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庆三十一年夏。
永乐殿走水,毒燎虐焰,熯天炽地,直吞琉璃金顶。
呼天抢地的救火尚在继续,然,泼水成烟,俱是徒劳。
一胖一瘦两个内侍,正拎着空木桶往火场外跑。
前面的胖内侍四下张望,脚步渐缓,砸吧着嘴道:“烧成这样,救下也是白折腾,那边没人,咱们去树下歇会。”
瘦内侍点着脑袋深表认同:“嗯,你说昨儿才下过暴雨,怎会烧得如此惨?”
“你问我我问谁去?也不知里面那位跑出来没,长成那样,死了怪可惜……”胖内侍回望着火场还待感慨,胸口忽地一痛,摧心之痛,以至于映着火光的瞳仁瞬息黯淡,他惊诧回头,过于茫然,甚至未作何反应,肥硕的身躯便软软瘫倒。
视线中多出一道暗红的身影,瘦内侍骇然,头皮才一麻,一杆红缨枪直戳胸膛,利落,干脆。
他双目惊惶大睁,恐惧比疼痛来得汹涌:“公主,你……”
枪头飞快拔出,余下的话含混进涌入喉间的血水中,没了下文,他缓缓倒地,痉挛着,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人,她脸上稚气未脱,身躯近乎病态的娇小羸弱,她还是个孩子啊,她怎么敢?
可偏偏,她就这么居高临下,半垂着眸子看他,长睫覆下,也掩不住满目的切齿憎恶和嗜血凶光。
只一眼,她便拎着那杆尚在淌血的红缨枪,向惠敏宫走去。
来往宫人行色匆匆,有人注意到她,却没过问,终于有位小宫女迎向她,双手合十,欣喜叨念:“菩萨保佑,还好公主没在永乐殿……”
她一声不吭,直拐进惠敏宫大门,花园里,聚着一群穿红着绿的少女,她们眺望着浓烟腾起的方向,莺声燕语,笑似银铃。
“烧成那样,怕是渣都不剩吧。”
“那不正好,烧成渣的永乐殿配没了娘的小可怜,呀,这小可怜就真成了丧家犬,嘻嘻,你们说,她会不会被烧死呀?要不,咱们过去瞧瞧?”
“哈,烧死?那可真是便宜她了,人人都夸她聪慧漂亮?烧了那张脸岂不更好……”
这位尤自说得欢畅的少女,却发现其他小姐妹脸色骤变,紧跟着后脑勺挨了一记闷棍,没机会出声,更没机会回头解惑,眼皮一翻就往前栽去。
另几个少女稍作一愣,皆噤若寒蝉。
只见枪杆拍在她手心,动作轻缓极富节奏,随着枪杆起落,有什么,甩到少女们脸颊,一摸,指尖触目一抹红,终于注意到她手里的枪,铮亮锋利的枪头尚留残血。
于是有反应快的,一声尖叫划破这骤然窒息的安静,人却骨软筋麻往地上滑去。
惠敏宫内,抑扬顿挫的哭闹叫喊不过几息,就变得细若游丝。
还有谁呢?
她望向不远处已经冲上云霄的黑烟,浑身似被那场大火点燃,烧得热血沸腾,视线在四处殿宇扫了一圈。
啊,还有你。
她离开惠敏宫不久,里面的婢女内侍才连滚带爬向外跑,边跑边扯着喉咙叫喊:“永乐公主打人了!快去禀官家!永乐公主把成敏公主她们打伤了,快去传太医!”
凝英殿,在大内东北角,略处偏僻。
眉清目秀的弱冠男人,尚且沉湎在温香软玉中云梦闲情,便听见廊外一阵嘈杂脚步和侍卫的声音:“公主,你要做什么?不可持械而入,公主不可……殿下还在休息,容属下先禀……公主……”
焦虑而急促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寝殿门口。
接着,寝殿大门被一脚踹开,男人微一愣,起身来看。
一条暗红的身影直闯而入,紧随其后的侍卫们,再顾及不了是否冒犯,忙不迭去拉她,床上才坐起的男人,甚至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杆长.枪已从她手中竭力掷出,枪头转瞬没入他的肩胛……
永乐殿的火,终是会熄灭,只余残垣。如此刻,被杀鸡儆猴的她,趴在废墟前气焰全消,身上的板子还在落下,耳边的怒吼尚且激昂。
“烧宫殿,杀内侍,打姊妹,还行刺兄长!你个逆子!喝成这样,是不是没人拦着,连朕你也想杀!朕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光一个火烧宫殿之罪,你死一万次都不够!你若不姓李,此刻上面的人就是你的下场……”她崇拜而敬仰的父亲,他震愤又焦躁,失去了惯有的从容。
她想笑他,她想告诉他她没醉。可看着被捆在木桩上烧成焦炭的泓淋,她又笑不出来。
她姓李,所以不用死?
