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其它小说>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第 40 章 二月十四日的糖(三合一)
  胭脂湖东南角,是一处缓坡,十里亭就如一只展翼的灰椋鸟,歇在坡地的绿茵上。

  亭子不大,木构的八角重檐,檐上铺着黛色的蝴蝶瓦;朱漆的雷公柱上,擎起一枚翡翠色的琉璃宝顶。亭子不远处,则是绕城的青屏山。

  此刻辰时未到,十里亭内只有温恪一人。小亭四面环空,低头便能望见胭脂湖清粼粼的碧浪。

  青屏山上花木葱茏,环抱着镜子一样的湖面,站在十里亭中,临风远眺,“一城山色半城湖”的风雅逸趣,俯拾即是。

  胭脂湖畔游人如织,湖上泊着数十条彩绘龙船。

  温恪对龙船没什么兴趣。他频频回望来处的青苔步道,青石台阶上空无一人。耳边是清越的鸟鸣,湖畔热热闹闹的人声被熏风送至亭内,反倒衬得十里亭愈见清幽。

  他要等的人,还没有来。

  日出东方,时辰尚早。

  沿春溪十里长草地,由平章府出资,搭建了廿四座龙舟看台;每一座看台正中,都钉有一方木牌,牌上绘着代表临江温氏的梅花家徽。

  胭脂湖距十里亭不远处,便是赛道上的第一处看台。

  此时辰时方至,木台上已坐满了游人。人头攒动间,一个个都说笑着往湖中指指点点。

  “最南边儿,十三档的小龙,新船。是瓷器陆家的。”

  “陆家今年开春以来,瓷器销量一路走高,可把他家老爷陆致行给高兴坏了。”

  “啧啧,再看那第二道档口的龙,这面旗子曲家的?怎么才这点人,去年还有二十四名香官呢,今年怎么才十八个。”

  “大龙变小龙,当然是他曲家的绸缎庄今年生意不大景气。唉,这排面也难上去啊。”

  一众看客交头接耳间,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快看,打东头来的,是平章府的大龙!”

  看台上的百姓纷纷引颈朝东面望去。全临江的人都知道,温氏的龙舟,从来都是端午节最抢眼的景致。

  那条大龙神威凛凛,连续七年拔得头筹。更何况,人们坐下的看台也是由平章府出资所建,这些看热闹的百姓自然心怀感激,纷纷拍手喝彩。

  温恪站在十里亭,也随人群的目光向湖面遥遥望去。

  说来可笑,温恪身为平章府的公子,这几年来,还是头一回亲眼看见他们家的龙舟。

  平章府的十八档“大龙”,有四十八香官;设有掌旗旗官一,唱祝悦神一,司锣掌鼓四,另有托香执事四人,后艄行舟二人,其余皆是桨手。

  船头高高翘起,饰以木雕龙头;舟腹则是朱漆描金的鱼鳞纹。龙头圆目怒张,口衔琉璃宝珠,龙须缠以金丝绸线,丝线根根分明,在胭脂湖的暖风里张扬飞舞。

  站在龙船正中的旗官执一面大红地镶白旗,旗上用银丝线勾出一个板正的“温”字。

  这字写得端方、谨肃,仪态冲和,顿挫有力,一看就是平章大人亲笔所题。字如其人,温恪望着那银丝绣字,就像看见他威严冷厉的父亲。

  仲夏的风,闷而热,温恪望着他家的那条大龙轻轻荡开碧波,漂至湖心处。

  几条挂着别姓彩旗的龙船上,有旗官遥遥作揖道:“平章大人身居要职,位高权重,日理万机,却仍能与民同乐,体恤百姓,当真是为民父母,爱民如子啊。”

