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明军方面也没打算瞒。
努尔哈赤五祖各在通往赫图阿拉城五条主要通路上据险筑城,因此这五城是作为治城之卫星城以赫图阿拉为中心环卫相筑,五城各扼通往赫图阿拉城之沟谷要道。
其中觉尔察城扼守赫城西南沟谷要道,阿哈伙洛城扼赫城西方沟川咽喉,伙洛噶善城扼赫城西北头道砒子沟谷通道,尼玛兰城扼赫城北部嘉禾沟谷的要路,章甲城扼守赫城东部、东北部的交通要道。
这样的布局,除利于五祖各占一方,便于放牧、农耕、渔猎、采集外,更有其军事防御作用,可互为观望、声援,相为犄角之势,既有利于集中,又便于分散。
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刚得到尼玛哈的回报,闻曹簠欲将建州再次一分为二,两人都有些错愕,四目相对之下,同时想起了当年王杲尚在时建州的情形。
成化犁庭之后,海西女真由此前建州入寇之扈从角色渐转变为屡侵辽东之主力。随着忽喇温女真南下入植海西形成“扈伦四部”,明廷经营女真之重心渐由建州转为海西。
由于海西转变为寇边之主力,明朝在海西采取了以“赍赏”、“官职”之方式笼络海西女真以换求其不再犯边。弘治至嘉靖年间,由于明廷对女真之控御渐往失控,明廷不得不逐步转向以支持“恭顺”豪酋钳制诸夷之法,遂有哈达部之强。
明廷经营政策转向引发了明后期女真局势的变化,海西女真王台便在如此背景下兴起。
而建州女真自成化犁庭后便处于分散、微弱状态,自此至建州王杲、王兀堂兴起,建州三卫皆处于分散、微弱之状态,委蛇于明朝和朝鲜之间修贡称臣,并在嘉、隆、万之交期间产生了“断层”现象。
在这段时间里,影响建州的三大强酋即为王台、王杲、王兀堂。而其中王台是海西哈达部酋长,只是由于大明扶持,故对建州保持影响力,而王杲、王兀堂才是真正的建州本地强酋。
时女真分布情况,建州为苏可苏浒河部、浑河部、完颜部、栋鄂部、哲陈部,长白山讷殷部、鸭绿江部,东海为窝集部、瓦尔喀部、库尔喀部,海西为乌拉部、哈达部、叶赫部、辉发部。
宁古塔六贝勒及管下百姓所居区域,属于建州左卫住坐之区域,而苏可苏浒部为建州左卫、建州右卫住坐的核心区域。
此时,苏可苏浒河部乃建州右卫都指挥王杲直接辖制区域,其筑城于苏子河下游之古勒山寨,即后世新宾上夹河镇古楼村至胜利村一带,王杲核心控制区与宁古塔部落分苏子河上下而居之。
由于宁古塔本为建州左卫一枝部,按照一般统治关系来说,本来不算是苏可苏浒河部的一部分,但后世《清代全史》中将其听命为王杲的情况表述为“部落联盟”。即苏可苏浒部乃王杲直接统治的部落与觉昌安统治的宁古塔部落所组成之部落联盟。
也就是说,苏可苏浒部实则由王杲核心区而囊括建州左、右卫、毛怜卫数分散聚落城寨所共构的地域共同体,非单纯以建州左卫为中心之区域,亦非单纯乃王杲直接统治部落与宁古塔六寨之联盟。
但不要忘了,此时的建州还有另一强酋存在,既董鄂部当时的酋长王兀堂。
董鄂部的统治区域单以面积而论,大抵稍小于王杲统治及影响的“部落联盟”。但由于其地理位置既联通东海诸部,又联通朝鲜东北,故而商贸比较发达,颇为富裕。
时努尔哈赤六叔祖宝实次子阿哈纳曾欲与某部酋长之女结亲,结果该部酋长认为阿哈纳虽为“王子”却“家贫”,反将女儿嫁给王兀堂之子厄尔机,可见王兀堂当时的实力远超宁古塔。
王兀堂之董鄂部也属建州,如今王兀堂虽为李成梁所灭,董鄂部也实力受损至今未能恢复,但曹簠说要将建州东西二分,倘若董鄂部不加入进来,这“二分”算什么事呢?难道就单单只把苏可苏浒河部给分了?
