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西临清都大泽,大泽宛若一泊倾斜的银镜,借道舜江,滔滔向东流去。江涛澎湃,奔流不息,临近天子脚下,却格外驯顺地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绕城而过,最终在京城东南角,汇成一片阔大的水域。
背山望水,金带环抱,乃是天赐龙脉。
昔年圣祖皇帝兴之所至,以御笔在舆图上画了个圈儿。自此,这一汪与清都大泽一脉相承的湖水,便成了天家苑囿,赐名“金明池”。
自大虞立朝以来,金明池畔常年有禁军镇守。湖心五座孤洲,更是与世隔绝,除了出入凤阁的几位重臣,与偶尔乘筏往来的守夜人,谁也不知道岛上数百间矮舍里头,究竟藏了什么。
这片神秘、禁忌的天家之地,常人根本无法涉足,唯有每年的先天节,才是金明池“开池”之日。
雨势渐收,苍灰色的疾云在燕山之巅翻涌,阴得令人心颤。
一队牛车缓缓沿岸行进,车上盖着厚重的蓑毯,可保辎重风雨不侵。车队领头的是龙卫虞候,押车的却是数十名衣着寻常的普通百姓。
驻守金明池的司仓参军勘验了车队文牍,先是一愣,而后一喜,不由朝盖着蓑毯的牛车多看了一眼。虞候知他所想,遥遥向北一礼,朗声笑道:毣洣阁
“京城各大铺的‘老八件’,还有各式卷饼、点心,外加五十头羊,二十头牛——官家可是实打实将咱们兄弟放在心上哪。”
言罢,他将蓑毯一掀,一阵热腾腾的肉香味,伴着芝麻的焦香扑面而来,牛车里盛着的,赫然是一屉屉的酥烙饼。
大虞水师驻扎船上,一日三餐,全是咸菜就干饼,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仓曹又惊又喜,还未说话,肚子先叫起来。他自知太不恭敬,忙不迭振了衣袖,端端正正向北拜倒,叩谢了君恩,这才起身道:
“辛苦韩副将。却不知这几位是……”
仓曹的目光向后一掠,有些迟疑地落在那几个随车百姓身上。
龙卫虞候摆摆手道:“几千人的饭食,花样儿也多,又哪是咱们龙卫伙房能做出来的。这几个都是京城各大食肆的帮工,待把车里东西都卸下,就打发他们回去——文牒你也查过了,左右半个时辰的工夫,出不了岔子。”
仓曹点点头,透过濛濛雨幕,果然在押送牛车的百姓里,瞧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人。那人低着头,有些畏怯地冲他行了一礼,正是“三凤桥”糕点铺的一个老伙计。
仓曹这才放下心来,遣左右移开拒马横栏,车毂辚辚一响,满载货物的牛车便浩浩荡荡朝东行去。
为筹备先天节,金明池畔驻扎着上京马步军近十分之一的兵力,和近千艘水师快舟。
迎着湿寒的湖风,一座嵯峨的孤洲徐徐探出云头,漂在清波之上。
初时不曾留意,须臾,随着一声恢弘的长啸,洲山摩云而起,竟缓缓随波东去。众人纷纷闻声侧目,定睛再望时,才骇然发现,浮在湖心的哪里是什么洲岛,那分明是一艘见所未见的七宝楼船!
所有的凡人造物,同湖心那艘巨大的七宝楼船相比,竟显得那样渺小。
这艘楼船长约二百尺,梁高足有二十丈,通体以兰木打造,映着渡头零星的落云,仿佛仙人翻覆的手掌,镇在金明池怒涛之上。
一阵寒潮泻过,舢板上的水兵们在细雨中仰起头来,只能望见它巨大的舷尾,巍然如山的气势,压得人艰于呼吸。
随车百姓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隔着白茫茫一片的雨雾,更衬得楼船恍若海中仙山一般,即使临岸远眺,也教人双膝一软,生出一种顶礼膜拜的敬畏心来。
“这船,竟是……”
“此乃我东州天子敕造的观战宝船——‘摩云生’。”
如此庞然大物,按常理来说,其耗费的人财物力恐怕能让一个西域小国就此崩殂覆灭,但当虞部公开了造舟明细,举朝哗然,盖因其中花销,竟还不到郢都韩氏象山别院的一半。
随着一声龙鸣般的长啸,宝船昂起的龙首中,徐徐喷出一道淡岚的烟霭。帆若重天之云,数丈宽的巨舵缓缓转动起来,在这条出水沧龙面前,贵霜献上的那头白象,竟似蝼蚁一般。
“能催动这等庞大神舟的,该是何等神力哪……”一个声音小心翼翼道。
龙卫虞候冷冷扫了那人一眼,寒声道:“不该问的,最好别瞎问。一言不慎,可是要掉脑袋的——龙卫甲营!”
虞候话音一落,立时有两名禁军快步上前,将牛车上载着的大木箱卸在舟边。大虞水师军纪严明,就连官家一时兴起的赐膳,也被龙卫按名册有序码好,一人一份,绝无多领冒领。
甲营卫士一连喊了数十个名字,从手中分发的,大多是酥肉、卷饼。临到下一个名字,龙卫一愣,微微皱了皱眉:“郑工!”
一只乌漆瓦罐,被递了出去。
那东西入手颇沉,还是温的。罐子封得严实,里头的东西晃晃悠悠,阔落落地响,听着没什么硬货,像是一锅稀汤。
一名船工模样的人应声出列,恭恭敬敬地接过。周围几个水兵看了,都忍不住暗笑起来——一锅汤能抵什么饱?等半个时辰过去,一泡黄汤撒完,肚子还不是瘪得跟没吃一个样儿!
