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的心结所在,不敢贸然请婚。
他希望她是出于自己的甘愿,而不是被家里或被皇权左右选择。
他们的开始应当与她上一段婚姻全然不同。
不是为了条件般配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单单只为他爱她,她也愿意尝试欣赏他。
他觉得每再蹉跎一日,都是种令人抓心挠肺的折磨。
他想试着剖开他的心,直白的给她瞧。
对他来说,走出这一步并不容易。他一向谨慎,一向沉稳。但谨慎沉稳无法让她对自己产生感情,在竞争者颇多的情境下,他实在不能坐以待毙。
且以他对明筝的了解,有些事不揭破,她宁愿装一辈子糊涂。
明显她对他的态度是有所变化的,他不能让她在此时还更退一步。
明筝脸色由红转白,她心目中那个谦谦君子,突然如此咄咄逼人,他每靠近一步,压迫感就更强一点,头顶上光线全被遮住,她抬起眼,只看得到他越来越近的容颜。
望着他眼底自己的倒影,狼狈的,无措的……
她甩开他的手,重重将他推开。
“不必等,我不会去。”她果断拒绝,大步从他身边走开。
陆筠没有追上来。
该说的他已经说尽。该做的也都做了。
他目送她飞快走向下山的那条路,露出一抹苦笑来。
他猜的对么?
她对他,也许是有那么一丝好感的吧?这是一场赌约。赌赢了,抱得美人归。赌输了,兴许又是十年。
深秋,梧桐叶子黄了,巴掌大的叶片随风打着旋儿,悠悠落在临溪亭畔的水面上。
陆筠靠坐在亭栏上,自己与自己下了两局棋。阳光照在身上,他一丝不乱的领口衣摆看上去有如铜塑,手中捏着棋子,凝眉沉思着布局,这一步棋久未落下。远看挺拔的山根,轻抿的唇,有种细细雕琢出的美感。
可便是高贵俊逸如他,也有思慕而不可得的人。
夕阳西下,天边笼罩了一重橙红的霞光,敬嬷嬷第三回来催促了,“侯爷,宫门眼看落钥,明夫人多半不会来了。”
其实答案他早已知晓。昨日她气恼不已,说过绝不会来。今日一早宫里传旨,她推说病了,没有答允入宫。
陆筠已在一次次的挫败中,学会如何宽慰自己。
他结束这局棋,缓缓站起身来。
随后数日,陆筠忙于公务,再没有出现在明筝身边。
她去了趟城南的田庄,为了散心,也为了躲他。
其实心里明知,自己并不讨厌他。可要说感情,毕竟相处时日浅,又能有几多?感激之情或是欣赏之义,到底不是爱情。
她从那樊笼里逃出来,她太清楚,如果感情不够深厚,根本没办法熬过婚后那些鸡零狗碎的日子。
好在陆筠没有勉强。九月初,他前往南阳公干,一去就是四十余日。也是从他离京那日起,明筝的桌前,开始多了各色大大小小的信笺。
他在淡红色的笺纸上留下洒脱的字迹。
行军打仗的人,写得一手漂亮俊逸的行草。
笔势陡峭,锋芒毕露。独具风格。
他却用这样的字迹写着缠绵温情的话。
“明筝,余至南阳数日,查探夷人余党,小有所获。除却公务,日夜所思所念,唯太后与你二人耳。……偶经乡间,忆起当日白桦庄一见,……千万人中得此重遇,天命耶?缘定耶……”
“明筝女史见字如晤,……途经小镇,其女梳遐迩所闻,慎择慢选,得黄杨木镂梨蕊样一枚……随信凭寄,祈博一顾。……余有生二十六载,进退失据如斯,回顾亦赧然愧极……”
“大雨阻路,暂歇荒山,凄清冷然,……围炉温酒,颇有醉意,信笔此书,字字句句行行,分分寸寸点点,皆为卿故……”
还有那些随之寄来的小物件,小玩意。
乡民亲手做的鲜花点心,觉得清新可口,要送来与她尝尝。
偶得的一壶酒,因醇香甘美,也想与她同醉。
那枚黄杨木雕成的梳子,实在粗朴至极,不比她匣中任何一把梳篦更好用,可他觉得梨花洁净如她,一厢情愿的买来送到她案上。
乘舟在湖,星河鹭起……诸般美景,也想与她一一分享。盼着她在身边,可共游山川。
野寺外借宿,饮酒独醉,那么清冷高大的男人,像个受困于相思之情的可怜人,用潇洒自如的笔迹,一笔一笔勾画深沉的爱慕。
他爱她,爱得不肯掩饰。
他要她知道,在那朗月清风般的明媚背后,在那清傲孤绝的冷淡背后,他除了是个令人生畏生羡的侯爷,更是个爱慕她、思渴她,想与她共度一生的男人。他用自己笨拙的,生涩的手段,妄图打动一个早已看透情爱,看透姻缘的女人。
这般热烈。
这般赤忱。
那些信,一字一句写满了他炽热的情感。
一开始明筝不肯收,可一日一日,信笺准时出现。实在送得太多了,起初她连看也不敢看,一并烧毁在香炉中。
后来偶然瞧了一封,当夜辗转了半宿。
她没试过,人生中第一回被人这样惦念。被人这样不加掩饰的追求。
她与梁霄从婚姻状态开始,相处的头一天,她的身份就是他的妻子。
她从前没有享受过被人如此思慕的滋味。是在陆筠这里,她头一次知道,被人爱着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知道,这世上有个出众的男人,无论走到哪里,见到什么,都会想起她。
她知道,不论她多么无情,多么纠结,多么不勇敢,都有那么一个人,在缓缓的跟着她的脚步,等她回过头去,等她愿意与他并肩同行。
她真的可以,再尝试一次吗?
