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府内的大红双喜,与张灯结彩的热闹,被漫天白色素缟取代。
她身上依旧穿着那身血红的嫁衣,安静躺在重金打造的棺椁里,苍白的面色透着灰青色,唇上涂着胭红的口脂,看起来极为违和。
她的棺木停在她的院子里,白幡随风飘着,地上零零星星散落着纸钱,却无一人守在她的棺木旁。
院门紧闭着,空气里都飘荡着寂寥的冷风,明明正阳当空,明媚的阳光却照不进屋子里。
裴名坐在她的房间里。
床榻已冷,被褥上却沾染着她的气息,他不敢靠近她的榻,只怕离得近了,她的气息便消散了。
桌子上摆着茶具和云片糕,他端坐着,神色专注地烤着茶饼,烹煮好了茶水,便盛上三杯茶。
直到桌子上摆满了凉透的茶,他就将茶水都撒在地上,一遍遍重复着烹茶的动作。
天黑了,又亮了。
门从外被推开,白洲迈着缓慢疲惫的步伐,脚步轻轻走进来:“你已经将自己关在房中四日了。”
他的嗓音很轻,又显得沉重:“她的心脏被挖出后,重新放回了胸腔。只因她身上被注入一丝仙力,才堪堪撑到清晨见到你……”
白洲说了很多,可他最想表明的意思是,这一次宋鼎鼎是被他杀,而并非自尽。
然而,没等到他拐弯抹角的点到题,便被裴名打断:“她在我面前,共三次假死离开。”
“第一次在天宗门,她服闭息药,佯装谢罪自尽。我看出她假死,却未曾点破,提出火葬如她所愿,放她离开。”
“第二次……便是前几日,她错信裴渊的迷惑,与白琦私下密谋,意图利用混元鼎灵魂出窍,假死解开契约。”
裴名垂着眸,嗓音清透疏离,寡而轻淡:“我早便知道她要假死,却也没有拆穿她。”
“我与她之间,太多隔阂误会。我需要一个契机,解开她心结的契机。”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听得白洲心惊。
倘若裴名一早就知道宋鼎鼎和白琦之间的计划,只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结,便将计就计……
一时之间,白洲竟是不知道,到底裴渊和裴名的心机城府,谁更可怕了。
裴渊将所有人都设计在内,洞悉人心,玩弄人性,计划环环相扣。
可到最后,这一切都在裴名的掌控之中,而那所谓的步步为营,便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般可笑。
白洲想起裴名赤着脚,抱着尸体跪下求他的一幕,想起裴名为宋家家主挡箭的一幕,又想起裴名朝圣长叩,被马澐踩进水中,被陆轻尘胯.下侮辱的那一幕……
最可笑的,还是他为保住白琦,先是背叛裴名,而后又心中愧疚难安,一路拼死保护裴名的事情。
在白洲恍惚的神色中,裴名抬手斟了一杯茶:“我不在意背叛,因为你们在我眼中,自始至终都不如她一根发丝重要。”
“只是你的女儿,三番两次挑衅于我,助她逃离……”他敛住眉眼,似是乖戾,将热茶推到白洲面前:“这是第三次了。”
白洲怔住。
第三次?
裴名是以为,宋鼎鼎这次也是在假死?
