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中一名正在饮酒的蒙古贵族轻轻抬起头,略有责备地道:“楚库克尔,读了这么多年的佛经,怎么还没把性子养得稳重一些?”
楚库克尔,全名锡塔台·楚库克尔,乃是切尽黄台吉次子,因此他面前这位也就不必多说了,正是切尽长子鄂勒哲依·伊勒都齐。
楚库克尔恍如未闻,左右两手同时扬起,道:“彻辰汗和明国太师高务实的信,你先看哪封?”(注:此前有解释,蒙古人对明朝握有实权的边臣大员有以“太师”相称的习惯,并不表示其真是明朝的太师。)
伊勒都齐瞳孔微微一缩,但面色仍旧平静,淡淡地道:“我是蒙古人,自然先看彻辰汗的信。”说着便朝楚库克尔伸出一只手来。
楚库克尔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很干脆地上前两步,递出一封信放在他阿哈的手上。
伊勒都齐接过信,还没打开,便微微一顿,皱眉道:“你看过了?”
“当然看了啊,要不我怎么说出大事了?”楚库克尔毫无自觉地答道。
伊勒都齐一翻白眼,轻哼一声:“汉人说男子三十而立,你却是一匹长不大的小马驹。”
楚库克尔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看个信而已,又不合规矩了吗?”
伊勒都齐懒得再说,他这个弟弟从小就是这样不把自己当外人,但好在他对自己这个阿哈倒是真心实意的服气,连自家领民都可以交给阿哈代管,所以伊勒都齐对他倒也宽容。
伊勒都齐也不招呼楚库克尔坐下,径直抽出信来,刚看了两眼,眉头就深深地皱了起来。但他看完一遍,又认认真真再看了一遍,似乎在确认什么。
终于看完之后,他轻轻把信放在一边,右手压在上面,五根手指有节奏地在上面快速点动,似乎正在思索。
楚库克尔却沉不住气,挠了挠头,道:“阿哈,咱们是不是把大汗气着了?他该不会真要来打咱们,还褫夺咱们的草场吧?”
伊勒都齐没有抬头看他,好像依旧在深思,只是顺口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可能啊!”楚库克尔一跺脚:“要是我有十万骑兵,然后谁敢不听我的话,那我还不打得他哇哇叫?”
这话很孩子气,但伊勒都齐却仿佛被他的话触动了,抬头看了看他,问道:“谁不听他的话了?”
楚库克尔一愣,诧异道:“博……呃,我是说济农啊,还有咱们。”
伊勒都齐哂然一笑:“济农先不去说,咱们什么时候不听大汗的话了?”
楚库克尔瞪大眼睛道:“阿布(爸爸)好些年前就说过,咱们要帮大汗看着济农,让他别做得罪明国的蠢事,可现在济农都跑去和明人开战了,咱们还坐在这里干等,这不就是不听话么?我要是大汗啊,只怕大军早就开进伊金霍洛啦!”
伊勒都齐撇嘴笑了笑,道:“大汗要是和你一样莽撞,他那位置顶多能坐三年。”顿了一顿,他又朝有些不服气的楚库克尔道:“你别看有些人动不动就私下议论大汗,说他就是靠着高太师、钟金哈屯和脱脱三人才有今日,这些人都是些浅薄之辈,他们懂什么?咱们这位大汗聪明着呢,他只是擅长装傻充愣。”
“是吗?”楚库克尔一脸怀疑,问道:“可他确实没有什么本事啊?”
“哈哈,你说大汗没有什么本事?”伊勒都齐大笑三声:“他要是没有什么本事,怎么能轻易击败图们大汗而自己并无太大的损失?”
“那是因为高太师运筹那个……什么大帐,然后还有脱脱天下无敌的武勇!”
“我不否认这两点,可是若换了别人,高太师会帮吗?脱脱愿意听令吗?未见得吧,他把汉那吉既不是长子,又不是长孙,凭什么就得他当大汗啊?钟金哈屯又凭什么就要嫁给他啊?”
楚库克尔显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闻言愕然道:“呃,也许是因为他和高太师乃是安答?”
