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载着风从高处滑下十分畅快,铁慈忍不住笑起来。
下一瞬细沙如幕扬起,砰地一声,她冲入飞羽怀中。
飞羽一把揽起她,飞快地转了三个圈,将往下的冲力卸尽。
一色金黄里彼此飞舞的衣袂交缠。
众人立在沙山之上往下看,田武跃跃欲试:“看起来很有意思,一休一休,你先下去,接住我好不?”
杨一休的白眼能翻到天上,“拜托,我去接你?那你得去三丈深的坑里挖我了,你去接我还差不多。”
戚元思在旁边不阴不阳地道:“干什么?有你们什么事儿?没见人家这是小儿女调情呢?”
杨一休遗憾地咂咂嘴,“总觉得好白菜被猪拱了的……”
田武憨憨地道:“我觉得还成啊,容先生才貌双全,倒也配得。”
戚元思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田武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背影,问杨一休,“一休一休,小戚为什么生气?”
“他啊”杨一休唏嘘地道,“曾经有一段上好的姻缘放在他面前,结果他没有珍惜,等到他后悔时发现已经晚了。”
书院人都知道那些退婚轶事,田武哦了一声,却又道:“其实小戚也不必扼腕懊恼。我看就是他不退婚,太女也未必要他。没见容家没退婚,容监院那么好的人才,太女不也不假辞色。”
杨一休哈哈地笑起来,拍了拍他肩膀,道:“胖虎,说真的,你人虽憨,脑子却不糊涂。可不就是这样!”
他慢悠悠踱开去,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说着他便寂寞地轰隆隆滑下沙山,没人来接,寂寞地落在先前容溥跌落的沙坑里。
铁慈站在飞羽身边,看见大家一个个滑下来,一开始还有点拘禁,后来便放开了,一边滑一边大喊大叫,声音回荡在荒漠上,脸被风扯得变形。
都是年轻人,日常承担着繁重的训练和危险任务,刚经过紧张和干渴的穿越沙漠之行,终于看见绿洲,虽然前途依旧未卜,但在下一段历程开展之前,还是应该好好地放松一下的。
她道:“知道吗这是鸣沙山,因为某些难以解释的原因,人在山上滑下时,沙子会发出轰鸣。”
飞羽道:“我总觉得你很博学,知道很多人都不知道的事。”
“那都是我师父教我的,她知道这世上所有有的或者没有的事。”
“你似乎很崇敬你师父。”
“那当然。”
“但你不要依赖你师父啊十八,太过依赖信重一个人,一旦大山倾倒,你的天地也就毁了。”飞羽在风沙轰鸣中在她耳边道,“但是除了我。我可以让你一辈子依靠。”
“不。”铁慈微笑摇头,“我不会依赖师父,也不会依赖你。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把自己人生的希望和前路寄托在任何人身上,对自己和那个人都不公平。”
飞羽轻叹一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硬硬的皮甲咯着手臂,心却是温软的。
虽然心中有几分遗憾,但是最初引得他目不转睛的,不就是这份独立与强大吗?
绿洲上,骆驼上的人,盯着远处沙山上那一个个的小点。
看见他们纵情欢笑,相互依偎。
在这样恶劣的荒漠里,竟然也有人能寻出欢乐来。
他有点怔忪,想起就在几个月前,自己似乎也是应该这样的。
也应该和这群人一起,大笑大叫,平日里斗嘴吵闹,遇见敌人共同御敌。
然而命运如此冷漠,转手便翻覆人生。
仿佛大浪当头打,迎头变故迭来,转眼云端跌地狱,往日烂漫不再。
他眼底掠过一丝阴鸷冰冷之色。
身后一重,柔软光滑的羽毛拂过他的面颊,仿若一个安慰。
他偏头,蹭了蹭那羽毛,眼底冷色未散,倒映这瀚海狂沙,不见甜只余野气。
身边刺青汉子嗤笑一声,道:“这时候还在玩闹,真是不知死活。”
他眼底掠过残忍的笑意。
行走大漠,干渴至极,这时候看见绿洲,欣喜若狂是正常的。
谁又能想到,这里面藏着一支军队呢。
看着那群人向绿洲跋涉而来,他像看着走进自己猎网的猎物。
毫无悬念,因此索然无味。
他转身,下了高坡,往绿荫深处走去。
“照原计划执行。”
……
铁慈等人已经走到绿洲的边缘。
入目就是一弯晶亮的水泊,绕绿洲如丝带。
这水泊看一眼都觉得透心凉,众人顿时觉得嗓子里的烟都要冒了出来,都纷纷扑过去。
铁慈:“且慢”
她话音刚落,唰唰唰一排羽箭从天落,齐齐在众人脚前钉了一排。毣洣阁
众人定住。
刹那间铁慈飞快地将一直戴在头顶上遮阳的面具拉上,众人也很灵敏,瞬间就戴好了面具。
对面浓密的树荫里人头晃动,有人沉声道:“口令!”