  这些旗官都是大嗓门的汉子,坐在岸边看台上的人群听了,又是一片呼喝叫好。

  温恪远远地听见,不屑地嗤笑一声。

  什么“爱民如子”“与民同乐”,统统都是假的。

  不错,他温氏有着临江城最大的龙船。但温恪身为温有道的独子,最清楚不过这条漂亮的大龙在父亲的眼中,只等同于临江温氏响亮的名声罢了。

  而这些低俗无趣的民间游乐,平章大人从来不屑于亲身参与。

  温小郎君站在十里亭,熙熙攘攘的人群拥在湖边,衬得他的背影有几分落寞。

  他觉得有些无趣,索性坐在亭内的美人靠上。

  靠椅长而阔,由红松木搭成。仲夏的暖风穿过凉亭,左手边是五尺长的靠椅,空落落的。温恪忽然轻笑起来,觉得自己真傻。

  如今辰时四刻,太阳已高挂在东方了。湛蓝的天空上,堆着一痕痕的絮状长云。

  湖畔传来人群的笑闹声,混杂着密雨般急促的鼓点,龙船赛很快就要开始,通往十里亭的青苔步道,却始终杳无人迹。

  几只灰背山雀在石阶上蹦跳嬉闹,温恪眼里的光,渐渐淡了。

  也是,哥哥从来没答应过他,今日又怎会来。

  温小郎君最后望了一眼青苔路,神色颓然地站起。今年的生辰宴,大约又要在的府中仆婢的环簇与一众宾客千篇一律的恭维声里,无聊地度过了。

  这样的生辰宴有什么意思,每年都一样。

  父亲不准他上庙会玩,白娘娘会如此,端午节也是。

  他的人生轨迹早已被平章大人规划好,就算整日与沈绰胡天胡地,也不过是在父亲默许之下的、与平辈世家子弟之间的人情结交罢了。

  临江城的老百姓都恭恭敬敬地唤他“平章公子”“温小郎君”,温恪几乎要以为自己能在这座小城中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了。

  可旁人哪里猜得到,在这虚浮的荣光下,他温恪却只能囿于平章大人所画出的方寸之间,照本宣科、邯郸学步,活成一个所谓的“临江温氏嫡系子孙”该有的样子。

  这方寸之地的中心,正是祖宅里那冷面无情的宗祠肃雍堂。

  初遇魏殳,是鹤溪桃林的惊鸿一瞥;那片独属于“白娘娘”传说里的自由无拘的世外之地,仿佛变得触手可及。

  但如今呢?

  白鹤也弃他而去了。

  或许那所谓的“无何有之乡”,根本就是只存在于神化传说里的方外幻土。

  临江的仲夏太过闷热,连一碧如洗的晴空也显得压抑了几分。

  温恪叹了口气,失魂落魄地出了十里亭。他还未走两步,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喊住他:

  “小郎君请留步。”

  声音清朗如钟磬,穿过层层掩映的花木透过来,像石上流泉般好听。

  温恪回过身,来人着葛布青衫,身形修颀,鸦黑的长发用竹枝簪起;远山似的长眉下,惯常冷而傲的眸子,竟含笑望着他。

  是鹤仙儿。他的白鹤回来了。

  温恪失而复得,又惊又喜:“哥哥。”

  魏殳的面色依旧略带苍白,是霜雪的颜色,衬着那雨过天青色的外裳,恰如这炎炎夏日里的一抹清风,沁人肺腑。

  魏殳面带歉意,躬身一揖:“抱歉。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是我不好。”

  温恪从未见他低过头,一时有些愣怔。小郎君旋即笑道:“哥哥能来便很好。我也才到呢。”

  他近前两步,却见魏殳从背后解下一样东西,递在他手里。

  那是一张栗壳色的小弓,长不及三尺,很漂亮。

  “这张弓……是我父亲做的,不好看。如果小郎君嫌弃”

  温恪眼睛一亮。他喜欢都来不及,生怕魏殳反悔似的,一把将弓抢过,护在怀里,笑道:“怎么会嫌弃。哥哥送什么都好。”

  他只盼着十里亭相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收到来自魏殳的生辰礼。

  温恪贵为平章公子,从小到大,献殷勤者不计其数。他在生辰宴上收到过各种各样的金玉珍玩;相比之下,或许这张小弓,是最简陋的。

  但温恪喜爱得很。阿堵俗物有什么意思,在他看来,所有的那些金珠珍宝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张小小的弓。

  温小郎君轻抚着弓木,笑意自眼底满溢出来。

  这张弓做得很好,弓梢与望把处,贴了犀牛角;弦槽打磨得光滑平整,不伤弦。

  “小郎君,试试吧。”

  魏殳见他喜欢,眉间带起浅笑。这张弓从选材到做工,可谓极尽用心,花了父亲不下一年的功夫。

  弓木选用经冬的紫杉芯材,无节无伤,木料硬而韧,下弦反曲大,手感极佳,弦长二尺有余,最适合给十三四岁的少年练手。

  只可惜,父亲从未亲眼见他开弓过。

  魏殳心下黯然,叹了口气。温恪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问:“哥哥,这地方曾经刻了字吗?”

