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这……这确实,老道以为……实在,实在……”曹玄机不料他竟这般云淡风轻,一向说死人不偿命的嘴竟木了、笨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像样的词来,暗骂自己沉不住气,平白露了马脚。
西麓堂的炭气灼得人口干舌燥,曹玄机热得满头大汗,抖了抖衣领,讪讪一笑:
“不错,不错。您说得对。老头儿的意思是……您大慈大悲,襟怀日月!贫道游历四方,学得不少治病救人窥算天机的妙法,可叹世人有目无珠,这大冷的天里老头不知敲遍了多少朱门大户,唯独得了您的赏识!”他拍了拍空荡荡的破钱袋,里面碰出铜板叮当两声响,“若我这法子治得好,还望您不吝惜给些辛苦钱万事安康。”
温恪本有些起疑,闻言略点了点头,也不嫌这人贪得无厌,笑道:“澡雪病况恐有反复,还望道长能在舍下寓居几日,待他养好,必定不会亏待了道长。”
“好说好说。”
曹玄机忙不迭点头应下,心里却盘算着该如何找借口溜出府去找岑照我算账。
温恪请他起身,赐了座。曹玄机一阵想着魏殳,一阵想着岑照我,坐立难安地在黑黢黢的西麓堂里呆了一刻钟,一双老眼终于渐渐适应了昏沉的光线,举目望见八仙桌上的一盅药盏,试探着道:
“配合香饲的方子里,写的都是些燥气大的药材,用以生发阳气、舒筋活血,小郎君饮罢可有什么不适?”
“正待请教真人。”温恪沉默了一会儿,如实相告,“像是积郁于心,愤懑难平,昨夜心力交瘁……吐了一口淤血。”
曹玄机心里咯噔一声,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倏地伸出手,一把扣在温恪腕子上。温恪不解其意,昏昏昧昧中,那老道兀自闭目搭了会儿脉,蓦地睁开眼,百思不得其解:
“这脉象不甚平和,倒有点儿像……”曹玄机的话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站起身,上下打量着温恪,“您此前受过外伤么?”
西麓堂昏黑一片,唯有屋角的三盆银熏炉里哔剥跳跃着金赤色的炭火。曹玄机年迈眼花,根本瞧不出温恪身上有什么端倪,目力所及,除了那人披散在身前的、长长的乌发外,便只有身上罩着的一件灰白色的、汗湿的单衣。
这邋遢道人衣上沾着陈年的糠饼味,与堂中熏蒸的香料一起,竟缓缓糅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劣质胭脂味。温恪皱着眉,收回手,与曹玄机拉开一点儿距离,将雪白的大袖掩在腰腹。
这老头一看便是个口无遮拦的,温恪疑心他随处嚼舌,教温苏斋听去风声,平白给魏殳添麻烦,只好模棱两可道:“……是取血的伤。”
“没有么?可这脉象着实与那病人有三分相似,真是奇哉怪也。”曹玄机疑心自己诊错了,还想再看,又不太好开口。
香饲饮下的药都是些火燥之物,却也不至于引得人积郁于心,甚至呕血。他心下焦急,在堂中揣着手来来回回踱了几圈。西麓堂峻烈的香气熏得人头晕眼花,曹玄机猛地一拍脑门,恨不能将岑照我大卸八块。
这香药是什么做的呢?优昙婆罗。
昨夜仓皇无措,曹玄机来不及深思,可如今细细想来,越发觉得不对劲。
“机缘巧合”得来的解药?哪来的什么“机缘巧合”,温恪还真当他瞒得过旁人!
不甚平和的脉象、呕血之症、甚至温恪言辞间遮遮掩掩处,无一不指向一个残忍的可能
温恪带着相思泪的残毒,不眠不休地守了魏殳一夜。
曹玄机深吸一口气,差点儿被袅袅香雾呛着。他干咳两声,连连作揖道:“香饲本是逆天而行,有动于中,必定费心劳神,大有亏损。药饮燥热激发心血,至于呕血之症,只是驱散心中块垒郁积之气,吐之可清污除秽,所饲之药血便更为精粹了。”
所谓“清污除秽”,便是呕出余毒,想不到他之前开给魏殳的方子,竟阴差阳错用在了温恪身上。
温恪对“亏损”二字恍若未闻,不悦地皱起眉:“若香饲之血不纯净怎么办,岂不是害了澡雪?”
