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偌大场地,数千民众,鸦雀无声。
被震住了。
铁慈看一眼容溥,心想八成是他回头把人给弄来的。
看来他也看出来沈母天气预报的能力了。
于她自己,是不想把沈母拽出来的,虽然这显然是给沈谧正名和给萧家更狠一击的更好办法,但这是人家的隐私,要人大庭广众之下自承过失,先别说沈母自己怎么想,最起码沈谧就绝不愿意。
反正现在也差不多赢了,她不想再伤害谁。
但容溥行事,虽然不像慕容翊那么狠辣极端,骨子里却也是有着能臣独有的冷漠和决断的。
能把对方锤死,就绝不会少用一分力。
云开日出,比先前那大半天的你来我往的缠斗,对百姓和举子显然更有震慑力。
再加上贺梓那句恰到好处的“举头三尺有神明”,简直是瞬间击中。
安静持续了很久,连马和通都颤抖着嘴唇,猛地后退好几步。
直到萧立衡猛然站起。
他匆匆一拱手,道:“沈兄纯孝,真是令人感动,老夫想起还有要事,这便走了。”
说完也不待众人回答,转身便走。
铁慈虽然控诉的是萧家,拎出来的证人和嫌疑人也指向萧家,但说到底都和他没有直接关系,是没法留住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佬的。
三法司也没说话,谁也不能指望当场就把萧立衡拿下,也不能这样处理。
萧家总是要抛出几个人来应付这次的反击的,比如盛都府的人,去拿人的军队,朱雀卫的副提督,被指认和煽动学潮者联系的萧府的从属……那就是割了他的肉了。
而打灭他的计划,保住贺梓等人,洗却指控,获得民心,将萧家从此踩入舆论的泥泞,让群臣看清楚铁慈的力量和民心的向背,重新考虑站队,才是真正的胜利。
铁慈在背后看着他,等他走入人群,才大声道:“次辅回去记得好好加固屋子!小心暴风先刮掉你家门楣!”
萧立衡当没听见。
他走入人群,人群却不让,有人还故意拦着,往日里哪有人敢这样对萧家大佬,一鞭子早抽过去了,但此刻萧立衡绝不敢横生枝节,只埋头走路,对四周嗤笑恍若未闻,他的护卫们只得在人群中艰难推挤,好不容易推出一条路,拥着萧立衡上了车,车门立即砰地关上,狂奔而去。
铁慈眼尖,看见萧立衡上车前,帽子歪了,发髻乱了,连鞋子都掉了一只。
百姓们却想起关于暴风的誓言,都忧心忡忡地看天,这万一真的起风怎么办?
铁慈心情很愉悦。
暴风是一定会来的,到时候盛都百姓狼狈应对大风甚至遭受损失时,就会想起他们的灾难是因为萧家带来的。
他们对萧家的恨意就会更加清晰。
毕竟切身利益相关才能叫人感受最真。
她对血骑首领使了个眼色,对方点点头。
一点烟花并不显眼地蹿上天空。
铁慈又朗声道:“诸位,回去早早准备吧,三日之内,轻易不要出门了,这万一真来了大风呢。”
她又对赶来的盛都府少尹道:“还请盛都府早日做出安排,以免暴风忽至,百姓因此伤亡。”www.bïmïġë.nët
盛都府少尹赶来本来是要带走自己的推官的,此刻一句话也不敢说,深深作揖。
百姓得了提醒,都急忙呼朋唤友,赶回去做准备,又要将今日所见所闻,好好都街坊们分享。
剩下的举子们面面相觑,末了有人长叹一声,上前一脸惭愧地对贺梓作揖,对沈谧等人作揖,一言不发离去。
余下的士子们也都一脸歉意地行礼,场地上人群齐齐折身如草偃。
早有机灵的盛都府衙役给沈谧等人去了锁,沈谧等人也还礼,贺梓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凡欲为学,当先识义利、公私之辩。望与诸君共勉。”
众人惭愧领受。
大理寺卿惊堂木一拍,道:“诸般证据印证,马和通状告沈谧等人舞弊案查无实据,沈谧等人暂留大理寺,待本官具折上呈后再行开释。马和通本应承诬告之责,因其亦受蒙蔽,免于处罚。其余诸人事涉皇太女所告诉之案者,亦一并具折上奏后另案审理。”
盛都府推官和被铁慈带来的朱雀卫副提督等人脸色死灰。
赶来的跃鲤书院学生们欢呼起来。
有人将帽子抛上了天空,大喊:“太女威武!”