伊勒都齐无奈地朝他摇了摇头,道:“算了,我要和你说明白这件事,只怕得等大河水流干才行,咱们说正事吧——大汗信中说的话,你信吗?信几分?”
楚库克尔诧异道:“当然信啊,部下不听话,可不就要出兵讨伐么,要不然还有什么威严?”
伊勒都齐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大汗的确可以带他的十万大军南下讨伐,而现在济农不仅不在伊金霍洛,甚至和咱们也不是一条心,这种情况之下,鄂尔多斯想打赢几乎不可能,但这并不代表大汗就真的能够说南下就南下了——图们大汗还在他背后死死盯着他呢,他若是走了,丰州滩不要了吗?”
楚库克尔一愣:“阿哈,你说这个……那你得先看看高太师怎么说。”说着,他就把另一封信递给了伊勒都齐。
伊勒都齐接过来,抽出信看了看,还没看正文内容呢,就笑道:“要说这字写的好看,那还是高太师的字好。”
切尽是蒙古人里的学问大家,著有《十善福白史经》,因此他的儿子都是读过书的,并且不止是学蒙古文化、佛教文化,还学汉人文化,伊勒都齐对于如何分辨汉字的好坏完全有发言权。
实际上原历史中切尽这一脉可谓人才辈出,比如伊勒都齐的长孙就是一位著名的蒙古大学问家,甚至写成了《蒙古源流》这本在后世可以说是最重要的蒙文巨著,他家的家学渊源放在大明来说,并不比新郑高氏来得差,这一切也都起源于切尽。
楚库克尔楞是楞了点,汉文也是同样学过的,闻言立刻点头:“正是正是,高太师是明国最厉害的状元,这字是写得真好,我刚才一边看,还一边跟着比划了一会儿呢——阿哈,你待会儿看完了信,不如把它送给我,我拿回去还能临摹一番,到时候练好了字,抄几卷经书给阿布看,阿布一定很开心。”
伊勒都齐原本打算拒绝,一听最后这句,面上浮现起一丝忧伤,沉沉地点了点头,然后便不理楚库克尔,认认真真看起信来。
不知道是高务实的信用词比较委婉还是怎样,伊勒都齐一直面色如常,只偶尔抖了两下眉毛,随即便平静如水。
等他看完了信,又恢复到之前那思索的模样,一边想一边问:“楚库克尔,高太师开的出来的条件,你看如何?”
“我看挺好的啊,挺合理的。”楚库克尔笑道:“人人都说高太师是大明巨富,我看应该是真的,你瞧高太师出手何等大方?这么大一笔买卖,还愿意把价格上浮两成,战马甚至上浮三成,这种好事上哪找去啊?阿哈你说是不是?”
伊勒都齐淡淡地道:“这就算合理了?”
楚库克尔一脸诧异,问道:“这还不合理?宣大边市上明人买大汗的牛羊马匹好像都不到这个价格呢,我看简直太合理不过了!”
“呵呵,那你也要看他要求我们做什么。”伊勒都齐微微摇头道。
“不就是让济农……呸,让博硕克图这小子赶紧回来,别跟着瞎闹腾了吗?阿布本来就是这个主意啊,要不是阿哈你压着阿布的命令不肯公布,咱们现在只怕都该出兵抓人了。”
伊勒都齐微微眯起眼睛,问道:“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觉得……错也不能说错,要不然咱们可能拿不到这笔买卖,而且高太师还说了,咱们家的官职还能提一提,我看这也不错,免得咱们兄弟还和一群酒囊饭袋作伴。”
楚库克尔说着,又有些担忧地道:“可这么做对不住阿布啊!他病了之后,把四万控弦交给阿哈和我两个人,让我们早些把博硕克图那小子逼回来,甚至还告诉我们,可以去找台噶勒准根哈屯请一道命令,这样就是额吉(妈妈)管教孩子,不算以下犯上了。可咱们呢,不仅没有去,还派人骗阿布说已经出去集合部众了……这可不是好儿子该做的事啊。”
“雏鹰不能总呆在巢里等着父母喂食,总要自己翱翔天际的。”伊勒都齐沉着脸道:“阿布的病势已经……这样了,咱们若还只会老老实实听从阿布的安排,没有自己的主见,万一阿布不在了,谁来照看咱们?所以,为长久计,这一次咱们一定要既大胆,又小心,不仅要保证我们的地位财富,还要尽可能地更进一步……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当然懂,要不然我怎么会一切听阿哈你的命令行事?”楚库克尔挠头道:“可是我看这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再继续按兵不动的话,土默特的十万铁骑和明国的百万大军可不会跟咱们客气,到时候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伊勒都齐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始终觉得高太师这信中的威胁有些……难以确定。”
“这有什么难以确定的?”楚库克尔瞪大眼睛:“京华商社的实力阿哈你还不清楚?更别提咱们早就知道,京华除了京华商社之外,还有好多这啊那啊的……高太师说他在蓟辽一线放了五万家丁,将在图们异动之后,配合蓟辽两镇三十余万大军对察哈尔大举扫荡,我看这完全是可能的啊。甚至以他的财力而言,五万一点都不多,我甚至怀疑他还在其他地方布置了兵力……”
伊勒都齐听到最后这一句,忽然眸中精光一闪,森然问道:“你说什么?”
