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哥儿,你过来。”老太君招招手,面有愁容。
陆筠不动身色,暗里打量一番明筝,见她平静地立在一旁,担忧的心稍稍回落,她没事便好。
地上跪着个女人,听见裴嬷嬷通传时就朝这边望过来。
女人瞧上去大约二十六七岁模样,穿着普通的粗布单衣,样貌平常,身形非常消瘦,她望见陆筠,似乎怔了怔。
“筠哥儿,你瞧瞧,这娘子你可认得?”
陆筠微蹙眉,坐在对面椅上,朝明筝打个手势,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不认得。”
他与女人打交道的机会不多,性清又冷,少有女人敢凑到他身边来,便是有,也多半由郭逊出面打发了,遑论他这样的身份,又岂会与一村妇有何干系。
老太君叹了声,“筠哥儿,你再仔细看看?她说她认得你,还认得……”
“祖母。”陆筠打断她,“确实不认得,为何有此问?”www.bïmïġë.nët
老太君欲言又止,抬眼望了望明筝,后者顺势坐在陆筠身侧的椅上,压低声音道:“侯爷,这位娘子说,她与二叔是故人。”
陆筠蹙了眉,视线冷冷扫向那妇人。
妇人一直在暗中打量他,察觉到他视线,忙膝行而前,“您、您是陆小将军?”
妇人有些激动,抬手指着自己,“我、我是韩家寨的,镇西谷下头的韩家寨,爷、爷您有没有印象?我给二爷去营地里送过吃的,我见过您!”
她扑跪在地上,说起往事,刚抹去的泪水又再滚滚而下,“陆小、不、不,陆大爷,您仔细想想,您再想想,您一定知道我的,二爷难道提也没提过我吗?二爷在镇西谷跌马受了伤,伤在左腿,当时亲兵扶着他,来到韩家寨求借宿,住的就是我家。你想想,您再想想,求求您,求求您了。”
陆筠神色凛然,女人复述的话将他拉回到久远的回忆当中。
二叔确实受过一回伤,当时在一家农户借宿了三五日,后来联系上军营,是他带着人去把二叔接回来的。至于那农户家有没有一个女人,他并无印象,命亲兵赏了对方银钱,他自己不曾走入那农家。
至于她说给二叔送吃食,他们常年在边关守戍,百姓们都很感激,时常会有百姓自发前来,给将士们送米送酒、送过冬的棉被。
是否曾有个女人单独来找过二叔?他没注意,那会他刚离京,满心想的都是要怎么跟家里央求,替他去明府向他心上人求亲。那会儿也还没见识战场上的残酷,许多事都没放在心上,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二叔关怀的太少。
老太君瞧他神色,就知大抵确是有受伤借宿这么一回事,她心里犯了难,二儿子人已走了八、九年,死无对证,若这女人说的是真的,那是他们陆家欠了人家。可若是假的,又如何证明?
“筠哥儿。”老太君道,“她说你二叔跟她……有个孩子。”
陆筠听懂了,这女人是说,他二叔在战场上欠了一笔风流债,留了个遗腹子在外。如今二叔故去多年,对方找上来,适才说的什么“不求认祖归宗”他这下全明白了。
妇人哭哭啼啼地道:“奴自知身份低微,跟了二爷的时间又浅……奴当初发觉肚子里有了时,也是犹豫过的,奴本就是个寡妇,虽说没行礼,可自幼就当了人家的童养媳,夫家人都死了以后,就守在娘家跟兄嫂一道过日子,闲言碎语没少听,心知二爷这样的身份,未必能够纳我进门。奴想过把这孩子落了的,抓了药,临喝下去前,想到二爷,奴、奴舍不得!奴想告诉二爷,想找他拿主意,可没来得及,奴还记得那是癸巳年四月十六,奴瞒着家里头去寻二爷,借驴车行了十几里地,远远看见那大营里头烧起来了。”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听来悲凉极了,“兵荒马乱,到处都是人。送我去的邻家人,害怕是西国人的骑兵打过来了,把我一个大肚子的,丢在了辕门外头。有好些马就在我身边儿,擦着我的衣裳我的手疯跑,我拽住一个兵大爷,问他陆将军在哪儿,他没理我,还把我拨开,让我跌了一跤。我捧着肚子大哭,嚎叫二爷的名字,后来有个好心的兵爷把我搀起来,他告诉我,军营昨晚被偷袭,烧了粮草,二爷追敌寇去,结果中计被掳走了。”
她捂着脸,哀伤地哭着,“我从小长在西边儿,没来得及行礼的丈夫,就死在西国人刀下,二爷落到他们手里头,只怕有去无回……我连有孩子的消息,都没来得及告诉二爷,二爷就这么去了,再也没回来。”
她说得哀切,在场那些婆子侍婢都有些动容,老太君想到惨死的次子,更是悲伤难抑,从来没人把当日的情形对她说得这么细致。
“后来……我独自生下了二爷的孩子,寨里人都骂我,说这孩子来历不明,是个野种……我没法说,我怕人家不信,也不愿给二爷抹黑,他人已经走了,是为国尽忠、为护百姓走的,我怎么忍心,让他为了我而担骂名?”妇人抹掉泪痕,缓缓抬眼,望着陆筠道,“陆爷,您若不信,去当日的寨子里查查看,我所言,可有半点作假。若非为着我那苦命的孩子,我说什么也不会来打搅您跟陆家。”
陆筠抿抿唇,半晌方道:“本侯自会查。”
妇人的大多数言语,几乎都能印证过去的事实,唯一证明不了的,只有她跟二叔之间是不是确实有那么一段。
屋里燃着烛灯,笼在红纱罩子里头,映出一片朦胧的橙红。
明筝洗漱出来,发觉陆筠没在寝房。屋里安静极了,隔窗能听到廊下侍婢走动的窸窣声。
她拨开珠帘来到稍间,见陆筠半倚半卧在炕前,正在摆弄着棋盘。
他很少下棋,瞧兵书、研究舆图或布阵图的时候多,今日事出突然,多半他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二房没男丁,将来给二夫人养老送终,替二房操持诸事的责任,都落在他头上。今天却有人告诉他,二叔其实还有个儿子在世上,骊若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远在边疆,被病痛折磨了好些年。
“侯爷。”她轻唤他,踢掉鞋子爬上炕,伏在他肩膀上,扣住了他执棋的手。
“夜深了,还不睡么?”