“我敢以性命发誓,白琦失踪与宋鼎鼎之死并无干系,她早已将混元鼎交给你,而且……”
而且,宋鼎鼎被剖开胸腔,连心脏都取了出来,就算她想假死离开,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
他仔细检查过尸体,注入宋鼎鼎灵窍中的那一丝仙力,绝不是白琦一个普通修仙者能拥有的。
据房中丫鬟所说,宋鼎鼎曾亲口吐露过凶手是一个女子,只是看裴名的样子,并不相信她所说的凶手。
只因白琦在宋鼎鼎死前便失踪,裴名便笃定般,认定了她又是假死。
白洲忍无可忍,正想要说些什么,一抬头却对上裴名惨白的面色。
明明已经换回了心脏,他有了正常的体温与心跳,可他的皮肤却透着一股灰白色,周身萦绕着死气沉沉的空气,却是比之前更像个活死人了。
他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时候,他夫人重疾缠身,每日卧病于床,看着她日渐消瘦,他只恨不能亲自代之。
她饱受折磨,他亦是如此。
直到有一日,她睡着后,便再也没能醒来。他自欺欺人,抱着她的尸体求遍修仙界的神医,直到她尸身腐烂,直到她成为一架白骨。
和他一样,裴名只是不愿接受她的死讯罢了。
可宋鼎鼎与他夫人,到底不同。
他夫人并不爱他,只因情蛊受困于他,才选择用这种方式逃离他。而宋鼎鼎,他能看出来,她心里爱着裴名。
即便裴名上一次只是将计就计,但却实实在在解开了她的心结,她这次是真心要与他成亲。
许是知道现在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白洲放弃了与他争执,只是沉声道:“我定会找到白琦和那凶手,证明此事与她无关。”
他隐隐带着怒气,正要甩袖离开,还未转过身子,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凶手?她口中的凶手,便是你死而复生的妻。”
裴名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般随意风轻,只是听到白洲耳中,犹如五雷轰顶。
他掩在袖中的手在颤,嘴角肌肉不住抽搐着,脑海中倏忽浮现出他们成亲前一夜,他偷偷走到院子外,与他夫人联系上的那一幕。
他犹豫许久,对着玉简那侧,轻唤了一声‘玉檀’,那是她往日曾用过的名字。
他很快得到了回应,她娇笑着,用着温和的语气唤了他的名字。
寂静的夜中,玉简那侧的声音便显得极为清晰,他听见水流动的声响,听到钝器割肉的声响。
他问她在做什么,她却只是说自己正在为人准备膳食,他听宋鼎鼎提过她化名翠竹,成了天君夫人身边的丫鬟,便也没有多问。
他与她聊了许久,提起旧事时,她嗓音中带着些惋惜与怀念,期间那声响便未停止过,直到她借故切断了玉简。
那时,他仍沉浸在喜悦中,却不知那一声声水流波动,那一下下钝器挥舞,皆是他心爱之人在残害宋鼎鼎。
白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走到院子里看到那黑木棺椁,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抬首看一眼棺木里的女子。
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直至走出院子,他都没能将紧绷住的身子放松下来。
他手臂撑着墙面,身体微微弯起,佝偻着蹲了下去,想起检查尸体时的满身伤痕,他忍不住想要干呕。
可堵在喉间的郁气,出不来,也咽不下去。
他只好伸出手指,沿着舌苔向里压下,胃里的酸气并着秽物,涌上喉头,大口大口呕了一地。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明明那么善良,不光救过他一命,相处的数载之间,她经常进山时,捡回受伤的小动物包扎救治。
她连一只蚂蚁都不舍踩死,甚至过年杀鸡宰猪时,都会不忍地闭上眼睛。
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亲手一刀刀划开宋鼎鼎的腹部,活生生剜下一颗怦然跳动的心脏。又残忍地注入仙力,令宋鼎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熬到天明?
白洲不敢相信,可那晚从玉简一侧传来的细微声响,在耳边被无限放大声音,不知不觉中,已是要将他吞噬淹没。
“白大哥……你没事吧?”不知是谁停在了白洲身侧,隐约中他感觉有一只手在轻拍自己的后脊。
迷离的意识渐渐回归,一阵嗡鸣过后,他像是溺水之人浮上岸,耳中杂乱的声音消失不见,他揪着自己的衣襟,拼命地大口喘息着。
白洲没有等到身侧之人再开口询问,他站起身来,脚步踉踉跄跄的向前跑去,步伐毫无章法,恍若疯癫。
直到他跑回了自己的院子,直到他将大门紧闭,他从腰间摘下那只玉简,混着秽物的手掌,死死抓住玉简,却没有一丝勇气与她联系。
白洲坐在屋子里的阴暗墙角下,从清晨坐到深夜,浑浊的眼珠盯着手中的玉简。
不知何时,玉简倏忽散出白晕,令白洲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玉简上显出了一个漆黑的名字——玉檀。
玉简有记忆备注功能,一从裴渊手里拿到,便将玉简上的名字改成了他熟知的‘玉檀’二字。
白洲不敢相信,她竟然会主动联系自己。
他掌心越收越紧,仿佛要将玉简捏烂,可看着玉简上的暖光渐渐消散,他还是松开玉简,颤抖着接下了她的传讯。
温柔渗着暖意的嗓音,一如既往的美好:“白洲吗?”