日光从一线云翳中洒落,映上每张欢笑的年轻的脸,明亮通透,熠熠生辉。
……
人群散去,尘埃落定,虽然沈谧等人还要等朝中商议,但铁慈相信今日情形一定会传入他们耳中,吵着弹劾的,想着上位的,明哲保身的,暗中勾连的,都该重新掂量了。
比如那老滑头容麓川,一定会再次从萧家身边走开。
他一转身,内阁就不会再揪着舞弊案不妨,都察院孤掌难鸣。
朱彝等人会趁机反击,中立派会转向贺梓等人,现在,受到弹劾的,应该就是这次跳得最凶的那一群人了。
朝局向来牵丝绊藤,勾缠不休,得失之间,不能以单纯的胜败而论。
铁慈看看天色,准备召唤马车过来。现在胜了一局,等某个消息确定了,得赶紧回宫,哪些人要穷追不放,哪些人要轻拿轻放,哪些人要趁机替换,她还有得忙。
她找丹霜,一回头,看见丹霜站在一边,慕四紧紧贴着她,两人明明是屁股对屁股,可不知怎地铁慈却好像看见谁的手飞快抽了出来。
她想了一下,没明白这姿势是怎么搭起来的。
容溥走了过来,道:“我们昨夜被软禁了,方才才找到机会出来,这边我打算……”
他正想说会代铁慈好生抚慰沈谧等人,顺便笼络一下先前为他们作证的举子,先前作证的都是今科上榜的,一方面是据实而言,一方面是也不希望出现舞弊大案重考,这些人仗义执言,自然是个笼络的好机会。
结果他还没说完,就听见那边慕容翊大声道:“诸位兄台,方才都辛苦了。在下已经奉皇太女之命,包了掬美楼,席开流水,邀请今科士子同贺今日胜利,盛都名酿千秋喉不限量供应,咱们一醉方休!”
年轻人本就好饮宴,掬美楼是盛都三大名酒楼之一,千秋喉更是千金难买的佳酿,双管齐下,在场的举子谁抵得住这样的诱惑,都欢呼起来。
更有人盛赞皇太女大方。掬美楼以昂贵闻名,向来是王孙公子们的饮宴之地,一道菜能抵寻常百姓家三个月生活费,平常这些举子连掬美楼的招牌都不敢多看一眼。
这包场还好酒管够,得花多少钱?!
得花多少钱铁慈不知道,反正也不是花她的钱。
她就是不明白,某人怎么这么骚?
慕容翊对她笑,道:“太女请客,多少得留下喝杯酒吧?”
铁慈还没答话,他已经凑过来悄悄地道:“你不是派人暗杀老萧去了么?现在可不能回宫,回宫你不好说是不是?”
铁慈心中一震,没想到他竟然猜到了。
她还留下了一支奇兵,准备等会在老萧回去的路上埋伏,既然老萧喜欢让人坏马车摔断腿,那么同样的事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不也很正常?
但是想让老萧出事,自己就不能单独离开。
虽然现在老萧出事她也免不了嫌疑,但是官场心照不宣,有个明面上的不在场证明,很多事就好说很多。
慕容翊看她不说话,便自顾自安排手下去张罗了。
杨一休等人也被困了一夜,此时扶着沈母在一边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和田武咬耳朵:“我们老家有句话,叫懒汉怕赖汉,赖汉怕不要脸。你看看,这次容翰林明明出力不比那位小,若无他及时通知,后续请来沈夫人,殿下也不能如此大获全胜,但最后,风头和好处,全给那位占去了。”
田武呵呵笑道:“那倒也不至于,殿下心里有数。”
“有数又怎样,殿下肯定更向着那位了。”
“你都说了更向着那位了,那还有什么好感叹的?”田武奇怪地道,“殿下喜欢,那便是什么都不做,殿下也向着他。殿下无意的,便是给殿下打下江山,那也是外臣。外臣和内眷,争什么呢?”
