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超然一身雍容华贵的紫蟒袍换作干净利落的白蟒箭袖,他束了束腰间的狮蛮宝带,翻手舞了个枪花,将一杆七尺长的红缨追魂枪牢牢握在手中。
演武堂周围旌旗林立,场地两旁的武器架上,摆满了擦得雪亮的刀枪剑戟。正中一面白火焰灯笼穗的大纛旗上绣着“碧血丹心”四个隶字,旗下是一处纵横十余丈宽的演武场。
裴府的几名杂役忙前忙后地张罗,鹤奴身披雪色开氅,敛容跪于场中,右手边,卧着一把窄窄的素霓剑。
“老柱国请用。”
冯器向裴超然奉上一只粗瓷大海碗,碗中盛着一汪清冽的醇酒,少说有二两,正是云中名酿“八百里风”。
裴超然一手接过海碗,目光很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鹤奴。他冷哼一声,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入喉,还是十年前鏖战沙场的热意,一股冲天豪气当胸而起,裴超然扬手砸碎海碗,朗声喝道:
“听说那日逐鹿台上,是你一剑斩了贵霜第一武士阿奎拉?我瞧你不过弱冠,竟耗得气血两亏,一副病殃殃的软样。鹤奴,拿起你的剑,同老夫比上一比我倒要看看,你究竟值不值得我那十枚金铢买来的蟋蟀。”
碎瓷片滚了一地,熟悉的酒香在烈日下氤氲。
鹤奴听着裴超然熟悉的嗓音,心头一阵震颤。恍惚间,竟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声音慈祥如祖父的一般,温柔和缓地贴在耳边,将狮子骢的宝缰递在他手心。
鸾铃轻动间,一双宽厚又温暖的手小心地拥着他,将他抱上马去。座下那一骑雪白的狮子骢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正是怀化大将军亲自挑选的西域大宛马。
阔别十年,裴超然依旧是一片热忱、忠心赤胆的上柱国,他却怀着一腔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蛇鼠一般蛰伏在阴冷又肮脏的沟渠里。
盛夏的骄阳晒得他眼花耳热,未愈的箭伤一阵阵地烧灼。鹤奴喉头微动,一颗心似被万千蚁噬,酸涩难当。良久,他抿紧双唇,拄着素霓剑缓缓起身,向裴超然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请老柱国赐教。”
这一句话说得很轻,却如昆仑山巅的碎雪一样,清清冷冷,带着一线哑意,在风中微颤。
裴超然听得他嗓音,微微愣了一愣,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可这难以捉摸的熟悉感倏忽随风散去,裴超然皱了皱眉,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冷定,红缨枪翻手抖了个枪花,挟雷霆万钧之力,毫不客气地向鹤奴当心刺去:
“看好了!”
怀化大将军春秋鼎盛之时,一杆红缨追魂枪横扫西域十四州,连贵霜第一猛将钦察达剌都难扛十合,可谓名震边陲,令鞑虏闻风丧胆。
这一手.枪法精妙绝伦,本是由六合枪法脱胎而成,又融汇五虎断门枪、七探盘龙枪之法,集百家所长,兼容并蓄,攻守皆长,威猛无匹,极难破防。
长.枪戳、刺、点、扫,走的是快狠取胜的路子,枪尖嘶风有声,攻时如金蛇出洞,刚猛霸道,虎虎生威。
凡战场对敌,与人短兵相接,从来都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分短,一分险。
鹤奴手持三尺青锋,薄如蝉翼的细剑对上七尺长的霸王枪,在裴超然密雨般的猛攻之下,渐渐显出颓势,根本沾不到对方一片衣角。
破不了枪,必是一番艰难的鏖战。
裴超然双目精光毕现,将鹤奴一招一式皆牢牢攫入眼中。
这侍剑奴用的不过烂大街的寻常剑法,剑招纯熟,却内息难继,劈刺格挡间,握着长剑的右手竟不自觉地轻轻发颤,高手对决中,实在不该出现这样蹩脚的差错。
裴超然微微眯眼,暂缓了攻势,有心试一试他。
追魂枪抡起一朵枪花,春风拂柳般轻轻掠过。裴超然本待那鹤奴乘势追击,一反颓势,可出乎意料地,那人手中三尺青锋竟也跟着枪杆缓势三分,轻飘飘地点过枪身,又敷衍地滑了开去。
这小小的侍剑奴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他裴超然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藏锋敛锐!