  他将弓举起,指给魏殳看。

  弓身漆面发亮,养得很好。只可惜望把的犀角处,有一大片划痕。划痕很新,像是伤疤一样,伤口底下,隐约可见原先的一行小字。

  魏殳顺着温恪的手望去,看见犀角上只留下大半个“鹤”字,然后是一个“七”。

  他不能如实相告,只好随意搪塞道:“……不小心擦伤的。”

  温恪仔细端详。这字的笔法,和魏殳的有八分相似。

  这样漂亮的一张弓,却遭人磋磨。恰如白璧微瑕,美人抱恙,温恪想起那绿檀匣子里的旧纸,很惋惜地皱起眉,瞧着竟比魏殳这个原主人还要心疼。

  魏殳见他不说话,眉心蹙起,以为温小郎君看不上眼。

  这张小弓对魏殳来说,意义非凡,几乎同那只象牙埙一样,可送出手的礼物哪有找人要回来的道理。他正犹豫间,却听温恪笑着问:

  “哥哥,有箭么?”

  魏殳一愣,从腰间解下箭袋,递给他。温恪解开绳结,只见里头装了二十多支簇新的白羽箭。

  若要练弓,最好能去开阔的箭场,无论如何也至少得有一张箭靶。

  可十里亭毕竟只是游山玩水的好去处,除了苍松、翠柏和一望无际的碧草,其余什么也没有。

  温恪看了魏殳一眼,后者笑道:“弓来。”

  温恪将弓还给他。魏殳抽出一支白羽箭,随意地搭在弦上。

  可就在他将弓弦拉开的刹那,环绕在魏殳周身的气质变了。

  那双墨琉璃似的眸子变得冷而且利,锋芒毕露,恰如一把开了刃的宝剑,霜刃寒光湛湛,不可逼视。

  他的目光深而远,瞄准虚空处,修长的指尖牢牢扣住箭尾。指尖松开的一瞬,那羽箭便如流星一般飞出,只听“笃”地一声轻响,箭矢已没入三丈外的一株柏木里。

  箭长一尺,入木三寸。

  箭尾的白羽犹在颤动,温恪怔怔然地望着他。

  青衫,墨发,暖风拂起广袖,魏殳气定神闲,举重若轻。他不知从哪儿取来一只草靶,挂在那只白羽箭上。

  “小郎君,请。”

  温恪从他手中接过弓,握住望把。胸臆中似乎腾起一团火,他将弓平举及眉,心跳得有些快,魏殳方才开弓时凛若霜雪的模样,骤然浮现在眼前

  他想与哥哥一较高下。

  第一箭,正中靶心。

  魏殳审视一番入镞的角度,评价道:“尚可。”

  温恪闻言,难免有些得意。可到了第二第三箭,却险险失了准头,温小郎君有些无措,却听魏殳叹道:

  “心浮气躁,怎会射得准。”

  “满弓靠位,右手中指要实握,食指要虚罢了,我教你。”

  温恪有些汗颜,他自诩骑射之术比沈绰好不少,如今听魏殳讲来,却是连这些最基本的手型都没做标准。

  魏殳站在他身后,虚握住温恪的手。他不能教温恪家传的剑法,但这些骑射之术,倒也无妨指点一二。

  “再向前,食指触镞。”

  此时分明是仲夏,魏殳的指尖却比精铁打就的箭镞更冷;像玉,也像冰,凉浸浸地,烫着温恪握箭的手。

  暖风拂起他的墨发,轻轻擦过温恪的面颊,有些痒。

  “张弓。”

