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柱国的话,是平章大人府上长史,孙张孙先生。”
“长史?”裴超然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一双鹰目扫过门外一众身披软甲、腰佩长刀的京兆府差役,“老夫带了大半辈子的兵,倒是头一回听说,一介书生还配调兵遣将。”
孙张汗颜,硬着头皮笑了笑,如何听不出老柱国这是嫌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裴老见谅。平章大人正在重审云中流民一案,据那犯妇交待,她得以千里进京,全赖一名胡姓人牙子暗中相帮——下官此来,只为羁拿此人。”
“人牙子?”裴超然撩起眼皮,怠慢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当我裴府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进的来的?冯器——送客!”
“老柱国息怒。”
裴超然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盘玩着手中一对白狮满天星:“姓孙的,带着你那群软脚虾远远儿滚出去,别扰老夫斗蛐蛐儿。”
孙张喉头一哽,瞧出裴超然这是打算揣着明白装糊涂,铁了心思要同他打太极,只好肃容一礼,直截了当道:“老柱国,下官方才接到讯报,半个时辰前您刚接了一位下瓦子鬻奴人过府,此人虬髯深目,着青靠,确系胡惟安无疑。”
“哦?”裴超然眉头一皱,闭目问道,“冯器哪,老头子年纪大了,记性忒差,有这么个人来吗?”
冯器笑答:“不曾。”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胡惟安这么个大活人,眼睁睁瞧着进了裴府,竟在他二人口中凭空消失了。
“老柱国,您这……”
孙张进退两难,手心不觉沁出汗来。他手握京兆府敕令,所调百名禁军个个都是精锐,本以为拿个小小的下瓦子鬻奴人不过探囊取物,岂料竟踢上裴超然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这位荒唐放诞的蟋蟀将军一袭紫蟒,在庭中悠然品茶,一名青袍书吏侍立在侧,身后甚至还有两名侍女打着香扇。
可十步之遥的兵器架上,却竖着一杆寒光凛凛的追魂枪,红缨炽如烈火,锋芒不可逼视,定海神针一般,将一众甲士拦在门外——
谁曾想,他堂堂平章府长史,亲率百名禁军精锐,竟拿不住下瓦子一个小小鬻奴人!
“裴老将军素识大体,自然明白此案干系重大,不宜儿戏。”孙张深深一揖,好言劝道,“官家拟了圣旨,责成平章大人督查云中流民一案,犯妇所指的鬻奴人,便是朝廷钦犯。”
裴超然眉头一跳,终于眯眼瞧着孙张。
——这位平章长史,是要拿天威压他了。
“裴老,您看……”
“我今日是从下瓦子买了两个瞧着还算顺眼的侍剑奴,陪我过过手。”
下瓦子侍剑奴在这老柱国口中,似乎同那“万里张造”蛐蛐罐里的蟋蟀没什么两样,孙张听得心头一松,只道裴超然并不打算偏帮。可那点欣喜还没涌上心来,却听裴超然话锋一转,漫不经心道:
“侍剑奴身手不错,很得老夫欢心。三百金铢的赏赐将将派下去,如今,正是我裴府的座上宾。”
裴超然将白狮满天星拍在案上,大马金刀一坐,“打狗也要看主人——别说是个鬻奴人,就算要拿我府上的蟋蟀常胜将军红牙青,也须问过我裴超然的意思!”