到底还是努尔哈赤敏感,愣了一愣之后立刻怒道:“什么建州二分,此不过明廷欲将我兄弟强行分家罢了!”
但舒尔哈齐的话却似乎并不那么激愤,他只是微微皱眉道:“若只如此,我兄弟有何损失?”
努尔哈赤面色微变,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舒尔哈齐道:“昔日我六祖亦以六城分居,不过得赫图阿拉者为主,诸兄弟遂为辅。今既明廷以大军压境相迫,无非我退居别城,假作分家之状。我兄弟虽别城而居,自然仍以阿浑留居赫图阿拉以为主。”
努尔哈赤心中愤怒,知道弟弟已经有了“单飞”之意,但女真素来有析居旧制,他一时却有找不到理由反驳。
后世学者认为林古打川流域是努尔哈赤世居之地,并形成了林古打(即宁古塔)部落。六祖相近而居,形成了由数家主(六台子城寨额真)分别控制的位于不同地方之城寨所构成的以赫图阿拉为中心的地域势力范围。
女真部落中的“家主”即父系家庭家长,部落中的一个“乌克孙(家族)”由数个具有极近血缘关系(往往同出一祖枝系)的家庭(“boo”,即“包”)组成。
头目家族中某子继承酋长名号,其他诸子相继娶妻分居,并与子女及其姻亲在一定地域组织内形成独立的单位“boo”,各分家子在头目家族内部属于各分家家庭的父系家长(“家主”),亦属于分居村寨“国人”的额真。
由于析居制存在,“宁古塔贝勒”及其子孙长者析居另处,分处十二处,“宁古塔”子孙族人与包括六处台地在内的十二处寨子组成了宁古塔部落。
宁古塔部落之中心乃是觉昌安,《清史稿》谓努尔哈赤之祖觉昌安“肇祖旧业”,即袭父之职,掌其部众。不过明辽东残档里常常仅录其为“买卖夷人”之头目,随从则省,故称“市夷头目”,即“入市买卖夷人”之头目。
不过“市夷头目”的确也可以确定就是部落酋长,因为只有酋长才有权力与大明进行贸易,此与觉昌安乃六祖势力之中心相合。
但是这里有个严重的问题,即以明代女真之习俗,酋长的权力其实颇为有限。酋长头目向称其所部为管下百姓或管下,并拥有一定权力。比如酋长家无积蓄时,“不足则取食于管下”,或使唤管下到明边交通边吏,索取抚赏、加升。另外,管下潜往犯边则需告于酋长而为之,无擅行之理,常时亦有谒见酋长而听其指挥之礼。
但酋长对管下并无稳定的约束力,如朝鲜使者入建州境往谕禁犯边,某地女真酋长李达罕自称无力禁戢部民行为:“欲杀之,则其人必欲害吾,生杀之刑,吾不得用之”。
酋长既无生杀予夺的权力,言令亦无执行效力,以致于管下甚至“酋长之言,莫肯听从”,“虽名为酋长,无君臣上下之分”。
诸酋长对管下的约束与管控能力之疲软现象,比较普遍地存在于酋长与同姓族类、依附于酋长的他姓族类等相互关系范畴,使部落内部趋于涣散而各行其是。
宁古塔部落内部关系也存在着较为涣散之现象,且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觉昌安父子死后,努尔哈赤受大明册封,按理说已经是宁古塔酋长,但当他起兵去攻击被视为明廷扶植的“满洲主”尼堪外兰时,其余五祖及族人立刻就反对他,甚至对他行刺,可见酋长之权力的确有限。
宁古塔诸种乌克孙内部成员互为厮杀、仇视之现象虽深受明廷辽东政策影响,然女真亲族之间的离心与独立传统,却是六祖家族内部离心现象的本质内因。同一穆坤、乌克孙内相互背离乃女真之旧俗。
以此旧俗,女真传统中部落头目家族子弟分居时,对部落国人百姓、财产也要进行一定程度之分割,作为部落“头目”与家族族长之酋长与家族核心成员(同辈或上下辈)各专国人百姓,实行分治。
比如努尔哈赤五祖就各自拥有一定管下人等,五祖子孙从原寨主处承袭了对本寨子及其管下人口之管属权。
而如今,舒尔哈齐既然支持明廷“建州二分”,势必也要从现在的势力中进行分割。
毫无疑问,这一分割至少是要带走他如今所属的部曲、领民,甚至一个弄不好,大明会要求他们兄弟对现有力量来个“对半分”,那对努尔哈赤而言,打击就更大了。
努尔哈赤强迫自己平息怒火,尽量以亲情来软化舒尔哈齐。他轻咳一声,温言道:“窦,你所言故有道理,但眼下我诸申局面与往常不同,明廷此时已然大军压境,一个不好就有可能再现成化时之惨状。
然而曹簠并不以此为目的,反而只是让我兄弟二人分家析居,你以为此中是何道理?”