  声如昆山玉碎,微凉的吐息拂过耳廓,带着很清淡的草药味,温恪竟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初学弓箭,最难把控的,便是靠位与撒放。魏殳见温恪无动于衷,以为小郎君不得要领,轻叹一声,上手教他。

  二人右手合掌相贴,是半环抱的姿势。魏殳的指腹是粗粝的,竟满是弓茧。

  “弓弦拉至耳后一寸处。弓弦的开度不同,劲力也不一样。初练习的时候,最好保持开度一致,不然很难把握撒放的火候。”

  魏殳引着温恪,将弓弦拉开。温小郎君只觉得右手劲力一松,弓弦紧绷的力道便轻而易举地尽付魏殳之手。

  这人分明积劳体虚,面色苍白如春雪;可这副连香薰都难以承受的身躯下,竟藏着雷霆般的力量。

  温恪这才惊觉,哥哥才不是什么脆弱而易折的白鹤他分明是只踏雪而来的海东青。

  温恪忽然很想回过头,再看一看这人御箭时的神容。那双墨琉璃似的眼睛闪闪如岩下电,绽放出比任何烟火都要璀璨的光华。

  “专心。”

  温恪屏息凝神。耳畔是林间的阵阵蝉鸣,伴着胭脂湖上龙舟密集如雨的鼓点;在一片喧嚣里,他却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今日是五月初五,温府小郎君的生辰。按照往年的规矩,午间是要在府中大办生辰宴的。

  平章公子的生辰不算小事,温苏斋作为平章府的老管家,自然要将这件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他一大清早起来,就忙前忙后地张罗。正巧今年平章大人在祖宅,又延请了许多德高望重的人物,这一岁的生辰宴,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现下巳时刚过,府中已陆陆续续来了客人。

  第一位到的,是格式馆的容仪老先生。温苏斋为先生奉了茶,平章大人如今正在浣雪堂,亲自接待他。

  温苏斋知道老爷与先生有事相商,便阖上门退下。门房处早已有小厮执笔侍应,将客人带来的生辰礼一一登记在簿。

  温苏斋检视以后,点了点头,嘱咐小厮好生伺候。

  今日赴宴的,都是与温氏交好的邻郡望族,老爷为了给小郎君日后铺路,可谓煞费苦心。

  温苏斋跟了平章大人多年,深谙世家结交之道。宦海浮沉有如浪里行舟,谁也不敢说没有触礁的时候。尽管老爷已尊为当朝宰执,可这些礼簿上记下的人情,将来也都是要等价奉还的。

  温苏斋见那几名小厮点头应下,便绕去后厨看为宴席准备的菜品。

  后厨分两进,第二进才有火灶台。厨房热火朝天,几个汗流浃背的粗使仆役提着菜篓,忙里忙外,进进出出。

  温苏斋跨过门槛进去,向灶台处望了一眼。滚油在铁锅里劈啪炸响,煎着金灿灿的细银鱼,耳边尽是颠勺炒菜之声。

  今日来宾多,厨房里仅是打下手的仆役便有十三个,连落雁这样五六岁的小丫头都蹲在厨外的角落里,一脸严肃地帮着剥毛豆。

  厨房第一进,摆着一张丈许长的大理石台。宽阔的台面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已备好的各色菜品。

  排在最前头的是凉菜。温苏斋看了看,第一列摆着蜜煎樱桃,玉灌肺,还有一品莲房鱼包,都是掌勺的张妈妈最拿手的。

  再看左手边,则是几样已经备好的汤品。汤羹分盛在梅子青色的小瓷盅内,加了盖,是一人一例的;只待众宾落座后,隔水再温一遍。

  一切都按着既定章程进行着,看起来尚算完满。

  温苏斋却还不放心,又折回第二进,叮嘱灶台边的掌勺厨娘道:“容老先生不爱吃带葱姜蒜的。老爷要请他做小郎君的西席,这些老人家养生滋补的菜品我圈出的这些,重新再做一份。”

  他仔细交待完,转身跨过门槛,便遇上了自浣雪堂出来的平章大人。管家恭恭敬敬道:“老爷。都办妥当了。”