白洲强忍着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略有些冷漠道:“嗯。”
听到他冷淡的嗓音,那边愣了一下,停顿了许久,才柔柔开口:“许久不见,女儿已是长得亭亭玉立,我忍不住思念,与她见了一面……”
“如今她在我住处,没有与你商议,便擅自将她接来,还盼你不要怪我。我将要随龙族公主回龙宫了,下次再见不知何时……我想,如果你不嫌弃,可否来见见我,我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难得她对他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可白洲听着却只觉得胃里翻滚,隐隐又生出想呕的感觉。
他那日与裴名进了密室,与裴渊换心,因此并不知情府内混进了陆母请来报仇的人。
直到宋鼎鼎死后,他问询了府中门人,才知晓白琦为防意外,派了不少人护卫,又亲自守在宋鼎鼎房中。
但宋鼎鼎出事后,白琦不见踪影,这说明残害宋鼎鼎的凶手,在害她之前便用手段将白琦掳走了。
白洲担心白琦,只是在现场,他发现了万毒蜂此蛊的尸体,他清楚凶手大抵是中了毒,活不过几日,便稍稍安了心。
可如今,他已知凶手就是他曾深爱的女人,而她分明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带走白琦,却口口声声说着思念白琦,真是虚伪透了。
想来,她今日主动联系他,是为了万毒蜂的解药。
白洲应该戳穿她,只是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虎毒不食子,想起她的狠毒手段,他却心中生寒,只怕自己戳破她的诡计后,她会杀了白琦。
许是久久没等到回复,那侧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白洲,你怎么了?”
白洲低声应道:“没事,只是许久未见,有些激动……你如今住在何处?”
“驼华峰。”
话音落下,白洲便切断了玉简,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他简单梳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匆匆离开神仙府,朝着她说的地点赶了过去。
神仙府独立在三陆九洲外,白洲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驼华峰。
他原以为是个偏僻无人的小岛,却不想此处的居民较多,又正好赶上岛上节日,便是深夜里,那岛上也是灯火通明。
四处张灯结彩,与神仙府的萧瑟孤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看到站在灯花下言笑晏晏的翠竹时,白洲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
她的相貌与数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橙红长裙,衬得肌肤雪白,鬓间插着银色簪花,一步一响,弯弯的眼眸像是天上的明月,盛满了温柔与善意。
见他来了,翠竹扯着白琦的手,笑着对着他挥手:“我们在这里!”
白洲曾在每一个孤独寂静的深夜,于梦中梦到这一番场景,可真正看到这一幕时,他却丝毫不觉得高兴。
他抬起僵硬的脚,一步一步,缓慢朝她走去。
白洲停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还未开口,便见翠竹牵着白琦,迈着碎步向他而来:“你看这花灯如何?”
她举起手中的荷花灯,笑容纯粹,不知是不是因为万毒蜂的缘故,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唇色泛着微白。
白洲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又向下压去:“好看。”
翠竹还想说些什么,被他打断:“我们单独聊聊。”
并不是商量的口气,他说罢,便自顾自向前走去,翠竹怔了一下,缓缓眯起双眸。
她看了一眼身侧的白琦,抬手拍了拍白琦的手臂:“你先逛逛,莫要走远了。我与你爹聊一聊……”
白琦没应声,似乎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翠竹正要走,却被白琦一把拉住:“你说陆母派去暗害裴名的人,已经被你解决了?”