楚库克尔一愣,重复道:“我甚至怀疑他还在其他地方布置了兵力……”然后他自己也愣住了,忽然瞪大眼睛:“糟了,莫非他还布置了兵力准备应对咱们违令?”
“很有可能!”伊勒都齐猛然一拍桌案,道:“京华商社的曹大掌柜之前去过青海,后来又去了兰州,再后来忽然就没了消息。咱们的细作说了,他当时率领的三千京华骑丁也随之消失不见——楚库克尔,你说这支人马去了哪里?”
楚库克尔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问道:“悄悄来咱们草场附近了?”但他说着,马上又皱了皱眉:“可是不对啊,京华骑丁虽然火器厉害,可曹大掌柜手里毕竟只有三千,来咱们草场的话,那可讨不了好。”
伊勒都齐摇头道:“他当时只带了三千人去永昌卫,是因为当时他以为那批火药只是失窃了,这样的话多半是某些不听话的小部落所为,他带三千骑丁完全可以剿灭这样的小部落了——这种事京华干得可不少。
但他如果是奉了高太师的令来河套找咱们的麻烦,怎么可能还只带这么点人?因为大汗与高太师交情极好,京华这些年在宣大方向已经不需要放多少兵力了,重心已经转移到辽东和陕西三边,所以曹大掌柜就算调一万,甚至两万骑丁过来,我看也不是做不到。”
楚库克尔面色大变,忙道:“那怎么办?高太师这封信该不会是……是那个什么计来着?就是先稳住咱们的那个……”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伊勒都齐冷冷地道。
“啊对,就是这个!”楚库克尔急道:“会不会是这样?”
伊勒都齐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想了一会儿,等楚库克尔都急得额头冒汗了,他才摇了摇头,道:“也许有这个可能,但是我敢肯定,一两天之内,曹大掌柜就算到了附近,也一定还会继续按兵不动,除非……”
“除非什么?”
伊勒都齐森然道:“除非咱们始终不动,或者没有朝他们想看到的方向往西南进发,这时候他们才会动手。”
伊金霍洛的西南方向,那就是宁夏。
楚库克尔再次倒抽一口凉气,牙痛一般叫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出兵把博硕克图这小混蛋抓回来啊!他自己死不打紧,还要害死咱们吗?虽然曹大掌柜就算带了两万骑丁来找咱们晦气,咱们也未必就怕了,可是这一仗打下去不仅是太不划算,而且一旦打了起来,咱们还怎么瞒得住阿布?到时候阿布生了气,咱们可怎么办啊?”
伊勒都齐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道:“不错,这一次你想得很对,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了。高太师的手段厉害得很,阿布给我们分析过好多次,连他都说高太师是明人里头不世出的大英雄,咱们可不能和高太师真闹僵了。m.bïmïġë.në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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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勒都齐摇了摇头,缓缓站了起来:“你留下来照顾阿布,宁夏这一场仗,得让我来打才行,要不然将来恐怕还会有其他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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