  温有道端着一盏武陵大红袍,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今日难得穿了件浅湖色的飘纱蝉衣。这种颜色轻而薄,奇异地将平章大人面部端肃冷厉的线条软化了三分,显得格外和蔼宽悦。毣洣阁

  月前小郎君刚得了格式馆的“甲等第一”,平章大人虽未给予儿子过多褒奖,可温苏斋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老爷为这事儿一直高兴到了现在。

  经当朝宰执之手的,都是关乎国家社稷的要务;相比之下,温小郎君的学测第一不过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身为人父,看着一手养大的孩子终于明晓事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慰的呢?

  温苏斋见老爷高兴,也跟着笑了。

  平章大人随口问道:“恪儿呢?怎么不见他来。”

  “老爷,小郎君一大清早就出门去了,说是……要看龙舟。”

  温有道闻言,皱起眉。他眼底的笑意淡了,将茶盏盖上:“龙舟?他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苏斋,你差人去将恪儿寻来现在就去。”

  温恪新得了弓,爱不释手,玩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双臂发酸,额角冒汗,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坐在十里亭中,歇一阵。

  凉风吹脸,好不快哉。

  此时已近饭点,他与魏殳商议着去街市买点吃食。

  五月的天说变就变,二人行至半途,天色渐渐转阴,温恪抬头一望,只见东方已蓄起湿漉漉的浓云,阳光消散在云翳里。云团黑沉沉地压下来,远处隐隐传来雷鸣声。

  看样子竟要下雨了,可距此最近的街巷还有一里之遥。还未等温恪想好对策,濛濛细雨已伴着斜风,柔柔地飘落下来,再一眨眼,雨点已大如豆了。

  温恪拉住魏殳的衣袖,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哥哥一向身体不好,不能受凉,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凉凉的雨水当头淋下来,温恪竟先打了个喷嚏。

  他方才玩得太疯,发了一身汗。温恪自认为年纪轻,底子好,可冷热交替之间,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魏殳停下脚步。他那纤长的眼睫上蓄满水珠,雾濛濛地瞧了温恪一眼。

  “我……”

  温恪还未说完,却见魏殳解下外裳,兜头罩住他。眼前的景致忽然变了,灰云、雨幕、春溪、碧草,统统消失不见,入目的唯有一片纯澈的天青色,那是魏殳的葛布凉衫。

  “小心风寒。”

  魏殳的语气依旧是疏离而冷淡的,葛布粗劣,是穷人才会穿的衣裳。淡淡的草药味萦绕在温恪的鼻尖,带着魏殳身上的温度,很暖。

  “哥哥……”

  “我不怕冷。你是温府的小郎君,将来要匡扶社稷的人。我不一样。”

  温恪愣愣地看着他,很想说一句“自己从未有过这样远大的理想”,却终究闭上了嘴,唯恐这人失望。

  他温恪固然是锦衣玉食的平章公子,可鹤仙儿呢?

  鹤仙儿这样好,想必也该是父母眼中的明珠,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可他从来孤身一人,还总是顾着别人。

  温小郎君低下头,闷声道:“都怪我。为什么要选十里亭,为什么要在今天。”

  他的话音很浅,倏忽消散在雨声中。魏殳似乎并没有听见。

  温恪撩起葛衫,抬眸望去,雨水顺着那人苍白削尖的下巴,没入衣领。鸦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他脸上,衬着白色的中衣,雪色的后颈,掩在磅礴的雨雾里。

  冷雨打在衣料上,发出扑落落的细响;呼吸之间,尽是清苦的药味。

  从相遇到现在,这种苦涩的气息一直萦绕在魏殳身边他在用药,又怎么能受凉呢。

  灰云挟雨而来,温恪不由分说地攥住魏殳的手腕,拉着他,在大雨中疾行。

  湿灰灰的云下,是蒙着雨幕的青屏山。

  一刻钟后,二人终于行至闹市。

  疾风伴着骤雨,豆大的水珠溅落在青石官道上,扬起点点泥尘。

  街边有不少卖雨伞的铺子,两人随意进了一家,温恪一眼相中了那把灰绸里衬的油纸伞。

  油纸上,绘着一行白鹤,而底下的灰绸里子,则绣着几朵梅花。

  梅花正是他临江温氏的家徽。

  白梅伴着白鹤,真好。

  巳时三刻,温府栖霞堂。

  一名仆役行色匆匆地跑到温有道身侧,低声说了句什么。

  “到哪儿了?找到了么。”