杨一休:……你这憨子说话总让我无言以对。
慕容翊忽然从田武身边走过,拍拍他的肩,道:“傻大个,听说你上次倾尽家财送牛肉,库存耗光,后续送货跟不上,承运商家坐地起家,导致你受了家族的一些责难?”
田武愣了愣,正想说你如何知道,就听慕容翊满不在意地道:“我这里正好有一条商路,还有一些不错的货源,可以帮你及时补充,并缩短运送路程。哪,就是那个南江漕帮,该听过吧?价钱你自己去和对方谈,如何?”
田武大喜,急忙道谢,上次损失巨大,虽然后来他拿回了皇帝赏赐,堵住了族老们的嘴,但合作方坐地起价,盛都的铺子长期补不了货影响的是全线的生意,如今这位轻轻松松就解决了他的难题,顿时浑身舒爽,又道:“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
“不用客气。”慕容翊慈祥地拍拍他的狗头,笑道,“我喜欢你方才说的话。好话当赏嘛。”
田武:……他方才说啥了?
……
最后留下来的士子很多,掬美楼席开十桌,楼上楼下都坐满了。
铁慈上楼时,想起她上次来,还是来吃脆皮鸭,听见一堆盛都纨绔背后非议她,大打出手那次。
也是在那天,遇见了丹野。
也不知道丹野那王八蛋怎样了。
也不知道他特意送来并被她偷偷训练的西戎战士,现在任务执行得怎样了。
……
马车在路上疾驰。
萧立衡坐在车中,顾不得颠簸,一路催促,“快,快。”
快点回府,现在路上多耽搁一分,就多一分危机。
如果是一年前,他毫不畏惧,没有谁能在盛都对他出手,他可以不急不忙回府。
就在今夜之前,他也并不担心,皇太女就算将九卫全部握在手中,加了三百血骑,他也不怕。
毕竟三大营和盛都府卫都拥戴萧家。
但是今夜他从各处应对人数推算,发现了一个令他恐惧的情况。
铁慈在盛都的兵力并不仅仅是他所看见的那些!
她藏有后手,能够迅速控制皇城内外!
那她是不是还有后手来对付他?
虽然皇室和萧家的斗争并不仅仅是一家一命的事,更多牵扯的是整个盛都的经济和安定,但万一皇太女压抑久了不顾一切呢?
他不敢拿自己只有的一条命来冒险。
咻咻几道烟花放出去,萧立衡还不放心,又从奔驰的车厢里探出头来,急令身边的护卫,“去向各位大人府中传信,请他们至萧府一叙!”
护卫接令狂奔而去。
萧立衡的头还没缩回去,蓦然听见一声啸风厉响,眼前几簇五黑箭头如黑色旋涡蓦然炸开!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狂叫。
身边人影爆闪,车夫和马上护卫狂扑而至,一左一右挡住了他,血花溅射,扑了他一脸。
两条人影软软栽倒马下,萧立衡顾不得看也顾不得抹一把脸,猛地缩头,按下车中按钮,砰地一声车厢四边各降下一块铁板!
下一瞬夺夺几箭射在铁板上,火花四溅,铁箭头在铁板上留下深深白痕。
萧立衡一口气还没吐出来,车底座忽然猛震,唯一没有铁板的车底部轰然碎裂,裂口处探出一把雪亮的长刀来。
宛如地底的蝎子忽然扬尾!