翠竹眸色一暗。
她那日调虎离山,将白琦引了出去打晕,若非是她中了万毒蜂的蛊毒,她本不准备与白琦相认,更不准备带走白琦这个麻烦。
她勉强用仙力压制住了蛊毒发作的时间,待白琦醒来后,费心编了一个谎——她先与白琦相认,诉说自己这些年的不易,而后又隐瞒下宋鼎鼎之死,只说闯进神仙府的歹人已经被她解决掉了。
她本想从白琦手中套出万毒蜂解药的下落,谁料白琦并不上套,还非要回神仙府看一看宋鼎鼎。
她左右思量过后,还是决定从白洲身上下手,毕竟白洲爱她爱到低微入土,定舍不得眼睁睁看着她死。
因此,她以白琦为诱,引着白洲来了此处。
在驼华峰相见,是因此处地势开阔,荒废已久,又是个不知名的小岛。
岛上的繁华都是她消耗仙力,伪造出来的假景,她怕白洲蠢笨,万一被裴名跟踪。
真若如此,裴名顾忌着岛上她布造出的假人们,她也好有机可乘,趁乱逃跑。
这般想着,翠竹对着白琦笑了起来:“我骗你做什么?你若是不信,过会儿问你爹便知道了。”
说罢,她便不再给白琦说话的机会,缓步朝着白洲离去的方向追去。
白洲在一处安静的无人之地,停住脚步,翠竹中了毒,行走迟缓了些,眼中带笑,迎了上去:“数年不见,你变了不少。”
许是没有了白琦在场,白洲懒得再伪装下去,他垂着眼皮,嗓音恹恹:“你杀了裴名的未婚妻。”
翠竹挑了挑眉,似是想通了他之前的反常,轻轻勾起唇角:“原来你都知道了。那我便挑明了说,我中了万毒蜂的蛊毒,命不久矣,你救还是不救?”
明明她才是处于弱势的那一方,可她的语气却如此笃定自信,似乎算准了白洲不舍得她死。
白洲沉默着,许久许久。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她承认,心口还是不可遏制的疼痛起来。
原来,凶手竟真的是她。
或许是白洲沉默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他脸上似哭似笑的表情有些渗人,翠竹脸上的笃定,渐渐消退。
她抿了抿唇,装起了柔弱:“你知道,我在天族只不过小小婢女,这些年寄人篱下,吃尽苦头。”
“我杀她并非我所愿,我背后有主,裴渊已死,我若不杀她,回天族我就得死。”
她说的声情动貌,但白洲脑海里,却只有与她玉简联系时,那一道道钝器割肉的声响。
他只觉得胆寒。
到底是怎样的女人,才能一边用残忍的手段杀人,一边用温婉的语气与他叙旧。
原本以为白洲会动容的翠竹,见他迟迟没有什么反应,耐心渐渐消失。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眼底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你真这么狠心?”
这似乎是她对他的最后通牒,可白洲只是面带疲惫,缓缓挣开了她的手。
翠竹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敛住眉眼,抬手擦干净眼底的泪水:“我劝你最好将解药交出来,我懒得与你多费口舌……我在你女儿身上也下了毒,你若不想她死,便交出解药来。”
她与白洲没有分毫的感情,就连对白琦这亲生骨肉,称谓时都要用一句‘你女儿’,眼眸中尽是厌烦与不耐。
白洲没想到,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可他却是作茧自缚。
倘若不是他用情蛊束缚住她的自由,世间又怎会有白琦的存在,说到底对她来说,白琦不过是因他强迫而诞生的产物,她如何会在意白琦的性命。
翠竹彻底失去了耐心:“我念着旧情,你最好不要逼我。”
白洲垂着头,良久,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只玉罐,递到翠竹面前:“我有句话想问你……”
没等他说完,翠竹已是冷声答道:“没爱过。”
白洲愣了一下,随即抿起唇。
翠竹从他手中夺过解药,放在鼻尖嗅了一下,她跟了白洲数年,对蛊多少有些研究,只需要闻一闻,便知道这解药并未作假。
她仰头将解药灌了下去,而后转头便要离开。
白洲扯住了她的衣袖,两步追上,一把攥紧她的手臂。
翠竹正要冷着脸问他又要做什么,岛上的结界却突然猛地震动起来,她心中顿觉不妙,皱着眉,用力甩开他的手。
可他手掌犹如铁箍一般,无论她如何甩动,他都动也不动。
“白洲!你不要逼我!”翠竹呵斥道,似乎已是忍无可忍。
白洲恍若未闻,只是执拗固执地攥着她,不让她离开。
“是裴名来了!你想让我死在他手里吗?你可还记得我们曾有结发之恩……”