  仆役脸色一白,诺诺不敢应,却见平章大人面沉似水,吩咐道:“再去。”

  窗外的阳光渐渐隐没在层云里,天色晦暗,栖霞堂里一片肃寂。平章大人冷着脸,一言不发。

  他不动,众宾莫敢提箸。玉盘上的珍馐无人问津,三刻钟过去,满桌的精致菜肴渐渐变冷。

  窗外堆着厚厚的雨云。雷霆乍响,惨青色的电光透过雕花隔扇,映得栖霞堂内一半明,一半暗;半明半昧之间,衬得平章大人面容冷峻,心绪难测。

  沈绰坐在后排,暗自替温恪捏了把汗。

  从前二人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临到这样的要事,温恪竟也敢甩他父亲的面子。沈绰自诩临江第一的纨绔,此番看来,当真自愧不如。

  他的兄长沈铎坐在左手边,见蠢弟弟又打算搞小动作,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

  沈绰不屑地偏过头去。这些年来,兄弟二人相互看不顺眼,若非平章大人相邀,他才不愿意和沈铎坐一块儿。

  临江城的闹市里,行人如织。

  天公像是偏要与二人作对,温小郎君才买下伞来,大雨却猝然停下了。

  云销雨霁,东方绽出一角瓦蓝色的晴空。

  二人在街上闲逛,温恪忽然拉过魏殳的衣袖,长眉拧起。

  “怎么了?”

  “还是湿的。哥哥,要回去换衣裳么?”

  魏殳一愣。除了常阿婆与曹老赖,如今已很少有人会这样关心他了。

  “这些风雨不算什么。里衣还是干的,至于外面这件,晒一会儿就好。”

  温恪似乎不信,盯着魏殳的衣领处瞧。

  湿漉漉的青丝贴着鹤仙儿雪色的颈项,勾出一条令人心折的曲线,然后,便掩在那轻而薄的夏衣里。

  温小郎君忽然发现自己看错了地方,慌忙别过头去。他有些懊恼地闭了闭眼,自己方才……明明应该关注哥哥的里衣究竟有没有淋湿才对。

  温恪心怀鬼胎,低着头不说话。魏殳带着他七拐八拐,绕进专卖小吃的矮脚胡同。

  胡同第一家铺子,是卖煎饼炸货的。魏殳和老板很熟,他将几枚铜板搁在钱匣子里:“要两份葱包侩,两份炸响铃儿。”

  “好嘞。”

  铺子不大,给的料却很足。面点圆滚滚的,滑入油锅,炸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细响。很快,点心变得金黄,浮在滚滚热油里,爆出阵阵葱香。

  老板拿漏勺将炸货抄起,灌进油纸袋:“您二位拿好。”

  温恪接过油纸包,吹了吹,尝了一口。

  他很少吃这些街边小摊上的炸货,觉得有些新鲜。这是面向庶民百姓开的铺子,用的都是粗榨菜籽油,烟火气很大,闻起来却也格外的香。

  两人有说有笑,边吃边走,都不讲究世家子弟所谓的仪容举止。逛了不多时,魏殳停在一家包子铺门前。

  包子铺老板见来了客人,将蒸笼盖揭开,热腾腾的蒸汽扑到二人脸上,带着淡淡的面香。

  “二位公子爷,您看要什么样的点心?”

