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单击败图们,恐怕还算不得什么不世之功,蒙古人惯有的“小负则走”特殊属性使得击败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在高务实看来,只有重创、全歼之类的词汇,才算是真正的击败。
但这很难。
他把战争爆发的地点特意安排在沙城,的确是打着这样的主意,但他不长于战术,很难判断战局的发展会不会顺着他的思路走。
诱敌深入自来都是好战术,但对方肯不肯深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布置下再好的陷阱,对方不肯来也是白搭。
事实上,图们军中也正在就追击一事发生争论。
草原上的两百里,对于骑兵而言,顶破天也不过就是两天的路程,图们一开始“击败”把汉那吉的时候的确非常兴奋,根本没有多想,就带着大军追了过去。
但追出一天之后,图们被布日哈图叫住了。
布日哈图今年不到而立,算起来是个跟把汉那吉差不多的年轻台吉,要是在往常,根本不会放在图们大汗的心里。
毕竟当年达延汗在废除了太师、宰相等职务之后,整个蒙古遍地都是台吉,虽然台吉也有高下之分,但布日哈图这样非嫡非长的台吉,怎能入图们大汗的法眼?
然而上次议事之后,图们大汗意识到了布日哈图的不凡,至少此人不像大部分蒙古将领一般眼里只有打和抢,他是会站在全局的高度来思考问题的。m.bïmïġë.nët
这种水平,在当前的蒙古真的称得上可贵,要不是祖宗制度所在,图们大汗甚至觉得布日哈图是“宰相之才”。
这天入夜扎营之后,布日哈图匆匆来找图们,表示了自己的隐忧。
布日哈图上前见礼之后直接进入正题,道:“大汗,臣觉得把汉那吉和脱脱的动向不对劲,他们昨日之败现在细细想来,似乎也有些疑问,臣请大汗慎重。”
图们哈哈一笑,道:“这就是汉人说的英雄所见略同么?本汗也发觉有些不太对劲了……你坐下,慢慢说道说道。”
“多谢大汗。”布日哈图鞠躬一礼,恭恭敬敬地在下首坐好。
这般规矩的表现让图们大汗很是满意,现在的蒙古人,尤其是蒙古台吉们,像布日哈图这样懂规矩的不多了。
图们大汗和颜悦色地道:“布日哈图台吉,你是我们蒙古少有的年轻俊才,有什么想法只管直说,本汗一定会慎重考虑你的建议。”
布日哈图再次致谢,然后面带忧色地道:“昨日把汉那吉和脱脱二人在小负一场之后南下逃窜,一开始臣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大汗决定追击之时,臣也觉得毫无问题,但追着追着,臣却发现了一些问题。”
图们大汗并没有打断,只是点头“嗯”了一声,示意布日哈图继续。
布日哈图便又道:“首先是他们逃窜的速度不对。”
这一点稍稍出乎图们的意料之外,因为他一开始没发现对方的速度有什么问题,不禁反问:“速度不对?”
“正是。”布日哈图坦然道:“我们一路从察罕浩特千里迢迢赶来土默特,而他们在此前击败我阿布之后便在原处修整,按理说这就是汉人所谓的以逸待劳……即便他们兵力不足,不足以与大汗的大军对抗,因此稍有小负,可是为什么他们逃窜的速度却并不快呢?从马力上来说,我部此刻的战马要比他们的战马疲惫不少,可是他们夺路而逃的时候,居然根本甩不掉我们,这是何故?”
图们并不介意他没有故意高看察哈尔部一眼,认为对方的骑兵不如自己,所以跑不过很正常,他反倒很欣赏布日哈图这样实事求是的态度——图们自己都没有小看土默特部的实力,否则的话,当初俺答威压蒙古的时候,察哈尔部作为大汗的本部怎么没有跳出来反击?
“你的观察很仔细。”图们点了点头,道:“所以你觉得他们是故意跑得这样不快不慢的?或者本汗更直接一点说:你认为他们是在故意引我们上钩?”
布日哈图先观察了一下图们大汗的表情,见他并没有要生气的迹象,这才点头道:“臣的确有这样的怀疑。”
图们汗皱了皱眉,问道:“你有什么佐证没有?”
身为大汗,又是此次出征的总决策者,他当然不能轻率,万一对方是真的就只有这个速度呢?如果疑神疑鬼错过了战机,将来不是要被后世子孙嘲笑么?