萧立衡一声尖叫,往上一蹦,车顶上竟然还有铁抓手,他抓着铁抓手整个人吊起。
底下长刀闪电般霍霍绞过一圈,刀光如雪,萧立衡如果还站在车里,双腿此时已经没了。
可怜老萧这把年纪,吊着铁抓手荡在半空,居然还能坚持。
他吊着,双脚蹬在车壁上,车底下的刀离裆下只有半寸。
头顶轰然一声,天光大亮,有人大叫:“次辅!”
是他的死士。
底下刀光直飙而上。
萧立衡急忙伸手,车顶上的死士将他拎上车顶。
一道刀光穿越车厢追蹑而上,死士一手将萧立衡抛出,一骑冲来,将萧立衡接到马上。
就这么一刻功夫,穿越车厢的刀光如怒龙狂绞而上,将那没来得及撤走的死士吞没。
萧立衡在狂奔的马上只来得及看见马车顶上下了一阵血雨。
看见箭雨如狂,密集击打在铁板上,不过瞬间,便将寸厚的铁板生生击得变形、脆裂、炸开、再将马车扎成马蜂窝。
他只要再慢上一刻,就会成为一串人葫芦。
萧立衡看得浑身汗毛都炸起。
铁慈竟然敢!
铁慈真的敢!
铁慈下手竟如此凶悍疯狂!
更重要的是,这下手的风格,不像江湖杀手,也不像普通军队。
江湖杀手不会这么训练有素,配合作战。普通军队没这杀气和能力。
想起那鬼魅般从车厢底下进攻的人,想起那擅长绞杀的刀法,他没来由地想起蝎子营。
然后他忽然想起,当初血骑和蝎子营拱卫铁慈回京,其中三百血骑是跟着铁慈先一步回来的,之后被铁慈留在京中,因为人数不多也没人提出异议,但是,后面的大部队呢?
因为铁慈回京后大家就忙于春闱和一系列明抢暗夺,也就没人注意到,是不是理论上,这群“拱卫太女回京”的大军,还在道路上晃呢?
这么长的时间,晃到哪里了?
铁慈就这么一直藏着这群人?
萧立衡浑身发冷,鸡皮疙瘩串成行。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都是他养的死士和护卫,将他拥卫在正中,萧立衡稍稍放下了心。
萧府为了安全,不在达官贵人聚集的皇城东南居住。而是建在皇城西南的苑山之下,并迁走周边民居,府邸绵延数里,占地广阔,临着一片清幽湖水,绕湖有林木无数,郁郁葱葱,青石铺路,可容两驾马车并行,远远望去,远山青翠,碧湖如珠,中有华邸,大道朝天。
但是往日里彰显身份和地位的私家园林,在此刻便成了回府之前的危机之路,没有民居,没有市集,人烟稀少,便于拦截。
不过萧府自有萧府的底气,既然划了这么大块地盘,必要的护卫必不可少。
马蹄声疾,踏上青石大道,林中人影闪动,护卫出来接应。
身后追着的人似乎不见了,萧立衡刚松一口气,就看见对面来接应的护卫身后忽然咻咻连声,然后护卫如被割草一般便倒了一批!
铁慈竟然凶狠到在他萧家的林子里做了埋伏!
萧立衡大惊,一回头,身后夺夺连声,又钉上了一排箭!
那都是青石板地,缝隙小,石板坚硬,但是这些箭硬生生插入那些缝隙,甚至劈裂了石板边缘。
裂痕如撕裂的蛛网般迅速扩散,眨眼便到了萧立衡马下。
出手训练有素,整齐一致,明显出于军队,但萧立衡从未听说过大乾哪个军队有这样的一批箭手。
蝎子营长于刀法和埋伏作战,血骑善冲锋和枪法,萧雪崖名下的弓刀营,顾名思义,用刀和弓,但所用的是轻型弩弓,不是这样需要极其强大臂力的重箭。
萧立衡此刻已经来不及思考来者是谁了,身后的箭便如黑云飞动暴雨骤降,不停地追着他的脚后跟,他的死士发出尖利的哨声,而他在哨声中狂叫:“快!快点回府!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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