于是,他明明知道,她最依赖泓淋,便拿泓淋顶罪,替她死?
多狠心的男人啊,这当头还给她最沉重的一击。
她忽想起,不久前对泓淋和绿芜说过的话。
“佛说,你要静静等待,等待花开的时刻,等待风拂过花萼,等待盛开最温柔的饱含沧桑的回眸一笑…我曾百般隐忍,只为等他平息怒火……”
“你们知道凤虞花么?百年才开一次,千多万朵齐放,极为美丽。佛主大抵不会骗人,他定然说的是这种花,百年对佛主不过须臾,怪我一介凡夫,大约等不到花开时刻,也等不到风拂过花萼,我的父亲,不是不会再爱我,只是我等不起而已……”
呵!
是什么愚蠢执念,让她声吞气忍。是什么狗屁歪理,还需自圆其说。
“我一点都不乐,要永乐殿作甚?那么请问你……”她终于开口,字句缓而清晰,“怎好意思说我姓李?从前你喜就捧,只因阿娘和俞家犯下的错,你不喜就弃?呵,凭什么!”
她顿了顿,因疼痛而紧皱的小脸,微微舒展,竟扯出一抹笑,她张着嘴,一字一顿地道:“生而为父,狗屁不如!”
毫无温度,大逆不道的话如重拳捶在胸口,他气得浑身发抖,他退了一步,再退一步,迅速转身大步而去,似乎再多听一句,都怕控制不住即刻会将其赐死。
“将这个混账关起来!今日之事谁敢再提一个字,抗旨株连!”
这一年,永乐公主十二岁,以毫无理智乃至丧心病狂的方式,与所谓的锦绣前程决裂。
断了念想总好过没完没了的失望。
她抱着求死之心犯下今日之祸。既未死,那么,为她酿下苦果之人,就得拿命来偿。既未死,那么,也该和高墙之外等她的人,作一次郑重的告别。bïmïġë.nët
至少,她当时是这么认为。
——
第001章不夜城,女娇客
丹阙楼是京都的不夜城,是皇孙贵胄的温柔乡,名流巨贾的销金窝。
此刻方入夜,丹阙楼中,骚人词客已盈门。
满堂灯火如昼,处处雕龙华彩,寸寸铺金盖银。笙歌列管弦,莺歌交燕舞,美物珍馐,艳酒流觞,怎一个纸醉金迷能描……
章缪站在顶层一处阁楼门前,脚下踟蹰,手心有汗。
“放精神点,少言慎行,客人让你做什么,照做便是。”引路小厮嘱咐完便离去。
章缪不是楼里的客人,他只是个走投无路前来卖身的穷小子。
他身形瘦削,皮肤却泛着小麦色,显得精神有朝气,他的五官清秀,犹那深珀色的眼,又圆又亮,稚气未脱还带着湖水般的清澈。
尚且姣好的外形,是他最后的资本。
他垂头看自己穿着,玄色云锦交领长袍,罩着同色绣牡丹短衣,尚且华丽,又何其张扬风骚?他别扭一番,目光再次移到门上,上面贴着一面小牌,烫金小篆——藏桃阁。
隐约能听见里面琴筝之声,他抬手敲门,没人回应,再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入眼而来的,是数十幅含春罗帷幔,纱轻透白,从屋顶一泻而下,如云雾缥缈。
入耳一曲《桃花愿》,抚琴唱曲的是一位身穿茉莉色烟罗的姑娘,十指纤纤,香娇玉嫩。章缪的目光很快落到她对面,那里还坐了一位。
里间露台大敞,风一过,将帷幔轻撩而起,方见那人身穿赭色长袍,迤逦在地的衣摆上是烫金满满的雀鸟繁花。
“过来吧。”是年轻女音,声音微凉,带着一丝低哑。
章缪略感安慰,至少不是他此前所想,是位满脸脂气的臃肿贵妇,或是身材干瘪的阔气老妪,更不是楼下那些个满眼酒色的男客。
再没犹豫,上前撩开帷幔,只一眼,就觉呼吸漏了两拍。
那人坐在一张半丈长的虎皮靠背椅上,脊背绷得笔直,从裙间露出的半截小腿,并拢交叠,一只手肘搁在膝盖上,手背正撑着那弧度优美的下颌,一袭乌发未挽,顺着她的下颌线,流淌到雍容华丽的衣袍上,再拖曳了一地。
她侧头来看他,神情有些寂寥,巴掌大的小脸上,娥眉淡扫,未施粉黛,略显苍白,唯那双唇点着俗气的绛红脂泽,才不让他误以为是见了仙子。
“坐这里。”她指了指身侧,指甲尖都缀了金箔碎,一双美目流转,散着淡淡的华彩。
章缪觉得脑袋有些不清醒,抬脚竟是一磕绊,踉跄两步才在矮几前稳住身形。尴尬抬眸,就又看见那她赤着的一只足还翘在小几边缘。
莹白如玉,纤纤似笋,让人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可好看?”她似在强忍笑意,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鼻音,低低沉沉,却如撞钟,直捶心弦。
章缪不知该不该点头,一时只红着脸低头愣怔。
她又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提醒他,章缪乖顺地往她身边一坐。她的手便穿过了他的颈项,勾住他肩带着他往椅背上一靠,随即脑袋一歪,自然而然地枕在了他肩头,一瀑青丝顿泻进他胸膛,直扰得呼吸都为之一紧。
“叫什么?”她问。
“章缪。立早章,未雨绸缪之缪。”他回得郑重。
她轻声嗯了一下,目光落在那琴女身上,又道:“念过书?”