他沉默不语,也不放手。
翠竹眸色阴沉下去,另一只手朝着腰间摸去,只听风吹过,刀刃瑟瑟鸣叫,他一声闷哼,匕首已是刺入他的腰腹。
鲜血随着匕首而出,迸溅到她干净的袖角上,而白洲却依旧没有松手。
她近乎崩溃,低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要你女儿的解药吗?我并未给她下毒,只是方才在唬你,我求你松开手……”
翠竹软硬兼施,白洲却是软硬不吃。
眼看着裴名的气息越来越近,她不禁咬住牙,抬起匕首朝着白洲的手腕砍去。
匕首削铁如泥,可白洲不躲不避,硬是挨了两三刀,大掌应声掉落,血液喷涌而出,翠竹抓住那空隙要跑,却被白洲另一只手抓住。
“你这个疯子——”她尖叫着,仿佛失去控制般,又抬起手中匕首。
但这次,白琦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她撞到了近乎疯癫的翠竹,骑在翠竹身上,与翠竹抢夺着锋利的匕首。
白洲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白琦已是落了下风,眼看着翠竹手中的匕首要刺进白琦心口,他用着血淋淋的断臂,一把推开了白琦的身体。
那匕首由着惯性,没入了他的胸口,他耳边清晰响起砰砰有力的心跳声,又渐渐减弱。
他隐约听见白琦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睫毛轻颤,缓缓伸出手去,攥住了翠竹的手腕:“你到底是没有将琦儿当做女儿……”
她的瞳孔忽的收缩,转过头去,眸中倒影出满身血迹而来,犹如恶鬼般存在的红衣男子。
裴名竟是丝毫不顾岛上布置的幻影,从哪繁华夜市上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果然,裴名循着白洲的踪迹跟了过来。
翠竹自知逃脱不掉,带着满腔恨意,将手中匕首拔.出,血液迸出,溅了她一脸。
她痛快地笑着,眼里都是血泪,脸上带着不甘与屈辱,反手便要用匕首自刎。
可裴名怎会这般轻易放过她。
时间被定格在这一刻。
浸着鲜血的绿地里盛开着朵朵红莲,像是开在无间地狱里的曼珠沙华,红的妖冶,艳的妖娆。
风吹起红莲花瓣,化作翩然起舞的蛱蝶,橙红色蝶翅上隐约显现神秘的暗色花纹,远处望去像是连成了一片血色咒语。
血蛱蝶萦绕在空中,簇拥着它们的神明,裴名踏着红莲走向她,所过之处,步步花开。
翠竹动弹不得,眸中的狰狞却变作恐惧,极具压迫力的寒意席卷全身,她血液冰凉,听到‘嗡’的一声。
裴名抬指轻弹她手中的匕首,刀刃在寒风中瑟瑟发鸣,他修长两指捏住尖刃,不紧不慢从她掌心抽离。
随着尖刃作响,时间重新流动,他掐住翠竹的后颈,提着她,大步准备离开此地。
白琦抓住他的袍角,双膝跪在了污泥中,泪痕布满脸颊:“救救我爹,裴名……看在阿鼎的份上,求你救救我爹……”
裴名脚步一顿,侧过脸,眸中混杂着惊悚的温柔:“鼎鼎啊,她不见了。你知道她在哪吗?”
白琦愣住了。
她听不懂裴名的话,可想起白洲的反常,以及翠竹对她说过的话,她心中隐约察觉到,宋鼎鼎出事了。
倘若不是如此,裴名早应该与宋鼎鼎洞房花烛了,又怎会出现在此处?
她还未反应过来,一抬首,却见裴名早已走得远了。
白琦哭着抱起白洲,拼命往他嘴里倒着生蛊,而后手慌脚乱的包扎着他的断臂与伤口。
白洲眼神眷恋的看着白琦,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最后却只来得及说了一声‘对不起’,便因失血过多,缓缓阖上了眼。
林中响彻着白琦嘶声的哭喊,响彻云霄,仿佛要将天空撕开一道裂痕。
然而裴名听不见,他早已提着翠竹离开了小岛。
从华驼峰到神仙府,他只用了片刻时间,翠竹的心态从恐惧惊慌,到破罐子破摔,也只用了这片刻时间。
她浑身僵硬,动弹不了,但她并不畏惧死亡,反而坦然得很。
最坏的结局便是死,而死亡并不会让她魂飞魄散,就算她恶事做尽,待她在无间地狱赎够罪,她总有一日会重入轮回。
可裴名却要永失所爱。
他乃神明,心脏在,便不死不灭,只要他活着,就会一直念着死去的宋鼎鼎。
这种折磨会伴随他终生,直至他承受不住,走向灭亡。
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她划算。
若不是动弹不得,她非要笑给他看。
裴名将翠竹绑在了宋鼎鼎的棺椁旁,他两指捏住从翠竹手里夺走的匕首,在磨刀石上霍霍磨着。
“你坏了我的新婚。我找不到她了,你知道她去哪了么?”