布日哈图道:“臣没有直接的证据,但若大汗只说佐证,那或许还是有一点的。”
图们汗点头道:“好,说来听听。”
布日哈图便开口道:“首先,昨日一战的时候,对方的兵力就不对。”
“哦?怎么不对了?”图们汗微微皱眉。
“据我阿布说,那日他被把汉那吉与脱脱偷袭之时,虽然实际上只有他们两部出动,但当时还有其他的部落跟随。”
“还有谁?”
布日哈图一脸慎重,道:“除了脱脱所部之外,在后方还有其他打着大汗护卫军旗帜的骑兵,其中有一部分旗号很杂,因为离得远,我阿布也没看清,但另外一部他看清了,是摄政哈屯的旗帜。”
摄政哈屯?那就没有别人,只能是钟金哈屯了,看来她已经像各部表明了自己暂为摄政之事——当然,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倒不奇怪。
但是钟金哈屯的兵马跟把汉那吉和脱脱一起出现,这问他就很严重了,算起来,就是图们等人心知肚明的“最坏局面”之一。
钟金哈屯没有保持中立,而是直接站到了把汉那吉一边。
换句话说,明人的那位全权钦使十有八九在这件事中插了手,或威胁或笼络地将钟金哈屯拉上了把汉那吉的贼船。图们大汗和辛爱黄台吉现在要面对的对手,基本上已经可以看成除了辛爱所部之外的整个土默特了。
虽然早有这样的坏打算,但事实摆在眼前之后,图们汗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辛爱无能,你堂堂一个土默特的黄台吉,几十年下来居然就没能拉拢几个盟友,你是傻子吗?
这种时候,图们汗当然下意识就忽略了互市的巨大利益才是把汉那吉“得道多助”、辛爱黄台吉“失道寡助”的根本原因,而不仅仅是什么威望、手段的问题。
但现在骂辛爱无能是毫无用处的,事实上辛爱在遭到优势骑兵偷袭的情况下还能带出来一万多部属,这本身就已经算是很不错的表现了,多少名师大将在突然面对这种遭遇时,留给史书记载的也不过“仅以身免”?
图们大汗强迫自己就事论事,沉默了一下才道:“昨日一战,只有把汉那吉的西哨本部和脱脱手里的那六千人,全军只有我等一半。如果你阿布所言属实,那么对方的兵力的确不对。”
布日哈图既没有骄傲自满的模样,也没有胆小怯弱之意,而是平静地接口道:“除了兵力不对之外,昨日把汉那吉和脱脱二人的表现也很值得怀疑。”
如果说图们对于战局生疑,主要出自于战况过于顺利之后,作为一个还算谨慎之人的下意识怀疑,那么布日哈图的怀疑则是真正用头脑分析出来的。
图们无法不重视,马上问道:“他们的表现有什么问题?”
“脱脱的表现过于积极,而把汉那吉的表现则过于迟钝。”布日哈图回答道。
这个说法,图们有些不太认可,皱眉道:“脱脱是难得的大将,表现活跃有什么不对?而把汉那吉则没打过什么仗,指挥呆板迟钝也是情理之中。”
图们汗和布日哈图台吉都是黄金家族的血脉、达延汗的子孙,所以就不必吹嘘什么黄金家族的把汉那吉天生就很牛逼这种骗人的鬼话了。
“不然,大汗,臣指的不是他们双方的指挥水平,而是……”布日哈图迟疑了一下,才选择好用词,补充道:“而是态度。”
“态度?什么态度?”图们大汗有些没听懂。
布日哈图皱着眉头道:“按理来说,把汉那吉如果能战胜大汗,那他的土默特彻辰汗地位就没有人能够撼动了,如此,他对于此战的态度绝不应该有任何消极,不说主动求战,至少也应该是全力迎战才对,可昨日他的举动是什么呢?大汗可还记得?”
图们想了想,道:“他按兵不动,等脱脱用尽手段也奈何不得本汗,还被本汗的护卫军差点包围之后,他受了惊吓,主动开始撤退。”
“没错,问题就出在这里!”布日哈图眸中精芒一闪,肃然道:“把汉那吉的反应一定有问题!那日我阿布遇袭,虽然当时也是以脱脱为先锋,但把汉那吉跟进的速度非常快,一点也看不出他有消极之意。那为何昨日他就忽然消极避战了呢?即便不说避战,至少他也退得太干脆了,难道他这个‘彻辰汗’就打算靠着脱脱那六千兵撑腰?他自己的西哨四万大军全是摆设吗?”
布日哈图这么一说,图们汗就明白过来了——对啊,是把汉那吉要做彻辰汗,又不是脱脱要做彻辰汗,脱脱这么积极有什么用?
再积极,这大汗的位置也轮不到他啊,而且现在又不能做太师、做宰相了,他根本捞不到多少好处,这么积极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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