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上,李昖当时提出内附大明自然是有其“前置条件”的。自壬辰年四月开始,日本侵朝大军势如破竹,尤其是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的第一、第二军团横扫朝鲜如入无人之境,朝鲜军队接连战败。
在日军即将入寇汉阳的消息传至朝堂后,领议政李山海提议李昖“播迁”。此时,受朝鲜党争传统的影响,作为东人党的李山海随即受到了其他党派强烈反对。然而由于形势严峻,朝鲜王李昖力排众议,决定北上“播迁”。
此时,朝鲜国土沦丧近半,举国之兵不足一战,在这种情形下,都承旨李恒福提出渡过鸭绿江赴大明进行“内附”,已经认为朝鲜必败无疑的李昖随即表示认可——这便是所谓“王上说得对”的真正含义,也即内附之说是王上本人很早就认可的。
大明对此的反应暂且不提,这里只说此事在朝鲜国内的影响和波及。
简单回顾一下当时的情况:随着战争发生,朝鲜“升平二百年,民不识兵,望风瓦解,无敢迎其锋,贼长驱而进如入无人之境”。此时的朝鲜任人宰割,即将面临八道尽陷的局势。于是有廷臣以国难当头为由,催请李昖立世子。
在应对倭乱的战争中,东人党在朝中指挥,南人党在前线奋战,加之此时的西人党领袖郑澈尚未回归,故此时的朝政大权掌握在东人党。因此,光海君被立为世子,不仅是党争作用的结果,同时也增强了东人党的势力。
在临津江防线崩溃后,李昖开始为渡辽“内附”大明作准备。此时廷臣对于“内附”的争论加剧了朝鲜的党争,不仅导致君臣谏诤更加剧烈,同时也离间了李昖父子的感情。
六月十三日,李昖表明心迹,准备“内附”。同时告谕群臣“今后令世子权摄国事,除拜、官爵、赏罚等事,皆便宜自断事”。同月十四日,李昖与光海君分朝,光海君往江界,李昖往义州专为“内附”。
由于此时的战况还没有高务实的干涉,其发展与原历史几无差异,“上命大臣,修内附咨文,送辽东都司,命领议政崔兴源,参判尹自新等,奉庙社主,陪世子往保江界,分朝臣以从之”,所以此时就形成了以光海君主导的小朝廷。
李昖曾询问“崔兴源、李宪国、李诚中曰:卿皆老矣,可以从世子。又谓韩准曰:卿有父母,亦可从世子”。最终,随从光海君的廷臣有左议政崔兴源、右赞成郑琢、副提学沈忠谦,此三人均为西人党要员。
此时,李昖将不同意“内附”的廷臣驱逐,谕令这些人跟随光海君。在将要出发往义州之时,李昖询问廷臣是否愿意跟随圣驾,结果回答者寥寥无几,仅李恒福积极响应,他回答说:“臣年少无病又无父母,请随驾”,而后李山甫、洪進等人皆愿从李昖,剩余“群臣皆愿随东邸”。
从这个局面来看,其实就很容易理解等到后来局势稍定——尤其是明军来援之后,李昖想方设法打压分朝的必然性。
此后的战争过程因为前文有述,不必再翻一遍,简单概括就是:即便在高务实亲自出马之前,也比原历史上打得略好一些。
明军打得越好,对朝鲜而言就越是有利于李昖,不利于光海君,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此处要说的倒不是这件事,而是分析一下朝鲜国内的政治氛围,这种政治氛围也正是高务实敢于做出让大明吃下朝鲜这一决定的根源。
那么跳过战争过程来看看原历史上后续发生的事:在战争结束后,李昖开始廷议诸臣功勋。功臣被分为三个类型,第一种类型为:自李昖“播迁”之日起,经过“内附”事件直至战争结束之日,始终随从李昖的臣子。这一类被称之为“护圣功臣”,根据功劳大小分为三等。
第二种类型为:前线剿倭军官、奔赴天朝请兵救援、筹措兵粮的臣子。这一类被封为“宣武功臣”,也根据功劳大小分为三个等级;
第三种类型为:以平定李梦鹤之乱为首的臣子。将他们分为靖难功臣,依旧根据功劳大小分为三等。由于李梦鹤之乱与本书无涉,根本没机会发生,故此事不必多说了。