裴名一步步走向她,用刀柄解开了她的穴道。
翠竹能动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仰天而笑,她此刻已不畏生死,只享受着猫捉老鼠,将人玩弄于股掌的愉悦。
“我与你相识一场,幼时待你如亲子般,如今你要成亲,我总要看一看那女子是否真心。”
她笑出眼泪,眼角带着戏谑,瞥向那棺椁里躺着的女子:“所以,我便挖出了她的心脏……你是没有瞧见,她躺在浴桶中,半合着嘴,一直在唤你的名字呢!”
裴名指间夹着的刀刃微紧,他侧过脸,轻声问道:“翠竹姑姑,你很喜欢笑吗?”
他自言自语似的问着,手中的刀刃靠近她,一手扼住她的下巴,另一手在她面上比划了两下,沿着她微笑的弧度,用尖刃割开了她的嘴角。
火辣辣的刺痛令她忍不住挣扎,像是被烈火灼伤的感觉从嘴角传来,她忍不住叫骂,可每一次张嘴,都会带的嘴角鲜血淋漓。
“这样笑起来便好看多了。”他低声喃喃着,掌心搭在棺椁边沿:“翠竹姑姑,我喜欢她。你把她藏在哪里了……让她回来好吗?”
“疯子!疯子——”
翠竹强忍着剧痛,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她死了,我亲手剖出了她的心脏。你若想让她活过来,便将你的心脏给她……”
即便死到临头,她还不忘自己的目的。
裴名将刀刃抵在她的唇上,缓缓摇头:“鼎鼎没有死,是你们把她藏起来了……”
“她说她永远不会再离开我,她说要和我成亲,她答应过我。”
见他自欺欺人的模样,翠竹懒得再搭话,总之既然被他抓住,那么要杀要剐都随他。
她不语,裴名便也不再问。
到了夜里,翠竹半昏半醒间,隐约瞥到裴名躺进了宋鼎鼎的棺木里。
他卧在她身侧,小心翼翼牵住她的手,指尖在她苍白灰青的掌心间,不知比划着什么。
他的动作温柔又轻缓,仿佛身侧躺着的人,并非是一具尸体,而是睡着的女子。
翌日一早,翠竹又看见他在给尸体涂抹什么,似乎是祛尸斑的药膏。
她心中嗤之以鼻,只觉得裴名脑子有问题,疼痛却让她再也笑不出来。
裴名关了她三日,期间没再与她说一句话,这让翠竹很疑惑,可他不动手,她便暗暗生出一丝生的希望。
她仔细观察着院子里的结界,并不算牢固,只要她能解开身上的捆仙绳,便有机会逃出去。
翠竹耗尽心血,也没能解开身上的捆仙绳,直到第四日,她才知道裴名这几日在做什么。
他绑来了龙族公主。
几日不见,龙族公主看起来十分憔悴,眼底泛着大片的青黑,脸颊浮肿,仿佛一夜间衰老了十几岁。
翠竹看到她,反应激烈至极,顾不得嘴角撕裂的疼痛,几乎是嘶声狂吼:“裴名,有什么你冲着我来,她是你母亲,她养了你那么久——”
裴名歪着头,用翠竹的匕首抵在了龙族公主的脸颊,轻拍了两下:“你将鼎鼎藏到哪去了?”
虽是看着龙族公主问得话,却是在问翠竹。
翠竹濒临崩溃:“我说过了,她死了,她死了啊!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她的尸体,她都开始腐烂发臭了,你闻不到吗?!”
裴名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刀刃立起,在龙族公主恐惧的神情下,将尖刃扎进了她的眼睛。
听着龙族公主因剧痛而发出的惨嚎,他看向翠竹:“鼎鼎在哪里?”
翠竹的面庞逐渐扭曲,她看着双目空洞血流不止的龙族公主,利齿将唇瓣咬的鲜红,咬着牙嘶声吼着:“裴名!我要杀了你——”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手起刀落,剁下了龙族公主的尾指:“你听过人间的凌迟之刑么?”