*
州桥往南的春明坊,是上京城最繁华富庶的地方。
坊间茶楼林立,酒旗招摇。颍川浩浩汤汤,穿坊而过,河道帆樯交错,数不清的漕船泊在码头,船上满载着香料、茶叶、金丝楠木等珍贵货品,自江南运来的雪花盐在阳光下晒得闪闪发亮,天下财货,咸聚于此。
一阵悦耳的驼铃声打春明坊南边响起,慢悠悠停在一处装潢富丽的香铺边上。
这是一支自西域远道而来的驼队,数十匹白骆驼肩负鞍架,背羯羊皮驮袋,安静地等候在香铺侧门。每一头骆驼颈侧,都悬着一只锡制扁胡瓶,瓶上不起眼的角落,篆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楔形文字。
十几名黑皮蜷发的昆仑奴忙前忙后地装卸货物,秋日的艳阳晒得他们热汗淋漓,健硕如牛的脊背,在阳光下几乎黑得发亮。
魏殳的目光掠过这支歇脚的驼队,落在香坊的招牌上。
胡商慕化而来,与东州贸易由来已久,春明坊的胡人商肆更是多如繁星。胡姬那酿了蜜的款款细腰,和琶密鄂州刀子般的烈酒,将不知多少京城纨绔兜里的金铢,悉数骗入彀中了。
眼前这一处香料铺子,却是别具一格,高悬大门的金字招牌上,唯有一行京城百姓看不懂的粟特文字。在宾客往来络绎的春明坊中,俨然遗世独立,不屑同东州人做生意一般。
——“倒浮屠”。
魏殳认出匾上铭文,挑帘子进了香坊。
这家铺子说是香坊,却更像是一家专为蕃客而开的酒肆。堂中设了七八处雅座,座中多是些高鼻深目的胡商。红松木地板上,铺着柔软昂贵的波斯五彩氍毹,乌皮靴踏上去,像踩着一朵云。
两位僬侥侏儒在门口矮着身替宾客擦鞋,见魏殳进来,捧了驼绒巾子就要去拭。僬侥人刚弯下腰,不见对方如何出手,已被一股温柔的力道托起:
“不必。”
那僬侥人瞪大眼睛,口中啊啊有声,显然是这“倒浮图”的哑奴,只惜众人只顾调笑饮酒,没人留心此处。
“再来一壶马奶酒!”
座中一位大食商人朗声吩咐,立时有一位金发蓝眸的胡姬笑着迎上前去。少女身披五色窄袖罗裙,雪白的玉臂上戴着金臂钏,衣上飘坠的银带,在行动间晃出风铃儿一般的细响。
“姐姐,新来了位客人呢。”
“哦?”
耳边传来同伴娇声笑语,一名掌事模样的胡姬抬起头,朝门口望去。
来客是个东州人,衣冠简素,不像是京中贵胄,这“倒浮屠”里的东西,都金贵得很,他大约消受不起。胡姬没兴趣搭理他,只懒懒瞥了一眼,又去剥盘中的葡萄。
倒是那张描云錾鹤的银遮面,漂亮得令人心悸,遮面轻轻覆住那人眉眼,侧目望去,只能瞧见他苍白削尖的下巴,线条雅致,白鹄一样,依稀是个美人。
贵霜女子不爱这种调调,她们更喜欢阿奎拉那等阳刚健硕的勇武豪杰。这人虽然好看,可眉眼间萦绕着淡淡的病气,上了胡床,滚在绣被里,可讨不了姑娘们的欢心。
胡姬撇撇嘴,故意晾着他,慢条斯理地剥着葡萄。
堂内二十枚金银炉,炉内青烟纡徐,弥散着骏烈的香气。贵霜人爱香,却与东州人截然两样,他们偏爱的香气浓烈、芜杂,催开万树繁花一样,倒像是佛本生经的传说,要自熊熊烈焰里,嗅出一缕净莲真意。
那位病恹恹的客人显然不太习惯这芬芳伺候,面色雪白,掩唇低低咳嗽。
胡姬瞧在眼中,却觉得新鲜似的抿唇一笑,她欺负东州人听不懂异族话,故意提高了嗓音,用贵霜语娇声调笑:“东州男子病病歪歪,纤弱如珈什海上的白鹄,落在我贵霜鹰喙里,还不是被啄开骨髓,一点点舔吃干净了呢。”
她说完,惹得众蕃客哄堂大笑,胡姬洋洋得意,如葱玉指拈起一枚紫得发亮的水晶葡萄,正要咬下,却听那珈什海上的白鹄淡淡开了口:www.bïmïġë.nët
“海青拿天鹅,却反被啄了眼。贵国妄自尊大的癖好,还真是经年未改。”
这人竟说得一口流利的贵霜语,胡姬一惊,手里的葡萄一下子滚在地上。
那薄施粉黛的芙蓉面尴尬得忽青忽白,她咬了咬唇,正待反唇相讥,却见那出言不逊的东州人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流光溢彩的夜明珠:
“在下今日来访,只为求得一味名唤‘迦陵频伽’的香料。”
香坊的几位胡姬闻言纷纷动作一顿,错愕地望着他。
魏殳口中的“迦陵频伽”,是阿弥陀经中一种人首鹤身、能唱妙音的天鸟,却也是这“倒浮屠”香坊的接头暗语,唯有东家亲信之人,才知道此香的来历。
先前那位言语讥诮的胡姬微赧了脸色,欠身一礼,语气不自觉带上了恭敬:“贵客请稍候。奴这便去请教东家。”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更新,第 205 章 倒浮屠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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