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到了!
温恪陡然慌了神,却见魏殳靠在他肩头,极疲惫似的喘了口气。那失了血色的薄唇,轻轻一启,吐出两个微弱的字音:
“……冯器。”
冯器?裴老柱国府上那个青袍书吏?
怀中那截腰肢,清瘦见骨,几乎一掌可握。温恪托着他,像是托着一枝被秋风摧折的芙蕖,好轻好轻,轻得令人心颤。良久,温恪才于沸反盈天的喧闹声中,模模糊糊捕捉到四个字:
“梅花……不可。”
温恪额头青筋隐现,才不在意什么冯器、什么梅花,一手紧紧搂在魏殳腰侧,另一手往他颈后一摸——果然冷汗涔涔,正是虚劳过度,致令心气不足、血脉伤损,惊悸怔忡之兆。
他慌忙从怀中摸出一只玉瓶,单手叩开瓶盖。手指颤得厉害,十多粒乌丸如跳珠一般,从瓶口一下子哗啦倾撒在地,才终于将一味天王养心丹,囫囵倒入掌心。
温恪抬起魏殳下颌,将养心丹抵在他舌下:“静气,别胡思乱想,一切有我在。”
清苦的药味瞬间在舌尖弥散开来,混杂着周围鼎沸的人声,焦枯的烈火,和松柏燃烧时的骏烈香气,魏殳脸色一白,偏过头去,难受得几欲干呕。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书生的呐喊振聋发聩,周身铁枷被震得当啷大响。一个捧日卫拽着他的发髻,粗暴地将人拖行几步,又将一枚粗粝的麻核,死死堵在他的口中。
魏殳眼前一阵阵发黑,耳畔嗡鸣不已,显是被气得不轻,半步上前,又被温恪拦腰一抱。他脸色如被宿霜压摧的白梅,愈见苍白,几乎是触目惊心了。
“鹤儿!”
温恪一声低喝,见魏殳眼神已近涣散,漆黑的眼底,怔忡忡映出两点赤红伏窜的火光。情急之下,温恪别无他法,只好低下头去,半强迫性地吻开魏殳齿关,逼他将养心丸吞下。
待那喉结痉挛般一滚,魏殳剧烈咳嗽起来,勉强透出一点活气,雪白的双颊,不知是怒是病,转瞬腾起一阵妖异的潮红。
“豺狼当道……自经沟渎。糊涂。”他闭了闭眼,轻轻道。
那书生喉舌被堵,口中依旧呜呜有声,悍然无匹的目光,直视着捧日上护军,遽如一匹发了狂的烈马,竟是拼尽全身气力,抡起铁镣,狠狠朝身旁的捧日卫砸去。
镣铐何其沉重,那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动作自是迟滞无比。眼看着笨重的铁索,就要砸中一个捧日军士面庞,他脚步一个踉跄,已被一刀剁下了头颅。
书生怒目圆睁,没了首级的躯壳,依旧冲出七尺之遥,滚烫的鲜血,洒在西四牌楼法场滚滚黄沙之上。
眼前的鲜血与烈火,渐渐与十年前的风雪重合在一起。一片猩红的血雾中,素霓在鞘中猛烈震颤起来,雏凤般的剑吟就要脱鞘而出,被魏殳冷玉似的指节,一寸寸强行按回鞘去。
浑身血气奔涌不止,他深知在此多呆一刻,他不能,也不可——
他魏殳一心要护的,有天下万万人之众,可笑此时此境,竟只能混迹人群,眼睁睁看着那四十三名百姓,为了他的先父之灵,作出这等无谓的牺牲。
他到底是浊骨凡胎,身单力薄,杀得了贵霜第一武士,却绝无可能在东州禁军重重封锁之下,全须全尾地将剩下这四十一名身负重枷、手无寸铁的平民救走。
一杆残酷的天秤横于面前,一边是天下寒门衣冠,一边是四牌楼卌三义士。人命如何能以天秤衡量,可他既择其重,便只能咬牙断腕,割舍其轻。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遽然笼罩了他。
魏殳闭了闭眼。
杀愈惨而人愈激,激以为义,义终不固。
若逞一时慷慨意气,在西四牌楼妄动禁军三衙,那云中魏氏,便是板上钉钉的叛臣。
他可以不在意流俗之毁誉、不在乎满身的沉疴,可他浮沉人世二十载,又何尝学会通脱——
观音庙里的那枝舒展娟妍的青莲花,竟是用心险恶至此,非要逼他陷于这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绝境!