根据《朝鲜王朝实录》记载可以看出,积极推动李昖“内附”事件的李恒福被列为护圣功臣第一等,郑崐寿同为第一等,他们俩也是唯二的两位“一等护圣功臣”。
李恒福不必说,郑崐寿亦曾积极护送李昖至义州,在战争期间曾担任“请兵陈奏使”、“迎慰使”、“接伴使”、“谢恩兼辩诬陈奏使”等,作为使节为大明与朝鲜之间顺畅沟通做出了巨大贡献。
李昖曾对他予以表彰:“今此讨贼,专由天兵。而天兵之出,由于郑崐寿之陈奏”。此外,洪進、李山甫等在李昖赴义州之时也曾坚定地伴随左右,因而被录为二等功臣。
此时,李昖大加赞赏当年义无反顾支持自己“内附”明朝的廷臣,向当年反对自己“内附”的廷臣发难。此时西人党的俞泓不断受到台谏弹劾,究其原因便是当年在“播迁”与“内附”事件中违背李昖意愿。
在李山海首倡北上“播迁”之时,俞泓表面极力反对,而暗地里却“令家人避兵而外”,李昖据此认为其人狡诈。而在“内附”之时,俞泓也表示希望跟随世子,他声称“臣已老矣,不得渡辽。从世子,恢复之后当迎驾而归”。
两件大事,此人都站在李昖的对立面,故李昖对俞泓已经是极尽厌恶。对于俞泓所言,李昖当时并未回复,但后来李昖曾批判俞泓“自行自止,殊无君臣之义”。紧接着,台谏便开始弹劾俞泓。
李昖曾询问都承旨柳根,道:“体察使俞泓论递云,其代,谁可为之?”紧接着十二月二十五,台谏便再次弹劾俞泓,又捱了一个月后,俞泓最终被夺职。
在功臣册封事件中,东人党的郑崐寿被册封为一等护圣功臣,南人党的柳成龙被册封为一等宣武功臣,而西人党成绩不佳,原来一党独大的优势宣告消失。究其原因,其实就是西人党在“内附”事件中始终站在李昖的对立面,以致于李昖重归汉阳后,立刻大力驱逐西人党官员。
再后来,西人党领袖郑澈去世,西人党要员尹斗寿不断遭遇司宪府、司谏院、弘文馆共同弹劾,南人党成员遂占据中枢各衙门,也即柳成龙成为领议政的那段时间。
不过,历史上南人党也并未得势很久,伴随着后来其领袖柳成龙被弹劾,北人党又掌握了大权。
如此朝政大权交换轮替,李昖并不是不能阻止,实因西人党与南人党先后极力反对李昖“内附”而遭到李昖厌恶,因此他最终选择扶植北人党——为什么是北人党?因为北人党领袖李山海曾首提“播迁”之事。
廷臣对于李昖“内附”事件的讨论,不仅使得朝鲜政治生态混乱不堪,君臣谏诤日益激烈,同时使得李昖与光海君的父子之间相互猜疑。
光海君为李昖与恭嫔金氏的第二子,因此在王位继承上缺少名分支持。李昖立光海君为世子有两个原因:一来是李昖的懿仁大妃并无嫡子;二来李昖当时一心一意只愿“播迁”,立光海君为世子可以分散廷臣的注意力。
而当李昖准备“内附”之时,便授意光海君分朝,命令光海君往江界组织军队进行反侵略活动。这样一来,既可以应对西人党成员不断施加的压力,又可以鼓舞士气,鼓励朝鲜百姓继续抗战。因此原历史上在大明派兵援朝后,李昖的“内附”便无疾而终。
在明军提督李如松收复平壤后,李昖迅速结束了分朝之事。其实李昖一直认为光海君并不是未来国王的最佳人选,只是他当时为实现“内附”而做的妥协。因此,在李昖回归汉阳后,大力驱逐积极靠拢光海君的西人党成员。
在壬辰战争结束后,光海君一直因为名分问题并未获得明朝的册封,李昖因此更希望更易世子人选,反过来又导致父子之间矛盾渐深。
李昖想立仁穆大妃之子永昌大君为世子,当时的领议政柳永庆等廷臣曾展开秘密讨论,商议是否可以将永昌大君立为世子。但是由于此时李昖突然离世,这一想法还未付诸实践,光海君就已即位。
即位后,光海君任用了李尔瞻等人,而李尔瞻为大北派领袖(这个有别于北人党),在大北派的主导下,光海君之兄临海君被杀,李昖的仁穆大妃被废,仁穆大妃之父金梯男被杀,永昌大君被废为庶人,圈禁至江华岛,于万历四十二年年被江华岛府使郑沆杀死。
在光海君即位之后,朝政便由大北派掌控,此时西人党欲重夺政权,便发动了“仁祖反正”事件,并且最终重夺政权。
