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郎银簪歪斜,腰带未束,一身绯红朝服被露痕洇湿,长袍曳地,衣裾袖口处像是被人紧紧攥过,打着很暧昧的细褶。
熏风拂过他半敞的衣襟,绯罗绛纱袍随风一曳,现出月白的亵衣。亵衣袖口勾起帛丝,依稀缺了半截,那人修长的指节极敷衍地托起麒麟大带,锦带沾着泥尘,在晚风中散漫地飘拂。
风月。旖旎。放纵。
与雍容修雅,君子端方,没有半点干系。
温恪神容自若地拢了拢衣襟,敛衽行礼:“安大人夜安。”
晚风仿佛静了一瞬,遥远的松林里,传来夜鹃咕咕的啼鸣。
安广厦紧紧盯着温恪,一字一顿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非礼勿视,最忌帘窥壁听。在下自认失德,可我仍要问你他是澡雪吗?”
山风骀荡,林涛隐隐。
温恪敛下眸子,大大方方承认道:“是。”
安广厦心底一空,清润的凤眸里转瞬腾起怒火:“你对他”
面前的少年一身朱红袍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低眉顺目垂手而立,嘴里偏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我心悦他。妄想同澡雪做一辈子的鸳鸯。”
安广厦望着温恪这副任打任骂的乖顺模样,愈发怒不可遏,刚想斥他“寡廉鲜耻”“有悖人伦”,可一旦碰到“澡雪”两字,心就一阵发软,半点重话都说不得。
“……那澡雪呢?他、他也愿意么?”
温恪沉默了一瞬,低声道:“一切孽缘皆由我起,是我玷污了他。”
“放肆!”
安广厦气得发抖,双手猛攥成拳,又挫败地松开:
“温恪,你好大的能耐。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若不是十年前那场变故,澡雪他可与郡王公子平起平坐!任你世家子弟如何飞扬跋扈、叱咤京云,都要恭恭敬敬滚鞍下马,尊他一声小公爷!”
“……小公爷?”
温恪怔了怔,安广厦喉头发苦,懊丧地闭了闭眼:
“我早该料到的……你四五岁的时候,就天天小尾巴似的粘在他身后,甩都甩不掉。澡雪写字,你就坐在他膝上画花猫,他习弓练剑,你也要跟着抢。”
“我没有”
安广厦满脸失望,定定地望着温恪:“或许我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事,就是规规矩矩禁足家中,任凭你父亲带走了他。”
温恪心里一沉,这些事,他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抱歉,是我失态了。”安广厦言尽于此,心烦意乱地抹了把脸,“我今晚暂且不想见你,告辞。”
安广厦拂袖而去,温恪忽然出声拦住了他:“安大人请留步。”
安广厦忿然回身,很不客气地望着温恪,一字一顿道:“……我是澡雪的哥哥,他是我最最疼爱的弟弟。我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
“我知道。”
“既如此,温大人,借过。”安广厦竭力忍耐着心中的怒火,保持他那谦雅到可笑的君子风仪,“我要去寻澡雪,将他带回家。”
“您可知他为何改名换姓,千里忍辱赴京?”
安广厦只一瞬的沉默,温恪旋即了然,寒声道:
“恕我冒昧,您这个哥哥,做得一点也不称职。这些年,他在临江过得一点也不好你安氏家大业大,富可敌国,凭什么这么冷落着他,任他贫病交加、饥寒交迫地住在铜官村低矮的茅房里!”
“……你说什么?”
安广厦面色一变,掩在朱红朝服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尖用力到发白。温恪眸中含煞,似已出离愤怒:
“安大人,您难道不知么?他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卖着十文铜板一张的花笺,替世家纨绔抄些不堪入目的风月谱,连好一点的笔墨都用不起!澡雪日日药不离身,像他这样狷介的人,又根本不愿承旁人的恩惠,若不是我煞费苦心拐弯抹角地照顾他,澡雪他连药都买不起!”