温恪拭去他颊边冷汗,见魏殳闭目良久,气息终于渐渐平定,这才稍放下心来,低声道:“清远坊禁军眼线密布,我送你回去。”
魏殳摇了摇头。
西四牌楼出了这等惊天哗变,温恪身为崇明使,必须留下控场。
“载舟覆舟,古今一辙——恪儿,你得留在此地。他们比我,更需要你。”
怀抱蓦地一空,温恪岂能放心得下,却见魏殳已转身走进茫茫人海里。
他忍不住推开周围熙熙攘攘的看客,三两步追上前,还想再说些什么,忽觉手心一暖,却是那人回过身来,将一样不起眼的小东西,递在他的掌心。
那东西方方正正的一小块,裹着金灿灿的牛皮纸,竟是芙蓉斋的寸金糖。
清甜柔软的栗子香气,温温柔柔缠在心尖儿上,犹带着那人怀中的温度。魏殳脸色苍白,劳损至斯,竟还想着宽慰别人,温恪一把将他抱住,喉头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阿鹤,你一定要好好的。到了延真观,记得传讯给我,好教我放心。”
那只盛着天王养心丹的玉甁,借着大袖的遮掩,倏然滑落魏殳手中。温恪覆着他的手,用力扣紧,在鼎沸人声里,听见魏殳的答复:
“一定。”
待目送那人远去,温恪大步踏上秋杀台。刚一露面,一帮惊惶失措的小吏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立时团团将他围住:“温崇明……”
官家一向为政以德,自文正元年之后,京中人何曾见过这等血淋淋的刑杀场面,小吏们一个个骇得面无人色,只是还未开口,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已越过人群,徐徐道:
“杀一儆百,惩前毖后。用这四十三草芥的性命,狠狠挫一挫魏氏余孽的锐气,换得京城长久太平,何乐不为。”
太平?
倘若京城百姓因此哗变,且看平城苏氏这只翻云覆雨手,还能不能保住他苏禅项上人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温恪根本没闲工夫同这人面兽心的东西逞口舌之利,对身旁书吏快速吩咐几句,余光掠过场中黑压压的捧日禁军,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
“等等——值守西四牌楼法场的诸司名录,速呈我看。”
捧日原名“铁骑”,天武原名“控鹤”,是以捧日卫旗帜玄黑、绣金日,天武卫旗帜素白绣鹤。毣洣阁
十二面玄金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乌云一般,遮天蔽日。名册很快送入温恪手中,他唰啦啦翻过几页,目光蓦地一停——
值守西四牌楼的明明只有十二队捧日卫,检录名册上写着的,赫然却是“十三”。
“——来人!”
*
火艳艳的太阳,刺出灼目的金光。唯有怀中那只玉甁,依稀带着遥远的沁凉。
从清远坊至延真观,还有三里之遥。沿途排查严密,不可御马。
魏殳的指节,一下下敲着手中的空铜管,目送一对灰玉翅,扑棱棱飞入青空。
现在是午时七刻。
距离岑溪从观音庙离开,已过了至少三刻钟的时间。
他忧心岑溪不听号令,去而复返,以那人素性,若见得西四牌楼这番惨象,必不得善了。想来安广厦从工部秘密申调的京城渠图,已备下两份,其中之一,今日应送抵崇明司,还有……态度飘忽的范安及……法场那四十三人,终究……是他亏欠……
是他亏欠……
魏殳浑浑噩噩地走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思索着。烈日灼得人耳鸣目眩,他一头乌发,早被冷汗浸湿,几乎能拧出水来。
心口忽地一疼,魏殳剧烈咳嗽起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他勉力拄着素霓,鲜血从喉间咳出,星星点点的血沫子,洒在苍白色的唐砖上。
昏昏噩噩间,有脚步声从远处踏来。一双华贵无匹的乌皮长靿六合靴,在他眼前停下。
“你又是何苦。”
来人低低一叹,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抵在魏殳下颌,温柔如情人一般。
那人指尖用力,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脸来,微微一笑,又逼魏殳转过头去,望着西四牌楼上空经久不散的蔽日浓烟。
“东州皇帝怎么待你的,看清楚了吗?”
“塔木……”
那人眉梢一挑,带了一点得胜者的笑意,对魏殳眼底的怒煞,视若无睹。他像是不满意这个称呼,蓦然伸出一指,点在魏殳唇上:
“嘘——多生分。”
指腹沾了鲜血,在柔软的唇瓣寸寸晕开,猩红如胭脂一般。
“你从前,可是唤我‘赵珏’的。”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更新,第 226 章 石钟玉(中)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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