舒尔哈齐当然知道“此中是何道理”,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以沉吟不语。
努尔哈赤见状,立刻便道:“道理我看不难,汉人有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兄弟二人合力,则有大军近万,近边各部谁可当之?即便放眼诸申,也只叶赫、哈达、乌拉等寥寥数国,能有与我兄弟一战之力。
但倘若我兄弟析居,各成一部则如何?我兵不及五千,尔兵亦仅三千余,东南董鄂、西北哈达,谁当再畏我兄弟?如此一来,我宁古塔大势去矣!”
舒尔哈齐听大哥如此一说,心中也不禁有些犹豫。
他想起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在大哥的保护下成长,大哥起兵之后也并未亏待自己,让自己的实力仅次于他。若非考虑到穆尔哈齐一贯全力支持大哥的话,大哥的嫡系实力其实比起自己来也强得很有限。
在这种局面之下,自己强行要求析居,似乎确实有些无故背叛之嫌。
但舒尔哈齐又畏惧大明威势,想到高司徒对自己的“深恩厚泽”和强大力量,又担心惹恼了他,导致更大的灾难。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进退两难。
努尔哈赤见弟弟神情有些动摇,正欲趁热打铁再劝一劝,却不料舒尔哈齐居然想到了“万全之策”,眼前一亮,道:“阿浑,我忽然想到,析居两地并不意味着我宁古塔势衰!”bïmïġë.nët
努尔哈赤皱了皱眉,问道:“这是为何?”
舒尔哈齐兴致勃勃地道:“阿浑你想,叶赫之强,强在何处?”
努尔哈赤心中一动,知道舒尔哈齐想说什么,但却偏偏故意道:“叶赫之强,强于骑。”
“不然。”舒尔哈齐摇头道:“我观此次叶赫死里逃生,其非强于骑,而实强于其有东西二城。”
舒尔哈齐目光发亮,道:“倘若叶赫只有一城,则如昔年古勒寨一般,图们大军一围,叶赫便退无可退,惟死而已。我宁古塔今日被明军压境,所以难言反抗,也正因为我仅赫图阿拉一城。
倘若我将来被迫析居别处,自然也要筑城,届时便可形成叶赫东西贝勒之状,与阿浑互为犄角,相互看顾。倘有人攻我,阿浑可出兵与我配合,内外夹击;倘有人攻阿浑,我亦可出兵配合,与阿浑内外夹击。
阿浑,叶赫既能以东西二城雄踞北关,我兄弟二人为何不能以东西建州雄踞满洲?我看此中关键,不在于我是否析居,而在于你我兄弟能否永远同心一致!”
努尔哈赤心中冰凉,暗暗叹息:你我兄弟真的能永远同心一致吗?
不过事已至此,内外交困,努尔哈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强颜欢笑道:“窦,你能这样想,阿浑就放心了。将来我建州便效仿叶赫东西二城之制行事,你若要筑建新城,阿浑也定当鼎力相助。”
舒尔哈齐大喜,道:“多谢阿浑,阿浑放心,舒尔哈齐永远以阿浑马首是瞻!”
努尔哈赤露出“欣慰”的笑容,心中却暗道:终究是高司徒棋高一着,大明天命难违,我辛苦数载打下的基业,平白无故就这样被分去了将近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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