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提审官一听牢头所禀,吓得一口茶喷出来:“范老……范希文,疯了?”
范希文积威犹在,他习惯性地要喊“老太师”,半个称呼脱口而出,才想起那位早被官家夺了官身了。
“是,是。”牢头脑门冒汗,忙不迭将方才天牢见闻囫囵描述一遍,“也就一顿牢饭的工夫。开始嚷嚷着要见官家,可官家什么身份?哪儿是说见就见的!小的好言给范老解释一番,让他等等,岂料两三句话的工夫,就失心疯了!”
“搁这啰啰嗦嗦的,废什么话?!还不麻溜点带路!”
提刑官在那狱卒屁股上踹了一脚,脸色黑如锅底。范希文这一疯,便是撒了手的鹰,甭管从他嘴里抠出点什么,落到御史台手中,都只能落个“神志不清,不足为据”的批复。
到时候这结案的案状究竟该怎么写、涿郡范氏是保还是弃,还不全凭那帮刀笔吏嘴皮子上下一碰!这些天刑部辛苦鞫推,岂不全泡汤了!
十多盏风灯,将天牢昏黑的囚室映得一片彻亮。
提刑官眯眼一看,只见一团黑漆漆的人形,伶仃惶悚地缩在墙角,地上血糊糊一片,不由大惊失色:“这是范希文?!速将牢门打开!”
一阵手忙脚乱的开锁声,当啷啷刮过耳膜,待那刺目的火光往脸上一照,范希文似有所感,终于僵着脖子,慢慢仰起头来。
两点模糊的光斑,映在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慢慢凝聚,现出一簇跃动的焰火。范希文瞳孔骤缩,面色惨变,竟是惊叫一声,拼了命地往黑暗里躲去。
“范希文?范希文!!范大人?范老太师!!”
提刑官一迭声喊他名字,范希文只顾仓皇逃窜,竟是置若罔闻。这位年轻的鞫讯官皱起眉来,俯身要去查看,手中提着的灯笼随之一晃,投出一片柔亮的光影。
“阿……阿……滚!你滚!”
范希文嘴唇嗫嚅,惨然大叫,竟如猝然撞了猫的耗子,慌不择路地朝灯影之外爬去。
这是……魇着了?
提刑官惊愕无比,举起风灯,左右一看:“本官这灯笼,有何特殊之处?”
署吏皆摇头。
范希文堂堂一朝太师,可是曾经位极人臣的显宦,怕的竟是……他手里这只再普通不过的白纸灯笼?
“你们给他上刑了?”
“哪敢啊!大人!”狱卒慌忙辩解,“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身子骨跟个薄壳鸡蛋似的,哪里经得起磕碰!下官又不是头一天在这当值,哪能不懂规矩呢?范希文要是不明不白死在天牢里,小人第一个头颅不保!”
“谅你也不敢——速去,请尚书薛大人。”提刑官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回头吩咐几句,一名小吏忙不迭领命去了。
牢内静了一瞬,他凝神听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范希文口中支离破碎的啊啊之声,音调似乎极有规律。这不是寻常叹词,更像是在呼唤着某种东西的名字。
提刑官心下一惊,连忙附耳过去,不肯错漏半点线索。
“阿……阿罗……”
范希文那只枯瘦的右手,仍死死攥着,掌中的那捻纸芯,早已被血水与汗水溻湿。
他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鬼祟冲散了魂魄,汗出如浆。发直的两眼,一瞬不瞬盯着灯笼里飘摇的烛火,口中喃喃有声:“阿罗……阿赖也……看我,它在看我!”
提刑官凑近一听,范希文口中吐出的,似乎是一串稀奇古怪的咒谶,听着像是某种妖物的名字。
“他在说什么?”
——阿赖耶识!
刑部尚书薛凌然一步踏进牢房,将范希文疯言疯语一字不差听入耳中,当即浑身一震,骇然色变。
这上京城,恐怕要变天了。
*
秋雨初晴,苍青色的天空,纯澈得没有一丝浮絮,显得格外高远。
春明坊热闹的早市里,一个回鹘老头正煎着毕罗饼。他家的饼子灌羊肉糜,个头大,分量足,就连饼皮上的芝麻粒儿,也是煎得颗颗饱满油亮。
“来块毕罗饼。”贺隐楼数出几文大钱,动作一顿,又拨了一份的铜钱过去,笑道,“来俩吧。”
“给朋友带的?那小老可得给您拿油纸分开包好了。”回鹘老头和他很熟,一边夹起胡麻饼,随口多问了句。
贺隐楼点头笑道:“包仔细些,千万别洒了。待会儿给我家长官也尝尝。”
自前日崇明司和京兆府在下瓦子分道扬镳,两司之间暗搓搓憋着的火药味儿,隔着三里开外都能闻出来。
贺隐楼倒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从老头手中接过新出锅的毕罗饼,烫得吹了吹,三两下把自己那块吃完,牵着毛驴悠然往鸿胪外事院去。
那儿是朝廷管理胡人户籍的地方,凡入京胡商、僧侣、外国使节,其过所签押和文牒档案,统统存放于此。贺隐楼今日要查的,是庇麻祠所有僧侣,和附近居住祆众的文牒记录。
他出示了崇明司的铜腰牌,外事院门口的守卫见了一愣,看向贺隐楼的目光,多了三分古怪:“崇明司的?”