他低下头,轻轻卷起衣袖,绷带底下是新划开的伤痕,热的血洇湿了纱布,温恪心下一慌,颤抖着触上胸腹处那道长长的刀伤,双手忽然骇得冰凉。
“若我……若我的血不干净,那该如何”
温恪话音未落,心口一疼,竟低头呕出一口血。曹玄机大惊失色,慌忙把人扶起来,连连劝道:
“不妨事,不妨事。这点东西算什么?优昙婆罗之所以在贵霜赋有生死人,肉白骨的传说,其一便是涅槃神火化身,可焚尽世间一切毒祟香雾所过之处,必涌起金色香云,香云聚处,将下七天七夜的金色细香雨。”
“无忧怖、不贪嗔,沐浴在香雨中的众生,如获西天极乐。”
曹玄机说的话,温恪隐约觉得像在哪儿听过,每一个字都无比完美地愈合了“相思泪”所带来的苦痛、困厄、忧伤与惊怖,完美到……几乎虚假。
曹玄机见温恪不信,咬牙道:“如今别无他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的病况如何,小郎君守了一夜,想必了若指掌。”
温恪疲惫地敛下眸子,随意将唇边血迹揩去。他点了点头,勉强笑道:“试试吧。”温恪像是想起什么,话音倏地一冷,“若他因你之言治出了什么岔子,道长便留在舍下,一并陪他受过吧。”
“是是是,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曹玄机若无七成的把握,根本不敢将这东西用在魏殳身上,故而温恪这恶毒的警告被他当作了耳边风。曹玄机虽瞧不见温小郎君面色如何,可一个身中相思泪之毒的人竟能如此衣不解带地护持魏殳一夜,此中苦辛,根本难以言表。
“稍晚或许……或许身体会有所不适,”虽说同温氏一向不对付,可就凭温恪待魏殳的这份恩情,曹玄机心下终究有些不忍,好言相劝道,“小郎君往后几日应当好好休息才是,不宜思虑过度。若有什么难处,但来找我。”
初三的午后,阳光明媚。几只寒鸦倏地掠过晴空,歇在枯枝上。
东华街不远处的秋香池旁,停着大大小小十余驾华丽的马车,最漂亮的一驾用的苏州宋锦青顶盖,绣着轻飞曼舞的扬羽蝶家徽,正是临江沈氏嫡公子的车驾。
几名随侍小厮规规矩矩地守在马车边,忽闻身后车辙咔地一响,一顶鼠灰重锦帷盖的马车停在车队最末。众随侍纷纷回头望去,却见一个矮胖的绣衣童仆恭恭敬敬地挑开车帘,打里头跳出一位头戴金蝉冠的白面少爷。
那少爷下了车,先抬手正了正衣冠,四处一望,只见一射之外是一片白莹莹的池面,几名华服少年正嬉笑着在冰面上打闹。池边不时传来犬吠声,十多条背生青纹的猎犬正哈着白气在池边兴奋地乱跳。
白面少爷顺着牵犬的仆役往上一瞧,头戴白玉紫金冠,齐眉勒着二花捻珠抹额,身着盘金彩绣貂绒靠,果不其然,正是沈绰。
“鸟笼呢?快给我快给我!”
白面少爷扭头不耐烦地催了一句,那绣衣童仆忙不迭从车里捧出一顶金灿灿的笼子来。笼中锁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在寒风中瑟瑟抖作一团。
少爷接过鹦鹉笼,用手指逗了逗鸟,笑道:“好甜心,待会儿可得哄沈二爷高兴高兴!”
鹦鹉啾啾叫了两声,抖抖索索试图藏到食匣背后,扑扇着翅膀大叫道:“二爷吉祥,二爷吉祥!”
白面少爷哈哈大笑,乐道:“乖宝!”
白面少爷提着鸟笼快步走去秋香池,寒气倏忽一烈。池面银亮亮的,又平又滑,像镜子一样。灿烂的阳光映在冰面上,触着冰层里冻着的片片霜花,折射出璀璨的光华。
一位青衫少年踏着底合双齿的冰靴从池面飞快滑过,一见来人,矮身掏起一抔雪,三两下搓了个雪团丢过去,笑骂:“钱金玉!你怎么才来?小心二爷罚你!”
“岂敢?在下得了个新鲜玩意,要给二爷瞧呢,这才稍耽搁了会儿好甜心,说两句可心的话儿?”
金笼中的小鹦鹉缩着脖子躲了躲,骂骂咧咧道:“新年好,恭喜发财!发财!”
“哼,一只扁毛畜生而已,真没意思!”
钱金玉耸耸肩,抱着鸟笼绕过秋香池。
江南的冬天并不太冷,小池塘也顶多结半寸厚的薄冰,根本不得做冰嬉之用。
秋香池虽说是“池”,不如叫“冰场”更恰切些。场子十丈见方,冰面晶莹剔透,平滑如镜,浑然天成。可钱金玉心里清楚得很,这池子里的冰都是沈绰差人一点点从山上冰洞里凿下来,填去塘里,整平而成。
要养护这样一方冰场,不知得花费多少银子。
前方人头攒动,沈家二少被人群簇拥在最中央。没有温恪在的时候,沈二公子永远是临江这一辈世家子弟中最抢眼的明珠。bïmïġë.nët
“二公子,您瞧这!”
“啾啾,啾啾!”
钱金玉一边护着鸟笼,一边朝沈绰那儿挤,眼看着就要凑到沈二爷面前,却听“呜汪”一声怒吠,一条青面獠牙的猎犬竟铮地一声崩断锁链,冲着钱金玉手中的金丝鸟笼扑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见沈绰了,写点轻松愉快的:
钱金玉就是第一卷打了乞丐的有钱人家的傻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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