  温恪含笑望着魏殳,等他先挑。魏殳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从一屉包子里,选了个兔子模样的。

  这兔子包做得活灵活现,用凤仙花汁点了两只红的眼睛,面皮上剪出两条毛耳朵,白白胖胖,憨实可爱。

  包子铺老板笑眯眯地看着他二人:“这是糖心的包子,一向卖得最好。姑娘孩子家都爱吃。”

  魏殳既非女子,也非孩童,却偏爱这些甜口的东西。温恪有些想笑。他本想挑个香菇菜心包,此时却忽然改了主意,盯着魏殳手里的兔子瞧。

  鹤仙儿苍白而修长的指尖,是握着剑与笔的手。此刻却捏着一只肥肥的兔子包,竟有几分俏皮可爱。

  兔子包软绵绵的,温小郎君心里也一片柔软。魏殳以为他想要,便掰了一半分给他。

  “好吃吗?”

  温恪咬了一口,是甜豆沙馅的。

  豆沙料理得很粗糙,有的甚至没煮开,有些硌嘴,远比不上平章府中厨娘的手艺;却因了鹤仙儿之故,得了小郎君的三分的垂爱,甜到了心坎里。

  爱屋及乌,莫过于此。

  温恪摸出一枚银锞子,放在包子铺老板的钱匣里,笑道:“再来两个糖包,要兔子的。”

  温恪与魏殳二人随意吃了些街头小食,折去春溪畔,言笑晏晏间,不知不觉竟也饱了。

  青屏山的东麓,开着漫山遍野的洛神花,火一样的红色从春溪岸边的山麓一直燃到天际。

  魏殳与温恪坐在花荫下。洛神花的花瓣轻而小,暖风微一拂动,纷纷扬扬的碎花便飘落下来。

  花树丈余高,仲夏的烈日筛过层层的木叶,暖融融地笼在身上,照得魏殳腰间那枚玉色流苏坠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温恪盯着坠子看了一会儿。玉一样的器面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振翅白鹤,坠子腹内中空,留有九枚孔窍。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哥哥,这是什么?不像是寻常的玉坠子。”

  “你说这个吗?不是玉做的,是象牙的埙。”

  “埙?”

  “一种很古老的乐器,比琴还要早。若吹响它,便能听见风一样的声音。”

  魏殳轻抚着牙埙,眼中浮现出些许怀念的神色,不经意间,便多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这是我娘送给我爹的定情信物,后来又留给了我。”

  温恪瞧见埙上刻的字,又问:“那澡雪呢?”

  “澡雪观,是他二人初遇的地方。”

  温恪却记得安广厦这样唤过他,忍不住道:“也是你的字吗?”

  魏殳一愣,略点了点头。

  温恪笑着喊他:“澡雪。”

  魏殳还未作出回应,温恪反倒先不自在了起来。

  “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明明是很平常的诗句,却像是被神明封印的咒语。他一开口,似乎就有什么地方,变得同原来不一样了。

  渺渺的乐音自那件高华流丽的埙中响起,像微凉的晚风,在林间回旋。

  早晨的百艘龙船,早已漂去远溪里。四下里没有鼓声,没有雷雨,很安静,火红的花树下,是风一般的埙声。阔大的水面上,只有三两点白鸥,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他与鹤仙儿二人,连蝉鸣都变得悠远。

  温恪望着埙上的振翅白鹤,忽然出声问道:“哥哥,你听说过白娘娘的故事吗?”

  “听说过一点。”

  “那无何有之乡呢?”

  “那不过是传说中的虚无缥缈之地,从来都不曾有过。”

  温恪叹了口气,有些失望。

  可这样静谧而闲适的夏日午后,落花,碧水,身边陪着一见倾心的朋友,似乎同那故事里所描绘的“无何有之乡”,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花林中的埙声,渐渐歇了。

  魏殳有些倦了,靠在花荫下,沉沉睡去。

  他被雨水淋湿的中衣,已被夏日蒸干了。发丝却依旧带着些水汽,散漫地披在肩头。

  红色的洛神花瓣飘落下来,凝在魏殳眉间。花瓣很细小,像在那一抹雪色中,点上一颗朱砂痣。温恪看了一会儿,恍然如遇画中人,像是置身华胥梦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不情不愿地倾身,将那片花瓣从鹤仙儿眉间摘走。

  莹白如玉的象牙埙团在烟青色的流苏带间。这段流苏,是他亲手挑的,银青色的丝绦在斑斑光影下,像一缕微凉的月光。

  定情信物吗?