“不错。奉温崇明之令,来贵司调取档案。”
守卫是新来的,并不认得贺隐楼,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进得署中,一个白发苍然的老吏一见来人竟是贺隐楼,大惊失色道:
“重山,怎么是你?!”
重山正是贺隐楼表字,他皱了皱眉,不解其意,老吏一眼瞧见他手中的崇明司腰牌,连忙附耳道:“你还不知道吗?崇明司今天可是捅了大娄子了!”
“啊?”贺隐楼狐疑地觑了他一眼。
温崇明手握皇帝信玺,又是东州最年轻的探花郎,能文善武、屡破奇案,放在贺隐楼眼中,那可是天神般的人物。再说了,崇明司的后台可是大虞天子,这天底下,还有谁敢甩了官家的脸面不成?
“封主事,劳驾让一让。下官还有公务在身,这些荒唐话,改天再说与我听吧。”
那封主事见贺隐楼浑不在意,就要朝里间走,大急,压低了声音道:“温恪共情云中余孽,姑息养奸,这事儿不知怎地被捅到兰台那儿了!御史台好一通口诛笔伐,非要找官家讨个说法——你说他这……这不是糊涂嘛!他一个人倒霉也就算了,还要累得崇明司上下一起完蛋!这不明摆着不拿你们这些小吏当人看,活生生要把你们往火坑里送嘛!”
温恪待崇明司上下素来温和亲善、礼敬有加,说是驭下,却更像是对待朋友。东州多的是目无下尘的世家贵胄,把署吏呼来喝去,如视犬马。温崇明是贺隐楼这辈子,遇见过最好的长官。
封主事这一句话无比精准地触了他的逆鳞,贺隐楼当即大怒:“温崇明办事,自有定夺,还用得着听你吩咐?他司掌麒麟金令,你封拍什么身份,也敢对他指手画脚?!怕是嫌命太长!”
老吏一噎,脸色忽青忽白,半天憋不出个响屁来。
论口才,他哪里又是贺隐楼对手,只得梗着脖子,大声道:“你只消回崇明司看一眼,不就知道了?等你那小毛驴紧赶慢赶回到署里,恐怕连温崇明的麒麟印信,都要给凤阁搬空喽!”
*
贺隐楼抱了一箱文牍,形色匆匆赶回到崇明司,刚一只脚踏进大殿,动作蓦地一顿,满怀的卷轴,就这么哗啦啦滚了一地。
他惊愕地四下一望,庭院清幽依旧,大殿陈设如初,案台卷帙大喇喇平展着,还有数不尽的公务亟待完成,可昔日同僚,却似满院飘零的落叶,被一阵狂风刮了走。
温恪眉目冷沉,孤身一人坐在正中紫檀木大画案后。官家亲赐的珍珑棋局旁,多出一支朱红的羽令。
“凤……凤阁的朱羽令?!”
贺隐楼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在本朝,还有一个更加风雅的尊号——凤阁鸾台平章事。这支朱羽背后的人物,不言而喻。
“温崇明……”bïmïġë.nët
温恪没有解释,只是将朱羽令朝贺隐楼轻轻一推:“若不愿留在本署,可自请辞。”
贺隐楼三两步冲上前去,几乎是失礼地将令文抢在怀里。他一目十行地看罢,脸色变了数变,双手颤抖,忽然撩袍跪下,长拜不起:
“温大人!您……您要赶我走吗?”
中书省下达的“凤羽令”中,明令禁止崇明司署僚再查云中犯妇、并涿郡范希文之案。
凤阁撬不动皇帝信玺,可摆弄那些个身份低微的署吏,还不是易如反掌——崇明司中来自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小吏,一夕之间竟被调回原职,麒麟金印孤零零镇守大殿,竟是三言两语,便被中书架空了。
当朝天子的颜面,竟当真有人敢往地上踩!
贺隐楼不是蠢材,他非常清楚这支凤羽令背后的含义。此时此境,温恪、甚至是高居崇政殿的官家,恐怕都正在承受着来自世家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可他人微言轻,才干有限,兀自急得焦头烂额,一时竟不知如何才能帮助温恪力挽狂澜。唯一能做的,竟只是跪在殿中,向温崇明展现出愿意进退与共的决心。
“小温大人……”
贺隐楼见温恪久不答话,忍不住抬起头来。大火都要燎上眉毛了,他不知那人为何竟还能如此冷定,目光垂落,静静望着案上的珍珑棋局,似在长考这破局之道。
良久,一枚黑子,落在纹枰之上。
“走完了也好。我倒想借机看看,究竟是谁两面三刀,胆敢把崇明司的动向,一分不差地抖漏给外人——重山,帮我把偏殿所有人的注色履历都搬来。”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更新,第 220 章 凤羽令(中)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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