铁慈眯起了眼。
虽然想到绿洲可能有人,但是没想到,那支野心勃勃的要穿山的西戎军队,竟然就在这里。
而且一开口就要口令,没有立即射杀,显然是看见了他们穿的是自己人的打扮,要确认了。
虽然扮成了西戎士兵在大漠上行走,但这只是怕万一遇见再次入山的西戎军队,成为对方的靶子,初期能令对方降低警惕的话,己方可以获得很大的胜算。
然而对方确实比想象中更警惕。
认出自己人了,还是要口令。
铁慈看一眼手腕上的刺青,还好,经过了几天了,她一直很小心,稍稍有点磨损,但因为蒙上了灰沙,看起来更真实了。
对面树荫后晃动着的脸,竟然也戴着面具,这让铁慈心中一动,想着是不是可以在这支军队中蒙混更久?
那就省了去别处打听的麻烦了……
铁慈心念电转,正想着该怎么做,对方人数可能不少,此时退出还来得及,但是后方可能已经没有绿洲,再没有水,大家能支撑多久?
冲进去,有水有食,就能走出沙漠。但如果对方确实如自己猜想,是训练有素的整支军队,并且面具蒙混可行性其实不高,那就是送死……
除非……
众人都望着她。
她在这一瞬间决定冒险。
她蹲下身,一把抓起钉在脚前的箭,狠狠地扔出去,大骂道:“你们口令随时变,老子出去挖山挖了这许多天,哪个晓得你们又换了什么?滚滚滚,老子渴死了!”
她用的是西戎话,还学了一点之前那西戎兵的一点口音,压低声线,嗓音带着大漠经常行走的人特有的粗哑。
她高扬手腕,手腕上的白豹刺青在阳光下一闪。
一阵静默。
铁慈身后的人,悄悄将手放在弯刀边缘。
飞羽站在她身边,配合她的动作,做了个将箭枝踢断的动作。
死一般的静寂,令人难熬。
铁慈后背紧绷,做好了箭雨飞来随时将人扑倒的准备。
“哈哈哈哈哈”
忽然一阵大笑,穿过密林,惊得众人都微微一颤。
铁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应激反应就要拔腿跑的杨一休。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和你们开个玩笑呢!”林子里有人喊,随之走出几个装束打扮和他们一模一样的西戎士兵来,为首的扬着一柄弓,竟然对铁慈先躬了一躬,道,“见过豹主,豹主和诸位兄弟们辛苦了,来喝水吧!喝完水休整下,回头大帐鹰主要问话!”
铁慈怔了一怔。
她没想到自己杀掉的那支西戎小队,竟然是一个将领带队。
难怪当初宁死不降。
铁慈知道西戎称呼首领,也是以动物来区分的。西戎多部落,每个部落图腾和神祗都不一样。一般狼主是指全国的首领,其下还有狮主豹主鹰主之类,至于级别高低,要看那部分军队所驻扎的区域属于哪个部族,非常复杂,本地人都搞不清。
看这位豹主在这支军队中的地位,竟然不低,而且这支小队整支应该都属于他的人。所以对面确认了她的身份后,后头的人便不查了?
身后人都长长吁口气。
那些人嚷着赶紧好好洗一顿,便一哄而散。
众人忙在河流旁蹲下,先赶紧喝了一顿,将水囊洗净装满。
并不敢洗澡,面具也不敢脱,谁也不知道哪个树荫里会再冒出人来。
余游击悄悄问铁慈,“十八,这绿洲里人不少,咱们蒙混得了一时蒙混不了一世,要么现在有了水,就走吧?”
铁慈凝视着水面,平静而轻声地道:“走得掉吗?”
余游击还没说话,头顶上忽然探下一个脑袋,道:“嗨,怎么不洗澡!”