总之,“内附”事件使得朝鲜朝内党争不断发酵,而李昖“内附”过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播迁”,在播迁途中,党争作用于“立世子”事件上,东人党与西人党大规模争论,最终东人党获胜,光海君被确立为世子。
“内附”的第二阶段便是对“播迁”方向的选择。此时,不同意“内附”的廷臣开始提出“世子分朝”的建议,“内附”事件直接促成了李昖与光海君分朝,李昖北上义州专为“内附”,光海君入江界安定人心、组织抗战。跟随光海君的廷臣实际上是坚决反对李昖“内附”的中坚力量。
在李昖回到汉阳后,大力驱逐西人党人士。因光海君为恭嫔金氏的第二子,并非李昖大妃的长子,并无资格继承王位,故在李昖弥留之际,欲更换世子,将仁穆大妃所生的永昌大君立为世子,当时小北派领袖柳永庆为此积极活动,此事还未完成,李昖便去世了。
此事造成李昖与光海君父子关系紧张,同时,光海君上台后开始疯狂打击报复,将永昌大君囚禁并处死、废除仁穆王后,启用大北派官僚李尔瞻等人。
后来西人党依旧利用光海君的出身问题以及废母弑兄问题,发动了“仁祖反正”事件,对朝鲜的内政外交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后续这些事情如今都未发生,但完全可以被高务实拿来作为分析朝鲜朝廷内部格局的参照,由此就很容易确定谁可以拉拢,谁必须打压。
政治的第一要务是什么?是分清谁是“我们”,谁是“他们”。对于掌握了“历史”这一外挂的高务实而言,区分敌我自然不成问题。
于是在高务实代替宋应昌出任平倭经略之后,麻贵虽然立刻奉命领兵南下,但也正好趁此机会暗中按照高务实的指示对朝鲜朝政进行布置。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指使朝鲜部分台谏官员弹劾领议政柳成龙。其实柳成龙此人在高务实的心目中算是朝鲜难得的能臣之一,只可惜“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柳成龙虽然坚持朝鲜与大明的“宗藩之谊”,常常在双方发生矛盾之时——尤其是军事指挥权矛盾之时——尽力斡旋调解,但他也是坚决反对内附大明的朝鲜重臣之一。
反对内附,这在高务实眼中显然就是“矛盾不可调和”了,故无论他本人是不是能臣贤臣,都成了高务实此时必须搬掉的石头。
李昖这个时候本来就对柳成龙积累了很多不满,既有此前他支持光海君的因素,也有他成为领议政之后依旧未能改变朝鲜军被日军吊打的因素,于是弹劾一出,李昖的态度就很暧昧,迟迟没有出言袒护。
这时,明军方面也有了动静,或者不应该说“明军”,因为动静来自于大明蓟辽总督、实学派重要人物顾养谦。
顾养谦的一封信非常凑巧的在此时递给了李昖,信中用相当直白的行文指责朝鲜朝廷,说朝鲜在与日军停战期间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以至于大明天兵再次南下援助之时朝鲜依旧不能提供相应的粮草与其他物资补给,更别提朝鲜官军居然仍与壬辰年一样无能,面对日军的进攻毫无抵抗之力,再次出现一溃千里之势。
对于这两个指责,无论李昖也好,朝鲜朝廷也罢,的确都没什么借口能找。顾养谦作为蓟辽总督对此发难也没有任何问题:你朝鲜物资不足、打仗无能,压力最大的就是我蓟辽二镇,因为我这里正是大军出征的地方,肯定要提供兵员、承担补给,骂你完全正当。
此事一出,李昖也不能保持暧昧了,立刻下旨以秉政无能为由罢黜柳成龙领议政之职,同时命李山海再次出山担任领议政。
李山海是何人?首提“播迁”的前领议政。而且这里还有一事不得不提:李山海名字中的“山海”不是别处,没有别指,正是大明“天下第一关”山海关的那个“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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