陆筠松开棋子,翻手握住她手腕,转身一带,把她抱入怀,“洗好了?”
明筝点点头,“侯爷是在想二爷的事?您打算怎么处置那对母子?”
陆筠叹了声,“先叫人查查看。当年二叔身边那亲兵,我已叫人去寻了。”
“那个孩子呢?听那位钱娘子说,那孩子病的很重,也许等不得几日了。”明筝自己怀着身孕,对小孩子的事就格外在意,推己及人,哪个做母亲的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备受折磨而无动于衷?
“我想要不先寻个良医替他瞧瞧看……”见陆筠拧着眉,她抬手抚了抚他眉心,“您别不高兴,我的意思,不管他是不是二叔的骨血,总归是个可怜的孩子,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陆筠没吭声,抬手揉了揉她湿漉漉的头发,“先把头发擦干,仔细着了凉。”
明筝坐在镜前,瞧陆筠取了巾帕过来。
她长发秀美丰茂,被他拢在掌心,用帕子轻抹。
“侯爷,如果那孩子果真是二叔的,您打算怎么做?”
陆筠道:“对此事该做主的不是我。”
明筝点点头,“是,二房的事,应当问过二婶娘的意思。可我怕伤了二婶娘的心。”
陆筠知道她想说什么,顺着她话头续道,“先别告诉二婶,等查明了,若当真是……”
“查明了,当真是,认回来,二婶就成了京城的笑话。年纪轻轻就守寡,尽心操持着家里家外,这么多年过去,连个鲜亮衣裳首饰都不肯戴,二婶满心满眼都是陆家,陆家认了外头的孩子,她怎么自处?恩爱的丈夫在外跟人有了孩子,连点消息都没透给她,咱们知道二叔是事出有因,可外头的人哪管真相是什么?他们只会说那些伤人的风凉话,只会戳着二婶的脊梁骨,说是她没用,是她不贤惠,才逼得丈夫在外头养了个私孩子。”
明筝说得有些激动,不知是不是腹中的孩子感知到她的情绪,肚子跟着微微泛起酸疼。
陆筠见她掌心捂在腹上,忙蹲跪下来,伸手在上抚了抚,“你别动气,觉得怎么样?”
对上他温柔关切的目光,明筝霎时自悔起来。刚才这番话不仅是说二婶娘,更像是在说她自己的过去。她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梁霄或是从前那段婚姻中的任何事,她离开那日就放下了,可她怕陆筠放不下。
陆筠抚着她的肚子,动作很轻很慢,“你说的这些,我都听懂了。你比我想得周到,我确及不上你细心。我知道你也是为着二婶不平,为着这个家好。免你心急,我给你透个底。”
他郑重起来,浓浓的长眉蹙起,“今日这妇人所言,我并不相信。二叔为人正派,绝不会为美色所迷。养伤那几日便是在农家与那妇人有了感情,也不会连纳礼都未行便……”
他顿了顿,握住明筝的手攥了攥,“比起妇人的证言,我更信二叔的为人。”
明筝跟着忧心起来。若当真没这回事,那这妇人是凭什么,敢闹到国公府来?
次日,陆筠一早就匆匆出了门,那钱娘子找上来时,刚好明筝正在上院陪老太君说话。
“老太太,大奶奶,闹起来了。”
裴嬷嬷快步走入明间,摊手道,“二夫人才从外头回来,一下车,就看见巷子里跪着那钱娘子,旁边还摆这个板车,上头拉着那生病的孩子,二夫人一问,对方就都说了,拉都拉不住。”
老太君变了脸,“不是叫她稍安勿躁,等筠哥儿查实了再说?她怎么又来了,还当着你们二夫人面前乱说?去,把人给我喊进来。”
片刻,外头嘈嘈杂杂,好些人涌进了院子。
二夫人扶着侍婢的手,走得很慢。她撑着一口气,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去。
她要弄清楚一切,她要知道她的夫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妍真,事情尚未明朗,怕你忧心,才没先跟你提……”老太君刚开口,就被二夫人打断了。
“娘,您先看看这孩子吧。”
她后退两步,坐进椅子里。
钱娘子跪地抱着孩子,轻唤他的乳名,“树哥儿,树哥儿……”
孩子虚弱地张开眼,干裂的嘴唇抖动,艰难喊了声娘。
他张开眼抬起头的一瞬,老太君手里捧着的天青色瓷盏摔落在地。
明筝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孩子。他,眼角眉梢处处是陆家的影子。跟陆筠的样貌,至少四五成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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