常服的修颀身影。神情端肃,眉峰冷厉,正是当朝大理寺卿,公申丑。
“下官见过公申大人。”
“武昭二十六年的案卷距今已十年有余。前朝旧事,不知温大人想寻些什么?”
公申丑扫了眼明法阁藏书架,啪地打开玉骨扇,曼声开口,一双乌沉沉的眼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温恪。
扇上十殿阎罗与阴司小鬼猝不及防映入眼帘,温恪只觉被冰凉的蛇蝎啮了一口,脊背森森发寒。他下意识地排斥戒备,微微皱眉道:
“张氏公子年少失怙,又因其父之过遭受无妄之灾。如今被官家一纸诏书黜入诏狱,未免令人心有戚戚。”
温恪翻了翻手头的张崇案案卷,故意放低了姿态,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张氏一案悬而未决,亟需突破口,下官此番来访明法阁,正为此事。温恪就任大理寺属官不过数月,初来乍到,尚有许多东西要向您请教敢问公申大人,我朝开朝以来,可曾有过相类的案件么?”
“勤谨好学,自然很好。明法阁藏卷本卿皆了若指掌,不知温大人想问的相类,究竟是什么样的案子?”
一个“魏”字滚过齿间,又被温恪冷静地吞回腹里。他余光瞥向“武昭二十六年魏晚陈科举舞弊案”,忽然灵光一现,从容对答:
“科场行贿,徇私舞弊。”
公申丑微微眯起眼,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意:“科考舞弊,最著名的案子,莫过于宣德十四年的南北榜案。此案牵涉官员甚巨,从观文殿大学士至礼部誊书吏大小官员凡三十六人,斩首二十七;两榜行贿进士一百九十二人剥夺官身,罢黜奴籍,刺配宁古塔。”
温恪微微一怔,又听公申丑意有所指道:“至于这武昭二十六年的魏晚陈案,无论牵涉还是影响,与南北榜案相比,实在相形见绌温大人若为张崇一案而来,不必在此白耗苦功了。”
公申丑不动声色想将温恪引开,温恪却面沉似水,寸步不让:
“多谢公申大人提点。张崇身前为礼部尚书,位高权重,他的案子,自然不能草促定论。纵使在这明法阁中,牵涉科举舞弊的卷宗积简充栋,温恪愿不辞辛劳,一一查阅。”
这位新科探花郎执拗得令人生厌,公申丑啪地合上折扇,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阴鸷,面上却揶揄笑道:
“既如此,温大人便慢慢观阅吧。”
温恪自散朝归来,还不曾用过午膳,在明法阁一呆便是两个时辰。
他将武昭二十六年间凡同“魏”字有关的案卷一一翻过,纵使一目十行地观览,余下未阅的卷宗,仍旧积如山高。
魏晚陈,魏俟,魏明诚……成百上千的名姓繁星般映入眼中,竟没有一个,是同镇国公府有关的。
温恪攥着手中的案卷,心神不禁一阵恍惚。
仿佛那朱雀大街的重楼广厦,和故梦里那遥如隔世的、栽着梅花的小小院落,皆成水中花、镜中月,只消一转身,便羽化风逝,凭空消失在他空白的记忆里,也一并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温恪回望着高及天顶、万签插架的藏书架,一颗心沉沉跌入谷底。
可当他低下头,目光触及卷宗上的“魏”字,眼神又转瞬坚定起来。
纵使虚耗三年的光阴,他也要将这些陈年黄卷,一点点阅完。毣洣阁
申时将尽,温恪理好手头的卷宗,缓步走出明法阁。他刚在守门署吏处签完登记簿,忽听得一院之隔的大理寺天牢外,隐约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让我进去!我要看看他。”
“沐大人,恕下官直言,张秉谦身为重案要犯,您理应避嫌才是。”
“避嫌?!他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何须避嫌!”
“官家今日早朝既已下诏将罪犯收监,张秉谦便是板上钉钉的钦犯。诏狱刑求之苛,您想必早有耳闻。”
“你放屁!”沐苍霖急怒攻心,还讲究劳什子的温文仪礼,破口大骂道,“官家不过下诏收监,你便要指认张翰林为朝廷钦犯了么?三司会审尚未开庭,你身为大理寺属官,竟如此武断定论,置我朝例律于何地!”
大理寺天牢前值班小吏不过是个从九品下的荫补官,面对状元郎的咄咄逼问,他讷讷不敢言,却也梗着脖子寸步不让,嘴皮子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话,只道“无上司特令,不得探监”。
沐苍霖猛地攥掌成拳,双目赤红,困兽般在大理寺天牢前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方才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可心里到底是彷徨无措,求告无门。
那大理寺小吏说得不错。官家早朝的一纸诏书,让一切翻盘昭雪的希望皆化为泡影。
世人所谓“诏狱”,其侧重在官家下“诏”收监,而不在治狱之所。
张秉谦今早还好端端禁足家中,读书烹茶。可官家这一纸诏书恰如祸从天降,满城流言蜚语陡然间烈火浇油,板上钉钉一般
“无才无德的下九流贱户,行贿礼部主考官”这腌臜污秽的罪名就差黥在张秉谦面上,他今番入了诏狱,如何还能原原本本、清清白白地出来?!
一扇精铁铸就、一掌余厚的府寺牢门凶兽般横亘面前,一门之隔处,正是暗无天日、爬满蛆虫老鼠的大理寺诏狱。
进了这臭名昭著、有去无回的天牢,便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拶指、夹棍、刺心、剥皮、穿琵琶骨,林林总总十八般酷刑。
张秉谦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连春月里受一点风凉就要高热不止,像他这样单薄的身板,如今被褫夺了名姓,黜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狱中,如何还能熬到罪名沉冤昭雪呢?!
沐苍霖脸色铁青,双目赤红,几欲滴出血来。他本是清贫苦寒的出身,却不假思索地从怀中摸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塞入那值守小吏手中:
“……在下听说狱中阴森寒凉,只想去送几样驱寒保暖的东西,还望大人通融一二。”
他是新科状元郎,正七品的翰林学士待诏,如今为了相知相惜的落难挚友,竟甘愿低声下气向一个从九品下的荫补官求情。
那大理寺值守吏受宠若惊,手忙脚乱接过状元郎的钱袋子,在手里掂了一掂,听得袋中金铢相击的脆响,喜形于色道:
“沐大人为朋友这般披肝沥胆,那张秉谦得友如此,当真此生无憾。”
沐苍霖冷冷睨着他小人得志的嘴脸,心下腻烦,却不得不摆出一副笑脸,拱手作揖道:
“多谢大人通融体谅。”
那值守小吏满脸堆笑,喜上眉梢,正乐呵呵地要将钱袋揣去怀里,忽听得不远处一个低沉冷肃的声音道:
“韩维恭,我大理寺何曾允许值守官收受贿赂了?大理寺执掌天下刑狱,站在我大虞王法例律下,竟还敢知法犯法速将财帛还与沐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12点二更!!!!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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