“是,五岁便入学。”
“为何不念了?”
章缪一时没答话,她靠得那样近,近到呼吸声都盖过歌声,一丝不漏地跌进他耳中。
“喜欢读书吗?”没有得到回答,她又开了口。
章缪肯定地点了点头:“喜欢。”
她忽然一笑,又问:“多大了?”
“十五。”
“呵,真年轻。”
章缪垂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额头光洁又饱满,她也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
“今日是五月初八。”她忽然道,似在问又似在自语。
这话题变换之快,章缪微愣,应了声“是”。就闻得她低低“嗯”了一声,那脑袋的重量就完全搁置到他肩头,她发丝间传来阵阵兰香,淡淡的,却沁人心脾。
她不再说话了,一时静默。于是章缪才发现,那琴女一直在重复弹唱着那首《桃花愿》。
桃花缱绻灼春生,灼春生,春华盛。
与君同,又一年,繁英一枝歌一遍:
愿君三冬暖,愿君春不寒;愿君有所得,皆为君所愿;愿君千岁好,眉寿常欢愉;
余生伴君老,岁岁长相见。
琴声缠绵忧伤,婉婉汇成声声叹息,似拨不开的稠雾。
那首曲子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连带着章缪的心情也莫名低落,他身躯绷得笔直,一动不敢动,他不知为何,这个女子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却给了他无形的压迫感,他心中凄然,唯一能解释的,便是别人有钱。
他是那个被钱砸得抬不起头的人。
感觉她的手从他肩上慢慢地往下滑,才惊觉她竟睡着了。夏风猛烈,扑面燥热,几缕发丝就突入而至地飘进他的领口,有些痒。
就在章缪试图想拨开时。琴声突兀一破,已然是断了弦。肩头上的脑袋还未动,那琴女已经吓得伏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却没有求饶声。
咚咚声响未绝于耳,琴女的脑门上很快破皮见红,章缪眉头几不可闻地皱了一皱。
她终于将脑袋从他的肩上移开,交叠在一处的双腿缓缓放下,伸手指了指小几上的酒盏。
章缪便心领神会地躬身端起,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她面前。
她半垂着眸子,扫了他一眼,目中凉薄不见冷意,章缪却莫名一寒。
许是那磕头之声太过瘆人,他的手微微抖起来,又往前递了些。她看着他,继而一声轻笑,背脊离开了椅背,又绷成了一条线,两片红艳的薄唇就半含住杯沿,轻抿一就,顺着酒浅慢慢地抬起了下颌,白皙的脖颈更显纤长,领如蝤蛴。
章缪一时心惊胆战,一时又看得痴了。
“今日,我食素。”将那一盏酒全数饮尽,她淡笑一声,“不知是你运好,还是不好。”
她说着,抬手挑起矮几上的赭色丝绦,双手把发丝往后一拢,迅速将丝绦在发上缠绕了几圈系成结。
章缪还在思忖她那句话的意思,她赤着的双足就略略伸至他膝盖旁,下巴对着小几旁的木屐微扬,章缪飞快地将之捧起,连她脚都不敢碰,小心谨慎为她穿戴好,一颗心才方落。
又有开门声响,进来一位婢女站在幔帐之外,道了声:“已经开始了。”
她于是起身,将已经滑落至肩头的外袍又拢了拢。
“这曲子配上琴,果然无趣。”她看了一眼章缪,语气淡淡,“陪我去外面找找乐子吧。”
说着话,就及着屐,喀嗒有声地往外走去。
章缪微一侧头,看了一眼还是不住磕头的琴女,那额头的殷红已流向眼角,他心中一凛,再不敢停留。
她的外袍很长,拖在地上呈半圆,那样繁复华丽的满金烫纹,竟在她身上不显半分俗气,只雍容贵气地不敢直视,那松松挽就的三千青丝,也快及地,随着她步伐轻摇,如黑绸般泛起了柔软亮泽。
章缪半垂着眉眼,目光落在她衣摆上,心神荡漾。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笑乱浮沉更新,第 1 章 第001章 不夜城,女娇客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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