老柱国怒上心头,直觉遭了戏辱。他冷笑一声,手下追魂枪枪路猛地一变,使出十成十的刚猛,拧腰纵臂,霸道无匹地向鹤奴心口刺去:
“遮遮掩掩算什么英雄汉!使出你十成十的本事来!”
言罢,裴超然大喝一声,但见枪尖闪闪生光,绯红的枪缨团团舞动,燃成一簇烈火。一式“大漠长河”稳准狠疾,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朝鹤奴面门刺去。
“……老柱国宝刀未老,鹤奴学艺不精,实在难敌。”
鹤奴咬紧牙关,艰难地抵过这一番盘刺,可话音方落,等来的却是一声冷笑,和更快更猛的枪法。
他重病在身,新伤未愈,根本无力直面锋芒,只得勉强横剑相搠。枪身横扫下,猛击素霓剑,只听铛的一声,震得他虎口一阵剧烈酸麻。
紊乱的真气在体内流窜,鹤奴喉间一甜,几欲呕血。他强自咽下喉头腥甜,却死守最后尊严一般,倔强着一口气,无论对方如何盘刺试探,也不愿以饮冰剑法还手相击,只是侧身滑步,让了开去。
裴超然何曾被人如此轻视,当下怫然大怒,抡转枪身,砰的一声,将枪纂猛地磕在地上。
一场比斗暂歇,偌大的演武场中落针可闻,唯有枪身缨铃轻叫。
鹤奴横剑当胸,浑身冷汗如雨。他不着痕迹地倒退半步,面色霜白,急促地喘息,几乎站立不住。
裴超然望着他一副荏弱不敌的模样,只觉得平白遭了戏辱:“如何不还手?!老夫堂堂的飞龙定军枪,名贯西域十四州,竟也入不了你的眼么!鹤奴,亮出你真正的剑法来!”
“县主县主,老太爷又开演武堂啦!”容灿气喘吁吁跑进竹里馆,一脸兴奋道,“一场好戏呢,您不去瞧瞧么?”
容琉璃捧着一节檀香木,正雕着小老虎,闻言头也不抬,莞尔笑道:“外公又从哪儿觅了大将军?咱家这演武场,除了斗斗蟋蟀斗斗公鸡,还能做什么。不去不去,看了百八十回,早就腻了,哪有逐鹿台大比来得有趣。”
“今儿不是蟋蟀,却是老柱国执了他那杆宝贝似的红缨追魂枪,与一个侍剑奴比斗呢。”
容琉璃吹了吹木胎上的碎屑,闻言一怔,将半只显出雏形的小木虎搁在桌上,秀眉微微拧起:“侍剑奴?我家从不用这样的奴仆,折功德。这人到底从何而来?”
容灿见她追根究底的,嘻嘻一笑,扶着自家小姐的胳膊,将人请出院来:“您自去瞧瞧,便知晓了。灿儿只是远远瞧了一眼,一袭白衣三尺雪,好清俊的身手呢。”
裴府,演武场。
裴超然一枪挑落鹤奴长剑,冷眼望着他。
那病恹恹的侍剑奴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喘,苍白如雪的面容上,被烈日晒出病态的潮红。清癯的脊骨掩在雪衣之下,弓弦般不住地簌簌颤抖。
“拾起你的剑,再战。”
鹤奴疲惫已极,微微闭了闭眼,掩在袍袖下的右手不自觉地发抖。鲜血与冷汗糅在一处,蝴蝶骨上的箭伤剜心地疼,他低喘了口气,颤抖着伸出手,将素霓剑拾起。
答的一声,有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演武场的黄土地上。
裴超然并未察觉,只是冷笑一声,挺枪.刺去。他并不打算给对手多一刻的喘息,手中追魂枪抖出一朵雪亮的枪花,挟万钧雷霆之势,朝鹤奴心口要害处攒刺而去。
这侍剑奴在藏拙。
能一剑斩落贵霜第一武士的,无论如何,都不该只有这点三脚猫的功夫。
唯有生死相搏,才能刺探出这把荏弱病骨中,遮遮掩掩不愿示人的锋芒!
“老夫不会再手下留情生死对决,安敢轻敌敷衍!”
