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这就要走了?”
“今日有劳襄助。后会有期。”
书肆老板细着眼睛,望着魏殳离去的背影,慢吞吞嘬了口旱烟。
“等等!”
容琉璃却急了,三两步追出门外。
日薄西山,南长街车马喧嚣,一盏盏金红的彩灯被高高挑起。眼看着那袭雪衣就要没入茫茫人海,容琉璃咬了咬唇,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去,一把捉住魏殳的衣袖。
“嗯,那个……魏……”
“容先生还有何见教?”
袖料很轻软,带着丝绸特有的凉滑,攥在手中,像是拢起一捧雪后的云。容琉璃心头一跳,待那人回身侧目,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唐突。
“我……我见过很多京兆府差遣。要不就是一戳一动的呆头鹅,要不就是满脑肥肠的贪渎吏。见了小民一个赛一个地趾高气昂,见了权贵又夹着尾巴,溜须拍马得像条叭儿狗反正……反正没一个,是像你这样儿的。”
晚风低拂,扬起檐下细碎的藤花。她垂下眼睫,声音愈走愈低,末了,欲言又止地望了魏殳一眼。
魏殳目光垂落,片刻默然。
长乐县主似被他瞧得有些紧张,拉着雪色大袖的手指有些不自在地微微蜷起。指节纤秀,素若葱削,分明是属于少女的骨相。
容离,容琉璃。
他早该猜到的。
魏殳似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将花间集卷在怀中。
经年不见,当年雪团子一样粘在身后的傻丫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可当那双幼鹿般灵动的眼眸好奇地望过来,眼里闪动的纯澈天真竟一如往昔。
春风度雪,海棠依旧。真好。
魏殳眼底不觉染上笑意,指尖微动,似想拂去妹妹肩头的落花,终是顿在半空,缓缓垂落。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他振了振衣袖,对授业恩师的掌上明珠礼数周全地一揖:“在其职,谋其事,本分而已。愿县主福寿安康,某就此别过。”
容琉璃吃了一惊,杏眸圆睁,浑然不觉究竟是哪儿露了马脚:
“哎,你等等!”
她五指收紧,拽着那人襕衫大袖,不管不顾地追出两步,忽觉腕子一疼,“啊”地轻呼一声,却是那柄雅致的湘妃扇,轻飘飘拂在手腕太渊穴上。
腕骨陡然涌起一阵难言的酸麻,她煞白了脸色,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雪色的衣袖从指间飘然曳去,带起一阵清寒的草药香,香意若即若离拂过鼻官,转瞬消弭在嘈嘈人海里。
这一招带了三分刻意的疏离,又像是一个玩笑般的告诫,竟是几炷香前自己捉弄魏殳时才用过的。
点扇拂穴,分毫不差。
天色向晚,自朱雀大街到朱家桥瓦子巷,一盏盏金红纱栀子灯接二连三亮起。彩灯点连成线,在檐下迎风飘摇,天星似的闪。
还有两天便是七夕,街头多是成双成对眉带笑意的青年男女。温恪孑然一身,漫无目的地走在南长街,修颀的身影便显得格外落寞。
“彩笺彩笺上品的乞巧花笺!”
“卖巧酥新鲜做的酥糖”
欢声笑语里,夹杂着小商小贩的叫卖声。
“这位大人,您吉祥。来点儿巧果子么?南长街百年老字号三凤桥,咱家的手艺,上京一绝!”
温恪脚步一顿,淡淡瞥了那伙计一眼。
临街新搭的摊柜上,琳琅满目码着一排排精巧的小点心。那三凤桥伙计点头哈腰地一笑,将一匣新鲜做好的巧果子奉在温恪面前:
“上京城时兴的花样儿,贵人们都喜欢。您瞧瞧?”
伙计麻利地将匣盖打开,匣中盛着的,是七枚炸得金黄酥脆的七夕巧果。
其中五枚做成喜鹊模样,团簇着正中一对花彩斑斓的鸾凤鸟。凤鸟矫首昂视,彩翼点染得根根分明,晚风拂来,翩然欲飞。
“巧果子寓意吉祥和美。若买这样一匣精巧的赠予心上人,更是吉上加吉,锦上添花。您二位定能长长久久,比翼双飞,白头到老大人要来一盒么?”
温恪不置一词,敛眸望向匣中的对凤。
彩凤首尾相衔,意态亲昵,纤长的颈项上,缠着一串长长的红线。
“咱们三凤桥的巧果子用料足,形制巧。炸果子用的酥油都是一锤锤舂出来的上等羊酪,这面呀,用的都是今夏豫州新收的麦子”
“这花色艳俗难看。我不喜欢。”
三凤桥的伙计望着匣中彩凤,愣了一愣,旋即讨好地挽留道:“大人想要什么样儿的花色?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您能报出来名儿,三凤桥都能做。”
“什么都行?”
“小的从不打诳语,您但说无妨。”伙计揣着袖子,三凤桥百年老字号,底气十足,分毫不怕客人刁难,“就算那山海经揖仙录里有名没形的山鬼精怪,三凤桥也能给您囫囵塑出来。”
他洗耳恭听,只待这位年轻的贵客报上几个闻所未闻的珍禽异兽,却闻那人沉吟片刻,淡淡开口:
“梅花。”
“……梅花?”伙计一愣,“还有别的么?”