  那鹤仙儿……以后又会把这只埙送给谁呢。

  温恪有些酸,这样可以入画的美人,谁能配得上他。可自己已经有哥哥送的弓了,做人最忌讳贪得无厌。

  尽管如此,温小郎君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望着埙上的“澡雪”二字,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通常来说,只有二十岁行加冠礼时,才会由长辈赐字。

  象牙的埙,情定澡雪观出生在这样浪漫而风雅的人家,魏殳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父亲口中“出身寒门”的子弟。

  温府栖霞堂内,平章大人神色自若,斟满酒,起身肃容道:“今日缺席,犬子无状。是某管束不当,自罚三杯。”

  容仪笑眯眯地抚着白胡子,他年纪大了,喝不了酒,便站起身,以茶相代:“小郎君天真任诞,平章大人也毋须太过拘着他。”

  满座之中,试问谁敢接下平章大人的致歉?众宾无不心惊胆战,纷纷举杯相劝,应和容老先生的话。

  “是啊是啊,哪家的孩子不爱玩呢?”

  “确是如此。我家那小的不也整天招猫逗狗,不顾家的嘛,哈哈哈。”

  温苏斋侍立在侧,犹豫着问道:“……平章大人,小郎君还未到,这酒席”

  “不必管他。继续传菜。”

  老爷的话语不带半点温度,温苏斋给一个侍仆打了个手势,后者连连点头,战战兢兢地应了。

  尽管平章大人有言在先,小郎君今年的生辰宴“不可太过铺张”,但像这样的流水宴席,菜品绝对是临江城第一等的就算放到上京城,那也能赢得最挑剔的食客抚掌称赞。

  单看这一盅玉蝉羹,只取鲥鱼鱼腹,片作雪花,十多条鱼,才能得一盅汤。

  再看这羊脂韭饼,饼面拍花,咸而脆,里填猪肉臊子、碎羊脂,翠韭叶,是掌勺师傅专门请教了贵霜厨子做的。

  羊脂流香,而韭菜吸油,唇齿留香间,又免于油腻,确实是上佳之品。

  温有道坐在主位,手执银筷,神色自如地落箸夹菜。

  觥筹交错间,栖霞堂内似乎重新洋溢起快活的气氛。

  温有道右手边的椅子始终空落落的,平章大人此番专为小郎君请了这么多贵客,温小郎君却狠狠地打了父亲的脸。

  可宾客碍于身份,皆不敢言明,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尴尬。盘中珍馐皆是难得的美味,众人却食之无味,直如嚼蜡。

  温苏斋在一旁看着,心下叹了口气。

  宴会不欢而散。

  温府,浣雪堂。

  几个路过堂前的下人大气也不敢出,老爷已一动不动地在堂内坐了一下午。

  温有道既没有处理公文,也没有翻阅书卷,只是定定地望着温府门堂方向。如今天色已擦黑,除了喝几口茶,平章大人一动也未动过。

  瓷盏里的武陵大红袍,早已凉透了。

  温府的大门敞开着,等待它那顽劣成性、忘记归家的少爷。

  戌时一刻。

  温恪怀里抱着魏殳的衣裳,决意洗净后还给他。

  小郎君同往常一样进了府,却见府中的下人一个个都低着头,只管闷声做事,既不敢同他打招呼,也不敢正眼看他。

  温恪有些疑惑,路过浣雪堂。怀中的衣裳还未来得及藏起,他便被父亲叫住:

  “慢着。温恪,你过来。”

  “葛布粗衣。不像是世家子弟会穿的衣服你究竟去哪儿了?”

  “白日里同你厮混的,是哪家的庶民?”

  温有道见温恪不答话,冷着脸,将他那不肖子上下打量一遍,忽然看明白了什么似的,笑道:

  “你总不该会……和别家的奴婢厮混在一起吧。”

  作者有话要说:注文中的“洛神花”是我瞎编的,不是现实里的那个肥肥的玫瑰茄。tt

  无责任小剧场

  作者喵:小郎君,2月14日的糖好吃咩?

  温恪:点头点头

  作者喵:无良笑可惜平章大人的茶凉了,我先送你一件真丝宝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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