众人都惊了一惊。
铁慈之前有隐约察觉,此刻看那人,通体涂了棕绿色,和这树几乎浑然一体。
挺擅长隐匿的。
天色渐暗,黑暗中细细碎碎,若树影动荡,若群沙飞舞,若无数隐藏的人影。
飞羽抓起一把石子砸了出去,上头那人怪笑着攀树纵远。
铁慈看着那敏捷的身形,心想西戎战士身体素质很强的传说诚不欺我。
有人盯着,远行穿沙漠回来的人不赶紧洗个澡,会显得很怪异。
而且,这大概也是查刺青确定身份的一个方式。
铁慈有点奇怪为什么不查脸,后来想起西戎军队以部族组军,各个部落的首领才最熟悉自己的人,别的部族未必能都认识。
她示意众人赶紧脱衣洗澡。
余游击和那几个士兵最没心障,当即就把自己脱得精光,嗷嗷叫着下了水。
书院的几个学生,则齐齐看向铁慈。
眼底闪着尴尬又兴奋的光。
不得了,要洗澡。
无论是在皇太女面前洗澡,还是皇太女要在他们面前洗澡,想想都挺……激动。
飞羽狐疑的眼神飘了过来。
这些家伙,一个个神情暧昧,面带桃花,扭扭捏捏的。
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不会是……都知道叶辞是女的吧?
一直以来书院的人对铁慈态度不同,甚至为此排挤他,他是知道的。
他的理解是大家对铁慈敬服仰慕,所以不容他亵渎。
容溥戚元思态度有点不一样,他们都是盛都人,可能早就知道叶辞是女儿身,这个他也忍了。
但是眼瞧着这群兔崽子的模样,跟大姑娘要上花轿似的……
他大步走过来,双手撑膝,看着铁慈眼睛,严肃地道:“问你一个问题。”
铁慈心知不好,推搪地道:“现在不是时候……”
“他们什么时候知道你是女儿身的?”飞羽道,“不会还在书院的时候就都知道了吧?不会就我一个人最后才知道吧?”
说到后来声音颇危险。
铁慈微笑,心想还有更狠的呢,爷的身份人人知道,就你不知道。
人缘忒差。
“怎么会呢。他们又不比你聪明。”铁慈推他,“或许是谁大嘴巴说了吧。”
飞羽立即瞄向容溥。
这家伙不是大嘴巴,是不怀好意。
越想越憋气,他一转身,边走边脱衣服,转眼脱光了上身,噗通跳入了溪水。
铁慈正想着他身上皮肉太白,非西戎兵能比,可不要被察觉了才好。
却见他跳下去的时候溅起老高的水柱,随即便潜入水中,这密林暗地,倒也看不清楚。
几个书院学生还没洗,铁慈正准备找个借口走远一点,就见容溥蹲下身试了试水,用很标准的西戎话道:“一群脏猪,这水都混了!走走,咱们走远点,别洗他们的脏水。”
说着带着那几个书院学生往上游去了。
铁慈心中暗赞容溥机变,面上满不在乎的做脱衣状,一边脱一边往水边走。
飞羽如一条美男鱼一般悄悄潜了近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他后腰上的蝮蛇在水波光影动荡里恍然如真,在修长优美的躯体上游弋。
铁慈忽然踩到脚下碎石,脚一崴,哎哟一声。
丹霜一直跟在她身侧,作势要扶,也滑倒在河边光滑的鹅卵石上。
余游击等人泼着水,道:“怎么了!”
驻扎北地的士兵,尤其是将官级的,基本都会几句西戎话和辽东官话,这是狄一苇的要求,这批选出来的士兵也是。
铁慈嘶嘶吸着气,揉着脚踝,道:“没事,扭了脚脖子。你们先洗,我们等会。”
飞羽招手示意铁慈过来,他始终没有说西戎话,铁慈认为他是不会,当下便过去,问他何事。
飞羽不说话,一把脱了她的靴子。
铁慈并没有躲,此时此地不是矫情时候,她就当自己是个西戎男兵。
飞羽脱了她靴子,她的脚踝已经肿了起来。
西戎兵彪悍好战,一旦发现不对立即就能挥刀,此时他们步步凶危,自然做戏也要做真。
飞羽拖着她的脚放入水中,冰凉的水浸着脚腕,铁慈舒服地叹一口气。
飞羽轻轻揉捏着她的脚踝,帮她散去淤血,一边低声道:“做甚总是你牺牲自己?”