“桃花,杏花,洛神花。”
温恪顾左右而言他,将心事掩藏在一串长长的花名里。三凤桥伙计忙不迭一一记下,许久之后,才听贵客放轻了嗓音,格外温柔道:
“还要……一对的麒麟白鹤。”
“麟对凤,鳖对鱼,内史对中书!哥哥,你对错啦!”
一道细声细气的童音忽然出声打断,温恪垂眸望去,却是一个扎着冲天髻的胖小孩,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天月书肆的先生前些天才教过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言罢,胖小孩从怀里摸出一本卷得皱巴巴的声律启蒙,煞有介事地指给温恪看,一板一眼地纠正道:
“都说祥麟瑞凤,麟子凤雏,凤毛麟角,凤鸣麟出哥哥好久不看书,都记岔啦!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麒麟和凤凰才是一对儿,怎么能和白鹤在一起呢?”
“朱小羊,去去去,滚一边儿玩去!”三凤桥伙计横眉竖目,连忙将那没眼色的小孩儿斥走,对温恪讪讪一笑,“这小兔崽子不识好歹,大人您恕罪。您看这巧果子……”
温恪心绪一阵翻涌,烦躁道:“不必了。”
他转身,三两步踏入夜色里。身后明亮的绛纱灯下,传来几个孩子琅琅的童谣声。
“桂柏栋梁,麟凤室堂。”
“麟游凤翔,君子有光。”
笑语一声叠着一声,如云雀高飞柳梢,嬉闹竞逐,吵吵嚷嚷,砂砾也似一遍遍刺过耳膜,像在嘲他痴心妄念,冥顽不化。
温恪低头,望了眼手心的红玉线。
黯淡的星辉下,桃木雕成的白鹤乖顺地躺在掌心,一对点漆的墨眸微一闪动,又化作魏昭含笑的眼。
“葫芦瓢儿,等了你一天,可算是回来了!我这幅西山揽翠图没小心泼了茶污,可惜这画中点睛处的侍香美人,被洇糊了眉目。”
“你、你把画儿放下,我,我瞅瞅。”
这人说话结结巴巴的,嗬嗬的气音滚过喉头,破风箱似的哑。温恪循声望去,这才发现竟不知不觉停在了一家书肆前。
“仔细点儿,这可是黄春申真迹!一幅画,少说也要七百金铢!”
“得、得嘞。”
答话的是个矮个驼子,弓着背坐在条凳上。面前是一张由整块铁梨木剖成的作坊台,台上摆着许多不知做什么用的瓶瓶罐罐。
驼子双手接过画作,细着眼睛凑在灯下一扫,磕磕绊绊道:“糊、糊了美人面,这……这儿的云林小品,还、还霉烂了。”
书生面有惭色,却实在爱极了这画,连忙问道:“还能修么?多少钱都不打紧。”
“当、当然。”驼子呵呵笑道,“这天底下,没、没我葫……葫芦瓢儿修、修不好的东西。你等……等上十天半个月,完、完好如初,还、还你。”
书生得了允诺,笑逐颜开,千恩万谢地走了。
温恪心念一动,驻足观望了一会儿。
那名叫“葫芦瓢儿”的驼子将古画小心翼翼平铺在铁梨木案台上,以毛笔蘸上温水,用笔尖细细洗去画上点点霉斑,再取过羊肚毛巾,轻柔地将画中污渍压拭干净。
这驼子其貌不扬,长眉过耳,颊生黑痦,甚至称得上形容鄙陋,手艺竟是一等一的好。
凝洗、揭裱、托命纸、贴断纹,一样样精细到毫巅的活计做得既快且稳,被霉蚀潮烂的云林飞瀑渐渐在那双枯瘦的手下重焕生机,变得元气淋漓、生意盎然。
铁梨木案台旁,晾着几幅已修好的山水,和一幅章怀中的草书。就算贴着画纸一寸寸地瞧,等闲人也根本看不出半点端倪,浑然一体,完好如初。
“这样东西,也能修么?”
只听嗒的一声轻响,一只大红的锦匣被搁在作坊台上。
葫芦瓢儿放下手头活计,磕磕绊绊道:“这、这……位公子,容、容小人瞧,瞧瞧。”
他抬起头,一眼便望见锦匣上绣着的一对麒麟和彩凤。葫芦瓢儿颤巍巍伸出手去,刚将匣子打开,一个贴金的“聘”字赫然映入眼帘。
他吃了一惊,目光匆匆向下扫去,约略瞧见几个端雅的金字。
“能修,还是不能。”
温恪拦袖一按,将新娘的芳名捂得严严实实。葫芦瓢儿只堪堪瞧见大红聘书上,一枚篆着抱雪寒梅花的金印。
纵使再孤陋寡闻,也能一眼认出是这红匣里藏的,正是临江温氏少爷的婚书。
葫芦瓢儿喉头滚了滚,抖抖索索转了转眼珠,余光扫至大理寺正朝服绯红的一角,脸色一下子换作十二分的恭敬,两股战战,慌忙拜倒:
“草、草民见过小温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三凤桥伙计:恨铁不成钢小屁孩!都怪你!人家探花郎还需要你来教学问?可怜我这生意,说黄就黄了……
注
“麟对凤,鳖对鱼,内史对中书。”声律启蒙六鱼
“桂柏栋梁,麟凤室堂。”清黄右原集句联
“麟游凤翔,君子有光。”清张绍琴史梦兰继室田太夫人九十大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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