粘名签这活儿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油水却足得很。经手此事的,无一不是禁军中吃得开的人物,平日里亲疏远近,眼下根本一目了然。
也就这个榆木脑袋的修船匠,没瞧出自己被人穿了小鞋,还把这东西跟个宝贝似的往怀里揣!
众人窃笑之余,纷纷摇头,却没人注意到,郑工捧罐的手慢慢扣紧了。
一滴黏稠的墨料从罐底淌下,缓缓滴在水泊中。
浓得像是化不开的血。
*
细雨打在舢板,江阔云低,竟是一个难得宁静的午后。
宁静之中,却有一阵奇异的香气,在空中缓缓弥散开来。
“你闻到什么了吗?”
一个水兵左右闻嗅,不由皱起眉来,他转过身,想朝舱中望去,却换来同伴一声毫不留情的谑笑:“馋我手里的羊肉毕罗饼?门都没有!”
言罢,同伴三两口将饼子塞进口中,嚼了嚼,竟也微微变了脸色:“这毕罗饼的味儿……怎么不大地道。”
一种苦涩的、辛辣的香气在舌尖炸开,像是衔着一枚刚被嚼破的苦胆。他喉咙一紧,险些将吃下肚去的饼子整个儿全呕出来。
这香气不是幻觉。
突然,一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甲板下隐隐传来。声音不大,却如鸽子的喙儿,一下下啄着人的顶骨,教人心烦意乱。
“快……去舱底看看!”
两人目光一对,不再迟疑,跌跌撞撞朝舱底跑去。昏黑一片的船舱中,没有燃一盏灯烛,一线晦暗的天光倾泻下来,隐隐绰绰地,勾勒出一个矮小枯瘦的身影。
“你们听说过‘龙珠’吗?”
——是郑工!
像是听见舱外的脚步声,郑工徐徐回过身来,敲击声顿时一停。
一阵出奇浓烈的香气,从他面前的小瓦罐里逸散开来。
此人姓郑,乃是龙卫甲营随军的船工,常做些修修补补的差事,性格古怪,手艺倒是不凡,是以船上的水兵都认得他。
郑工见那两人都不说话,慢慢笑了:“你们该不会以为,‘摩云生’的巨舵,是凭人力所能催动的吧?‘龙珠’,便是官家那艘木兰巨舟的心脏。”
“……心脏?”
水兵们五大三粗,哪懂这个,听得云里雾里,见在舱底修船的是郑工,心中一块大石却也缓缓落了地,随口敷衍道:“天家宝船,可是三千个工匠足足花了两百多天才造完的,龙卫这些快舟,哪儿敢比呢。”
“若我能让龙卫甲营第七舟,拔得先天节的头筹呢?”郑工道。
舱中陡然一静,果然无人说话了。暗流涌动间,那两双属于龙卫水兵的眼睛里,不约而同闪过渴求之色。
郑工满意地笑了,将乌罐慢条斯理地封起:“拔得头筹,可是天大的荣光——封妻荫子,加官进爵,就看三日后的那枚银标,落在谁的手中了。”
“郑工……有办法?”
“相传在九州极西之地,有一片乌金之海。海上流淌着的,不是水,而是一种稠褐的、流动的黄金。”郑工言罢,诡异地笑了起来,“那可是能让‘摩云生’的心脏,跳动起来的血液啊。”
*
——哗!
一盆冰凉的江水,兜头泼在魏殳身上。
他伏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衣衫湿透了,勾勒出单薄优美的颈背线条。弯起的脊背,像是一段被暴雪压垮的梅枝,别有一种不堪摧折的可怜情态。
负责看守的昆仑奴却根本不敢掉以轻心,就在昨夜,这人心肺受挫、低烧不止,病得像一株将死的芍药,竟也能凭一根绳索,将值夜的三名昆仑奴,瞬间勒毙于绳下。
更不用提此人心机深沉,颖慧得近乎可怕。
这世上还从没有人敢让贵霜王储栽这么大的跟头,三殿下非但硬生生吃下了这个暗亏,还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经此一遇,塔木兀尔所有的随扈,更是对他怀了十二分的忌惮。
折磨和刑辱,魏殳已懒得耗神理睬。
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伏在舱板上,乌檀黑的长发黏在苍白的面颊,极偶尔地,长睫才微微一颤。
昆仑奴无端想起琶密鄂高原上熬不熟的鹰,就算在铁网中挣出满嘴血痂,累死了围狩的猎犬,熬鹰人也等不来鹰的低头,只能换来对方冷淡的一瞥。
思及此,昆仑奴手下更是用了十成的力道。
只听一阵骨骼错位的响声,魏殳眉间闪过一丝痛色,当年在诏狱被穿了琵琶骨的地方,被人死死扣在掌中。粗铁链被人拖了过来,昆仑奴高高扬起手来,正要卸了他的腕子,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
“你碰了他的右手。”
昆仑奴悚然一惊,冷汗唰地淌了下来,跪地颤声道:“尊贵的殿下……”
塔木兀尔像是一个字都没听见,此时此刻,就算驽钝如这昆仑奴,也骇然惊觉素来城府难测的王储殿下,在对上这个狷介的东州美人时,竟格外喜怒无常。
“他的腕子伤过筋络,花了足足十年时间,才勉强养成现在这个样子——”
塔木兀尔顿了顿,忽然极轻地笑了:“我还等着那笔好字,心甘情愿落在我贵霜的策安书上。”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更新,第 249 章 金瓯缺(3)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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