“不然怎么办呢?”铁慈笑吟吟垂头看他,水色光影分明暗,飞羽鲜明精美的轮廓便显得深邃又晶莹。
“放条蛇咬那群家伙,他们不就赶紧上来了?”飞羽说得轻描淡写。
在另一边的余游击等人听见,猛地弯身一捂。
别人说可以当玩笑,可是火头军长说这个,大家没人敢不当真。
哗啦啦水响,不一会儿余游击等人就洗完上岸,飞羽也大喇喇在铁慈面前起了身,流水自他肩头哗哗而下,肌理莹亮似可透光,铁慈抬头,看见月色透过树影,勾勒他侧身线条流畅,一条红色蝮蛇自尾骨逶迤而下……
她赶紧捂住了鼻子。
不得了,妖妃又来色诱寡人。
飞羽似乎满意地在她头顶轻笑一声,一伸手把她拉下了水,铁慈泡在水里,听见他涉水声远去。
飞羽在岸上慢条斯理穿衣服,红色蝮蛇晃动在月下,远处树上有人喊道:“洗完了啊,去吃饭呗!”
那人一指,远处烟火升腾,倒是不用问就知道在哪了。
那边余游击等人都应了,飞羽背对着铁慈,给她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大漠粗豪男儿,没有说谁最后洗别人还要等他的。
不过铁慈的战力在整个队伍只有飞羽能比,若是加上天赋之能,那飞羽只怕也要略逊一筹。所以大家倒也不在意她和丹霜留下。
这么一拖延,到了放饭的时间,铁慈凝神倾听,听见树丛中簌簌声音远去。
显然监督程序结束,大家都去吃饭了。
确认四周无人,铁慈和丹霜才赶紧脱了衣裳,痛痛快快洗个澡。
此时。
绿洲深处,唯一一个有点破旧的帐篷里,戴着面具的男子,一边慢慢磨着自己的刀,一边听着属下的回报。
“少主人,我们是不是猜错了?”刺青汉子道,“来的好像是咱们自己人,刺青都还在呢。”
“嗯?”
“我们的人都验看过了。咱们的刺青您也知道,每个人都不同,学不来的。而且他们也下水洗澡了。也不是画的。”
男子听着,面具后的双眉缓缓皱了起来。
“那木措回来了吗?”
“没有。”
“有信号吗?”
“也没有。所以说此事还存疑,真要豹将军的小队出了事,那木措怎么会不放信号通知咱们呢。”
男子想了想,长身而起,“我去瞧瞧。”
“其余士兵在篝火那里,豹将军还在洗澡。”
“我去会会豹将军。”男子掀开帐篷,一路走了过去,经过正围着篝火吃饭的士兵们,三三两两散坐的士兵,赤着脚,捧着木头削成的碗,碗里是一种用树皮和绿洲里一种勉强能入口的果实混合起来的食物,看上去黏腻腻的,散发着古怪的气味。
空气中飘荡着烟火和人体的汗臭,以及伤口腐烂不能得到药物及时处理的混合气息,很多人形容枯槁地躺在地上,双眼空空地望天。
不断的战斗迁徙和大漠中寻找食物的艰难,让这些精壮的汉子,渐渐失了身为战士的精神气。
男子一路走过,鹿皮靴子踏着落满树叶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垂头盯着地面,地上的沙子越来越多了。
沙线在往前推进。
他下意识摸了摸耳垂,然后想起那里空了。
目光越过篝火,看见那几个今天刚回来的人,捧着碗正吃得香甜。
他转开目光,走进林荫深处。
篝火旁,杨一休一边吃一边呜呜低声哭:“啊啊啊我此刻恨我不是女儿身啊!”
戚元思艰难地咽下一口碗里的食物,心想当初没吃的屎,原来在这里都吃完了。
田武抽搐着一张大脸,一边直脖子吞一边低声问:“怎么?为什么想当女人?”
“那样我就能留在那里洗澡,不用在这吃这恶心玩意还要装作吃的好香!”杨一休哭完,一转头看见飞羽脸上神情平和,诧异地探头去看,却发现他碗里红彤彤的一片,嗅了嗅,是辣椒粉。
他眼疾手快偷了点尝尝,发现辣味进了嘴,那可怕的恶心感也就被压了下去。
杨一休哀求,“军长,火头军长,匀点给我,我要吐了!”
飞羽把碗一捂,“不行。我就一小袋辣椒粉了,得留给叶十八呢。”
杨一休哭得更凶了。
难吃就算了,难吃还要装爱吃,装爱吃也就算了,还要被塞一嘴狗粮。
这世道让人没法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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