裴超然一语罢,枪势愈变愈奇,带着拔山超海的霸道蛮力,向鹤奴眉、喉、心、腹四处要害连连刺去。
素霓剑像是被巨蟒死死缠住,鹤奴咬紧银牙,可手中素来如臂使指的宝剑竟忽然不听使唤,猛地朝追魂枪吸贴而去。
枪尖破风,一声惊雷般的炸响。眼见银枪便要刺破咽喉,鹤奴呼吸一窒,拧身相让,那追魂枪便擦着襟口直削而过,只听一声裂帛的微响,白氅被枪尖挑开,衣袂翻飞间,现出一身火红的绣袍。
那抹猩红如牡丹在雪里绽放,清冷里无端显出一种妖娆的稠艳。裴超然先是一愣,旋即勃然大怒,嗤之以鼻道:
“花衫旦戏袍?那塔木兀尔倒真是孟浪!你是我东州的侍剑奴,莫非在贵霜王帐呆了几天,便将这剑法忘得一干二净,甘心忍辱做个榻上的暖香玉不成!”
这话听着刺耳无比,根本不曾过脑,甫一出口,连裴超然自己都愣了一愣。他心里微微抱歉,可望着那袭雪衣中媚俗又绮丽的女子罗裙,竟无端觉得刺目而愤慨。www.bïmïġë.nët
他满怀期许,本待一枪挑破侍剑奴拙劣的伪装,岂料那层薄纱轻轻滑落,映入眼帘的不是他期待中冰清玉润的寒霜雪,却是一段软媚娇娆的绮罗香!
“你究竟靠的什么赢了那阿奎拉?是你的剑,还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旁门左道!”
鹤奴乍闻此言,黑阗阗双眼蓦地一寒,顷刻之间,煞气毕现。
裴超然就等他被激怒的那一刻,老柱国微微冷笑,追魂枪枪势不停,挟排山倒海之势,当头抡起,朝鹤奴眉心直削而下!
这一击势在必得,裴超然几乎是带着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在报复那人百般推诿欺瞒。
霎时间,枪尖一寸寸逼近,眼看就要杀人见血,千钧一发之际,鹤奴猝然出手,素霓剑抖出七朵绚烂无比的霜花,朝追魂枪直击而去。
霜花在猛卷的攒枪下片片急转飞旋,鹤奴气沉丹田,左手迅速捏诀,在枪身上既快且准地弹点而过,威猛无匹的追魂枪受此一阻,竟险险偏离一寸。
铛!
枪身与长剑正面相击,几乎迸出火星来。素霓剑纤薄的剑身如蝉翼般震颤,嗡鸣不已。
霜花片片飘坠,裴超然望在眼中,竟似被一瓢冰水当头浇下,心下剧震,惊愕难言。
可他毕竟已过春秋鼎盛之年,惯用数十年的枪法再难收放自如,在他回过神之前,右手已下意识地将枪身回搠,用力一砸。
这一招全然不讲章法,只凭威猛霸道。
蛮力相搏间,鹤奴精妙绝伦的剑招一时竟全无用武之地,只听锵的一声,素霓剑在枪下断作两截。
劲力反震之下,断剑脱手飞出,鹤奴面色陡然变得煞白,他倒退数步,踉跄跪下,捂着心口,咳出一口血。
偌大的演武场中,鸦雀无声,唯有寂寂熏风,拂过耳侧。
“你……”
明明是三伏盛夏,灼热的暖风拂过脸颊,却冰寒一片,刀刮似的疼。
裴超然怔怔地伸出手来,那朵漂亮的霜花簌簌飘落,在指尖化为温柔的水雾。他瞳孔骤缩,猛地抬起头来,手中一杆追魂枪竟不住地颤抖。
弹梅落雪,霜天三叹。
他望着鹤奴低伏的身影,目光在那残毁的容貌上寸寸描摹,终于从那人优美雅致的骨相中,觅得一线令人心惊的熟稔。
追魂枪刹那间变得重逾千钧,再握不住,当啷一声摔在地上。裴超然心跳如鼓,连爱枪都顾不得瞧上一眼,三两步上前,将鹤奴扶起,失声问道:
“……远游,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留评的小可爱,谢谢大家,鞠躬!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更新,第 147 章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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