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锦和井仪随行在御辇两侧，花重锦他时不时偷瞄御驾，只见皇上的神情在纱罗幔帐掩映下，晦暗不明。
待御驾到了太和殿前，众臣大礼参拜，还不待有人谏言，皇上便率先开口。
“《礼记》有云：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朕年幼失怙，全赖甘棠姑姑躬亲抚养，起居坐卧，未曾稍离左右；修学理政，无不尽心辅佐。
至朕登基九五，姑姑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以成就今日之盛世。
姑姑孑然一身，屋无一间，地无一丈，尚能视朕若亲，待天下如子。朕若不以拳拳之心供养，何以‘忠孝’治天下？”
“陛下……”
赵久新作为如今的内阁首辅，不得不出头应答皇上。可不待他说些什么，皇上便抬手压言。
“朕知众卿所虑，然今北境变乱频仍，战事急如星火，还望众卿以国事为重，君臣协力方可度此劫难。
前方军心不稳，册封丹阳侯，非只朕乌鸟私情，其亦不失为鼓舞士气之法。
至于更名养心殿一事，确是朕处事失当，有失体统，朕向众位卿家赔礼了。”
众臣忙道不敢，皇上不置可否，随即又出言抚慰道：“已近年关，若是众位爱卿感染风寒，朕心中也过意不去。
井仪，派暖轿送诸位大臣回府。”
井仪低声应是，众臣谢恩后，皇上一转话锋，下旨道：“如今正值朝廷用兵之际，应以北境军事为重。
自即日起，册封丹阳侯一事无需再议。凡再以此事动摇军心，滥言乱政者，不拘官位，一概以通敌论处。”
皇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又是一番连消带打，群臣还没反应过来，御驾便已远去。
花重锦望着命左右“护送”大臣们出宫的井仪，不由在心中感叹，一心为民，不爱做唇舌之争的皇上，在事关甘棠时，终于又露出了天子的意气锋芒。
“以通敌论处”，不可谓不高明，这顶帽子扣下来，纵然是御史言官，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会不会留下千古骂名。
花重锦一直认为，皇上这样的脾性，是不会出这种歪招的，看来是他不够了解皇上。
亦或是，花重锦回首望了望养心殿方向，安玉琳此人潜移默化，将皇上带坏了。
自腊月二十三起，皇上便不再入后宫，除上朝及与内阁商议军国大事外，一直守在养心殿中。
皇后来求见过一次，本是被井仪挡了驾，不知皇上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准皇后觐见。
帝后二人秉烛夜谈后，皇后召见了其生母，期间究竟谈论了何事，在当时还是不为人知。
除夕夜时，皇上以战事吃紧，无心作乐为由，免了宫宴。至半夜时，甘棠却忽然转醒。
而跪坐在榻前，偷偷握着甘棠手的安玉琳，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她抽动了一下手指。
“阿棠？”
安玉琳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自己的美梦，又似是怕打扰了甘棠的安宁。
甘棠望着安玉琳，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玉琳，我在。”
安玉琳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用尽全身力气，才止住自己，不用力去握紧甘棠的手。
“这是……养心殿？”甘棠的目光扫过屋内布局，轻声问道。
安玉琳克制住自己汹涌的情绪，将手松开，低声道：“陛下御驾在西暖阁歇息，我即刻去通报。”
“玉琳……”甘棠望着安玉琳憔悴的面容，有些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阿棠哪里不适？章御医就在偏殿待招，我马上叫他过来。”
“玉琳，我……很好，请陛下来罢，我有些话同陛下说。”
安玉琳不放心地仔细打量甘棠的神情，见她确无痛苦之色。只好先给甘棠喂了些水，便去通禀皇上。
皇上知道甘棠醒来的消息，便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穿着明黄色的寝衣就直接从西暖阁赶到了东暖阁。
后面跟着井仪等宫人，忙不迭地为皇上披上一件外衣。
“姑姑，姑姑可感觉好些了？”
皇上坐在榻边，轻探了一下甘棠的额头，转而对安玉琳吩咐道：“叫章御医进殿诊脉。”
“陛下，”甘棠略微颤抖地抬起手来，轻轻握住皇上的手腕，“臣想同陛下，单独说几句话。”
感受到甘棠眼眸中的恳求之意，皇上只好屏退左右，连同安玉琳都退了出去。
“姑姑，甘旭他们，还没有消息。也许当下，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姑姑不必担忧，我已经叫人尽全力搜寻。既然郭晨皓也在失踪所部之中，镇北王不会坐视不理。”
见皇上面有自责愧疚之色，甘棠勉强一笑，反过来劝慰道：“沙场之上，本就是刀剑无眼。
甘旭既然决意领军作战，自然也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理解他的选择，也祈望他能平安，相信甘将军夫妇若在天有灵，也是如此。
皇上应以天下为重，保重龙体，勿要太过自伤。”
“姑姑……”皇上垂眸遮掩住眼中的难过，低声喃喃道。
“陛下，臣恐怕时日无多。也不知，还能不能看到甘旭得胜还朝。”
虽知甘旭等人恐怕凶多吉少，甘棠还是愿意抱着一丝希望。
“姑姑，姑姑一定能看到的，还能抱上小侄子。”皇上强笑道。
甘棠对皇上照顾的事无巨细，却鲜少亲近任何一位皇子。其中不欲卷入夺嫡之争的意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故而皇上想着，甘旭的孩子一旦出生，于情于理，甘棠都可以十足亲近了。只是，他们二人都知道，甘棠恐怕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陛下，冬雪半生都在侍奉臣下，臣虽然为她留有薄产，还是心中难安，臣去以后，还望陛下照拂冬雪一二。
咳咳咳……
至于，至于私库中的珍宝，一半留给甘旭，一半送到花重锦府上罢。这些年，重锦没少为臣花些冤枉钱。”
皇上默默听着甘棠交代后事，心中痛如刀绞，也未贸然出言打断。
甘棠轻喘几声，又道：“青溪她，也很不容易。若将来，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陛下对其容宥一二。
至于朝政谏言之事，臣已在望鹤殿中留下奏疏。如今，如今只是还有件私事，放心不下。”
“是……安玉琳吗？”
皇上神色莫名地望向门口方向，仿佛要透过门板，看清立在外面的安玉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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