伴着龙族公主杀猪般的嚎叫,裴名敛住眉眼,轻声道:“时辰还早,除去她的十根手指,一双手臂,一双腿骨,还有躯干可以一片片剜……再不济,她还有心脏。”
“我见过我母亲的心脏。你想看看她的吗?”他修长苍白的手握着匕首,在龙族公主身前游动,而后轻轻落在她的心口。
“别动她,别动她——”
翠竹眼珠爆出,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带着漫天的恨意,她拼命挣扎着,那捆仙绳将她的皮肤磨得淤青出血,可她却像是毫无察觉,只恨不得扑上去将裴名扒皮抽筋。
裴名似乎也并不想这场游戏那么快结束,他听话的移开了匕首,重复着方才的问题:“鼎鼎在哪里?”
翠竹犹如癫痫患者,疯狂抽搐着:“她死了,她的尸体就躺在棺木里。你想救她,便用你的性命来换……”
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龙族公主已是活活疼晕了过去,汗水浸透她的发丝,将那向来高贵雍容的女人,被折磨得丢了傲骨,耷拉下脑袋。
翠竹看着龙族公主血肉模糊的手掌,心底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她不知道裴名到底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在故意用这种方式折磨她。
她此刻,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杀了裴名。
他一遍遍问着,不厌其烦,仿佛只会说那一句话。
直到龙族公主双手成了光秃秃的棍子,翠竹已是恨得生生咬碎了牙,她浑身浸满汗水,嘴角血流不止,心理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令她濒近失控崩溃的边缘。
她知道,只要她活着,裴名就会用这种手段,无止境的折磨龙族公主。
与其如此,倒不如给她们一个痛快。
翠竹恋恋不舍,最后看了龙族公主一眼,牙齿抵在舌上,眼中溢出鲜红的血泪,齿下猛地用力,黏稠的血液从唇瓣间溢出。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明明狼狈不堪,却带着讥讽,对着裴名笑了起来。
不知是在笑他愚蠢,还是笑自己的解脱。
裴名歪着头看了她良久,随后不疾不徐走到她身前,骨节明晰的手掌抵在她下颌上,指尖轻动,卸下了她的下巴。
半截血淋淋的舌头从她嘴里掉了出来,他俯下身,捡起那截舌头,放回了她的口腔内。
只见一道白晕闪过,那断掉的舌头,奇迹般的愈合如初,若不是她嘴里满是血污,倒叫人以为方才那是一场错觉。
翠竹知道他有愈合旁人伤口的能力,但没想到,他会浪费法力在这上面救回她。
“疯子……疯子!”她似哭似笑,不住摇着头,嘴里的鲜血甩的到处都是。
院子里重新响彻起痛苦狰狞的哀嚎。
天黑了下去,又亮了起来。
黎画闯破结界,进到院子里时,看到院子里血腥的场景,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
龙族公主已死,零碎的身体部件散落一地,只留下一架残破不堪的红骨架,零星肉末残挂在骨架上,黑红干涸的心脏孤零零安置在胸腔里。
而翠竹,变得痴痴傻傻,不过几日,已是被折磨得脱了人形。
黎画第一反应,便是将院门外准备进来的白琦拦堵住,她父亲命大被救了回来,只是陷入昏迷中,一直没有醒过来。
本就受了不小的刺激,听闻那翠竹又是她的生母,若是白琦看到这一幕,怕是要直接吓晕过去。
为防白琦闯进来,他将刚刚勘破的结界修补好,才放心走了进去。
看到棺木中躺着的宋鼎鼎,黎画脚步顿住,他没想到自己才离开神仙府几日,府内便发生这样大的变故。
上次见到她时,她还那般鲜活真实,可此时此刻,她便像是睡着一般,容颜恬静。
若不是府中人人皆知,裴名的未婚妻被人剖心而亡,他都要以为,眼前的这一幕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黎画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顿住脚步,不再向前。
远远看到裴名立在棺木旁,手臂伸进棺椁中,轻轻攥住宋鼎鼎的手,失神地看着她。
黎画的心仿佛被人揪了起来,狠狠揍了一拳,麻木的钝痛着。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可他经历过失去亲人的滋味,自然知道裴名此刻的心情。
“裴名……”
黎画小心翼翼的唤着,却被裴名哑着嗓子,突然打断:“对不起。”
黎画愣住:“……什么?”