她真的能,再接受一次失败吗?
虽然她很清楚,他不是梁霄。可她与梁霄的最初,也是美好如梦般的甜蜜,所有开始都是华丽令人迷醉的,可久而久之,日子变得庸俗乏味,感情会变,人也会变,从相爱到彼此厌憎,甚至用不了多少年。
她回忆起第一次与梁霄起争执的时候,还是在新婚的头一个月,从轻怜蜜爱到相互伤害,也就一个月。人心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她连自己都不敢信,又如何去信别人承诺的永世不变?
毕竟与梁霄的这段路上,是她先决定独自撤出的啊。
比起爱一个男人,她更爱的永远是她自己。
她想要幸福美满的活着,想要不费力气的活着。
陆筠走的时候,还是点点丝丝落雨的深秋。等他处置完哈萨图余党,揪出所有的幕后官宦,回到京师那日,雪花已在四九城半空飘了两三日了。
他本就是个大忙人。从前在西疆一日离不得,如今回京,亦是身负重担。
入宫禀明了这些日子的公务情况,午间留在慈宁宫与太后用了午膳,下午还有不少衙门的事等他裁断,走了一个来月,公务堆成了山。
信笺断了一日,连瑗华都有些不习惯,“姑奶奶,是不是下雪封了路,车马进不来北京城?”
明筝没说话,把昨日收到的那封信从枕下取出,投入火盆。
陆筠的来信有专人递给明筝。以他的能力,凭空令信笺出现在她案头并非难事。十年来许多事不是他做不到,是为了尊重她,才选择走远。
一连数日,案头都没再出现信笺。
立冬前后,明太太因着了凉,咳嗽数日,暂停了家里的迎来送往,明筝帮她理账目,清算一年庄子上的收成。明筝自己手里的铺子田庄也有不少,在家清闲了数月,如今既重新理事,少不得点算一番,一忙起来,冬月甚快便过了。
转眼就是年关。
去岁除夕,她还孤苦伶仃在梁家的明净堂盼着丈夫平安归来。
今年却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明轸年后就要亲迎,为他张罗布置院落,等待新媳妇儿进门。明菀也要开始备嫁,明筝已经叫人做了不少绣品,等待她成亲时用。倒是她自己,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下坦然的忙碌着。
腊月初八,虢国公府送腊八粥来,恰逢几家夫人在百景阁,正正遇见。
消息传开来,猜测明陆两家要联手走政途的有,猜测明思海要借机重返朝堂的有,猜测陆筠想要联合京城势力巩固自己地位的有,猜测皇上是不是有所布局的也有。唯独没人猜到是嘉远侯瞧上了明家那位和离的姑奶奶。
没过几日,陆二太太上了门。
距离上回求亲,已过了近四个月。
明筝得知消息时,正在为明菀裁衣裳。
他公干回来两个来月,倒没如何再骚扰她。倒是她自己不自在,有时候想到那些信,还有他送来的那些小物件,不知该怎么找他还回去,也不知该不该还回去。
傍晚,明思海夫妇在百景阁,单独喊来明筝。
明太太有些欣慰地道:“我就说,咱们丫头不愁嫁。自打回了家,登门求娶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今虢国公府也抢着要请咱们三丫头去当主子奶奶。不过我听说那陆侯爷,为人凶神恶煞的,拿刀使剑的人,怕是脾气不好……”
明思海瞥了眼明筝,没有说话。
明筝有些窘。为人子女,总是羞于在爹娘面前议论起终身大事,何况她和陆筠几番私下接触,当日父亲质问她时,她尚能用“不得已”的托词,可其后种种,难道全是不得已吗?
陆筠说的没错。是她自愿将马车折返,自愿与他同车,是她看了那些信,留下那些礼物……
她好像已经没法用任何借口去欺骗自己。
她动了心。
她被这样一份热烈的感情打动了。
她想再尝试一次,能不能去抓住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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