“住口!我当年离开临江的时候,你父亲可不是这么承诺的,”安广厦再顾不得什么君子风仪,三两步上前,一把揪住温恪的衣襟,气得连话音都在颤抖,“澡雪不该借住你温府的么?莫不是平章大人嫌贫爱富、阳奉阴违,欺他沉疴缠身,举目无亲,就将他逐出府去”
温恪直直盯着安广厦的眼睛,一点点用力掰开他的手,自嘲一笑:“我倒盼着澡雪住我府中,日日相伴,我也好悉心照顾他安大人,您说的这些,我一概不知。”
“……温恪,现如今,我该信你么?”
“我愿意为澡雪做任何事,”温恪眼神一黯,低哑的嗓音里,带着几分落寞,“披肝沥胆,呕血十斗。剖出一颗心来,是他一直不屑一顾。”
安广厦容色冷沉,似在估量温恪这话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可曾告诉你赴京的缘由?”
“……哥哥不愿说。”
安广厦闻言,却已了然七分,他猛地攥掌成拳,咬牙切齿道:“荒唐!兵行险着,一次次都奋不顾身把自己往火坑里送,难不成真想做个孤胆英雄!”
“我要去救他。”
温恪霍然抬头,安广厦长眉紧锁,审慎地打量着他。广厦公子叹了口气,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尽管心急如焚,他依旧竭力保持着冷静,压低声音道:bïmïġë.nët
“澡雪的姓氏同贵霜王室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不可能放任他留在贵霜王帐温大人,某暂且信你一回,”安广厦似是觉得难以启齿,眼底竟微微红了,“……看在澡雪低眉顺目,任你亲吻的份上。”
贵霜王帐中点着一盏海马菩提香,烟青色的雾霭随风一荡,从鎏金猞猁高足炉顶缓缓腾起。
塔木兀尔懒洋洋地靠在狻猊皮软榻上,向帐外瞥了一眼。
两位带刀武士挑开幕帘,鹤奴披着夜色走入帐中,一言不发地解下素霓剑,敛容跪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塔木兀尔直起身来,目光放肆地打量着他,忽然轻笑一声:
“回来了?考虑得如何?你好像已有了决断。”
海马菩提香氤氲满室,鹤奴脸色苍白,额角微微发汗。贵霜王子低叹一声,屏退左右,随手将两张画工精美的羊皮卷搁在玫瑰丝绒枕边。
“鹤美人,看着我。”
鹤奴冷着脸抬眸望去,目光掠过三王子修长的手指,蓦地顿在那羊皮画卷上。
“喜欢么?我新画的。用了全京城最好的岩彩,青红雪黛皆由宝石粉细细研成,这样的颜料,可保羊皮画卷色泽千年不褪。”
鹤奴一瞬不瞬地盯着画像里的人,指尖微微发颤。
那人容眸流盼,神姿清发,身披红氅,手执宝剑,俊美得天神一样。宝剑剑鞘镶一枚鸽血红宝石,剑身纯青透明,凝着霜雪一样的寒光,正是饮冰。
画中人眉眼含笑,正温柔又慈爱地望着他。那面容熟悉到令人心碎,深埋在他记忆里,随着十年风雪,洇成陌生的模样。
……父亲。
鹤奴垂下眼帘,强作镇定,嗓音里却带着一线不易察觉的低哑:“殿下这是何意。”
塔木兀尔长眉一挑,一双翠色的眸子望着鹤奴,似有些苦恼,又有些无奈:“不喜欢么?可怜我费尽心思,斥万金四方求购先镇国公的画像,只为复其神容,博美人一笑。”
“……也罢,既然鹤美人不爱,这宝石粉描的画卷便也一文不值了。”
塔木兀尔失望地站起身,揭开熏炉金顶,就要将那昂贵的画卷丢入炉中。三王子衣摆的环翠拂落玫瑰丝绒枕边的羊皮卷,那半掩的画卷倏地一滑,飘然落地,这第二幅画上的景致,恰巧映入鹤奴眼帘。
那是一张很精美的避火图。
青莲宝座上,倚着一位寸丝不挂、风华绝代的美男子,腰肢清瘦,肤光如雪。
醴红色的轻纱自帐顶垂落,那人浓云般的乌发垂在身前,苍白的肩背上,描着一幅鹰目怒张的海东青,除此之外,便是星星点点的、落梅般的吻痕。
画中人鬓若刀裁,眉似远山,秋水般的眸子微微失神,带着点欲说还休的意味,长眉难耐地蹙起,面色潮红,像是隐忍着极度的痛苦,更像承受着难言的欢愉。
那人一副天神似的面容,分明至清至冷,正气凛然,竟生生被人辱作了芙蓉海棠面,眼波流转,媚态横生。
羊皮卷落款处,盖着“风月无边”四字钤印,一笔软媚恶俗的小字依偎在旁,七个刺目无比的字眼,依稀可辩
云中军神,魏远游。
鹤奴只瞥了一眼,旋即双目赤红,怒发冲冠。
如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鹤美人,生气了?”