他指腹覆在她的掌心,一寸寸抚过掌心里的纹理:“几年前,没能护住你妹妹。如今,又因我,害死了你的徒弟。”
这是黎画第一次见裴名主动提起黎枝。
他想起宋鼎鼎生前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时,对他说过的话,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两人相对无言,却听见翠竹疯疯癫癫的笑着:“是我杀了你妹妹,是我杀了你徒弟,你来杀了我呀!杀了我啊——”
——我不知你在秘境里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残害黎枝的人,不是他,而是天君夫人身边的丫鬟翠竹。
宋鼎鼎说过的话,与翠竹的癫笑渐渐重合,黎画神色滞泄的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他颤声问道:“你是……翠竹?”
她对外有太多名字,黎画从白琦口中得知的名字,名为‘玉檀’。
他哪里能想到,眼前看起来瘦弱狼狈的女子,竟是宋鼎鼎口中残害他妹妹的凶手。
翠竹仰头笑着,嘴角的伤口崩裂,淌着血水:“是啊,我就是翠竹。你知道你妹妹的叫声有多好听吗?我特意叫人用记音鹤录了下来,便是留给你欣赏的……”
她咄咄逼人,像是想要激怒黎画。
不出所料,她的话似是平地炸开的雷,轰隆隆在他脑海中响着。
他至死都不会忘记那只记音鹤。
它一遍遍外放着她被残害时发出的哀嚎,其中隐约夹杂着几声气若游丝的‘哥哥’,带着她稚嫩的哭腔。
黎画大脑似乎宕机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不知何时已是走到了她面前,他举起手中长剑,对准她的颈。
翠竹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渴望。
她的爱人已死,她受够了这种折磨,她要去地府寻找她的爱人了。
可黎画的剑,高高抬起,却又停在半空中。
见他迟迟不动,翠竹忍不住怒吼:“真是个窝囊废,连给你妹妹报仇都不敢?早知你如此下贱,我便该将她的脑袋也割下来……”
黎画的剑,落了下去。
只是并不如她所望,他没有割断她的脖子,而是斩下了她的四肢。
他的动作肃寒,犹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冰冷。
裴名没有阻止他,也没有看他。
便在翠竹撕心裂肺的惨嚎声中,黎画丢下手中的剑,俯下身子,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他哭了很久很久,像是要将这么多年以来的苦楚辛酸都哭尽。
不知何时,裴名走到了黎画身前。
他看着黎画满脸涕泪的样子,竟是有些羡慕。
裴名哭不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明明那么爱她,可为什么他哭不出来。
他双眼干涩,心中空荡如没有底的黑洞,他想抓住她的手,抓住与她相处的每一刻,想等她醒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倘若不是她的身子在不断腐烂,他尚且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告诉自己,她不过是藏了起来。
一想到她的离去,裴名便失去了生活的动力,被满腔的悲恸填满,他的每一个器官,每一滴血,都在叫嚣着思念。
他不断回忆着过去,可那些记忆如此真切,又显得如此虚无缥缈。
他后悔了。
他应该在她阖眼之前,抱一抱她的。
他后悔了。
他不该解开契约,这样上至碧落下至黄泉,他都能有办法找到她。
裴名俯下身,将两指放在黎画额间:“我以神仙府府主之名,与你解除契约,从此,各不相欠。”
黎画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白芒在眼前晕开,他已是解除了两人间的契约。bïmïġë.nët
他从袖间掏出慈悲,递到黎画面前,面色平静地叮嘱着后事:“我死后,将翠竹与天君夫人封印于混元鼎中,我以神之名义,诅咒翠竹永世不死不灭,不得超生。”
“她要与天君夫人的尸骨此世相对,日日夜夜,永无尽头。”
黎画怔住:“你要做什么?”
裴名将慈悲放在黎画掌心中:“剖出我的心脏,换她复生。”
“倘若要有一人活着,饱受思念的折磨,无时无刻不存活在过去和回忆中,每一瞬都在品尝离别的悲恸……我希望那个人,是她。”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系统要我攻略虐文女主更新,第 149 章 第一百四十九个鼎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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