塔木兀尔似早就料到他的反应,拾起羊皮卷,莞尔一笑:
“这画出自东州上京城最有名的春画师关风月之手,只此一件孤本,放在当年,可是东州世家纨绔竞相争抢的宝贝。父王斥万金购得此画,藏在黄金白玉殿中,一搁便是十年。”
鹤奴眉眼含煞,目中锋芒毕现:“你究竟想要什么?”
塔木兀尔微微一笑,毫不怜惜地将那价逾万金的避火图丢入香炉中。
猞猁高足炉炉火一炽,骏烈的香气转瞬腾起,猩红的火舌舔舐着羊皮,将那不堪入目的春画一点点焚作飞灰。
“我很欣赏他,可我更欣赏你。”塔木兀尔低下头,轻轻抚过鹤奴的长发,“这些天,你想必也尝尽了苦头东州人如此对待自己的英雄,鹤美人,你不觉得寒心么?”
鹤奴薄唇抿成一线,塔木兀尔低低一笑,曼声道:“明珠蒙尘,被褐怀玉。你拼了命夺来的荣耀,反倒做了他人的嫁衣”
“鹤美人,甘心么?”
甘心?岂能甘心!
“流了血,负了伤,颈缚奴锁,背刺奴印那些衣冠楚楚的懦夫却大权在握,整日醉心空泛玄谈,耽于歌吹宴乐。这便是你用性命守护的家国?鹤美人,我真替你不值。”
鹤奴咬紧银牙,一言不发,眼角微微红了。贵霜王子叹了口气,撩开鹤奴柔滑的乌发,轻轻拢上那雪色的脖颈。
冷冰冰的一枚锁奴环,烂银打就,坚比金铁,将鹤奴苍白的肌肤磋磨得寸寸染上薄红。塔木兀尔翠眸微眯,腰间一把圆月弯刀锵然出鞘,他单手一抛,翻转刀刃,将寒光凛凛的刀锋抵上鹤奴的颈项。
锋刃刺破肌肤,那冷白如玉的颈子上,旋即洇开一线胭脂色的血痕。
奴锁下,是鹤奴细微的脉动声。
“怕么?”
鹤奴寒星似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引颈就戮,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何足为惧。”
“好!”
塔木兀尔朗笑一声,手起刀落,只听当啷一声脆响,圆月刀已将锁奴环轻松斩落。
那沉重的枷锁跌落在地,三王子怜惜地伸出手去,抚过鹤奴颈上被奴锁勒出的淡淡红痕:
“像你这样的人,生来就属于高天白云,不适合锁在金笼里。”
鹤奴长眉微蹙,戒备地望着塔木兀尔,贵霜王子温雅一笑,那双翡翠色的眸子里,却现出势在必得的神色:
“魏昭,随我回善见城吧。”
“待父王魂归九重天,我便是黄金白玉殿的主人待到此时,我必封你为叶护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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