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拍盒盖,三层自动打开,像莲花绽放,露出颜色鲜艳、香气甜美、状如花瓣的糕饼。
千渠落后淳朴,很有人见过这样卖相精致、暗含玄机的东,不由啧啧称奇。
能吃到宋仙官贴身管家卫仙师亲手制作的食物,不止满足口腹之欲,是一种特殊荣耀。
铁三牛吃完饭,蹲在沟渠边吹风走神,从怀摸出一杆旱烟。
卫平入乡随俗,也撩起衣摆蹲在他旁边,还低凑过去给他点火。
铁三牛吓得差点掉了烟枪:“仙师,这怎么得。”
“我初千渠,不懂人情世故,河道上的事情也什么都不懂,正要大家多多学习。”卫平笑,“我听说河道图纸都是您画的?我能看看吗?”
铁三牛连答应。
卫平拿到图纸,了些如何控制水量、如何防洪调水之类的题,期认真倾听,与对方称兄道弟。
最后他状似无意地道:“这七条河道的走是宋先生要求的吧?”
“当然不是,这个走目前最合理。水道的功效能最大限度发挥出,千渠地大沙尘大,不仅要解决灌溉,还要分水排沙、保证水流清澈,这是我从所有方案中选出的最优设计。宋仙官看过,是点了。”
卫平一怔,不动色打量对方表情。
没有说谎。
难道是巧合?宋潜机无意大兴土木,为自身增益气运。想开河引水,灌溉千渠,造福万民。
他忽然朗笑:“我原以为是要讨个彩!等按图纸修完,河道满水,修士御剑或乘法器从天上飞过,千渠无高楼,黄图平原一望无际,能看见七条河道连成的‘宋’字。天地广阔,苍茫原野为纸,汹涌河水为墨,如此才能彰显宋仙官在千渠独一无二的地位,凌驾一切的权力。”
“宋?我看看哦……嗨,真像个宋!你不说我都没察觉哈哈!还是老兄你眼力!”
铁三牛激动地招呼刘木匠:“老刘,快!这有个新发现,是卫管家看出的!”
不多时,河工们也放下饭碗,传阅图纸。人群中响起一阵阵惊呼:
“越看越像宋啊!”
“这是老天爷的意思。”
卫平轻轻挑眉。
他对空、图形、字的架结构有种敏感直觉,否则不会被书圣看中,也不会在黑店当铺点破“奸商符”的机巧。
宋潜机无意无心之,却得到这种结果,莫非说他就是天命所归、气运所钟?
千渠人皆道“祥瑞”,回家叩拜仙官微缩雕像。
唯独孟河泽颇为不屑:“卫平,你心思不纯牵强附会,以为这样就能讨宋师兄吗?我师兄正人君子刚直不阿,从不大喜功,搞这些虚巴脑的东。”
如果卫平是修,他真想按对方一个媚上惑主的名,摁进种莲花的大水缸清醒一下。
卫平正在为宋潜机布菜,闻言委屈又温柔地对孟河泽抬眼一笑:“师兄言,卫平不敢。”
宋潜机今天吃南方菜。吃饭时他一贯认真,不会分神琢磨别人的言语机锋。
三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三鲜香浓郁的豉汁凤爪、三枚软软糯糯的鲜肉烧麦、一小碟干脆爽口灼芥蓝,配一盅熬了六个时辰不断火的乌鸡枸杞老参汤,最后还有清新解腻的佛手茶饼。
——选用今年大衍宗灵泉边新摘的绿茶制作。
器具、摆盘考究,拼出花团锦簇的图样。宋潜机吃得干干净净。
卫平无视孟河泽的怒瞪,继续道:
“宋先生,我听说您从琴仙那得了七绝琴,可变宝船。等河道全部修,您带我去兜风吧,从天上看看这‘宋’字河道有多威风?”
宋潜机擦净手指,直觉对方语气有些怪异,像前世在哪听过。
他还是认真纠正对方:
“千渠不会永远没有高楼,不会永远有黄土和风沙。以后御剑从天上看,应春天四野皆绿,烟柳画桥,秋天黄叶红叶参差,金色农田麦浪滚滚,冬天雪皑皑,银装素裹。
“而不是像你说的,四野茫茫,有一个字。若河道修,千渠依然什么都没有,我的名字孤零零地写在天地,又有什么意思?”
卫平收绢布的手忽然一颤。
他猛然抬,用一种陌生、震惊的目光看宋潜机。
千万人将他当神明救世主叩拜,千万人心中有了这个“宋”字。
但宋潜机心没有“宋”字,没有虚名威、没有权力地位。
有千渠,有他的百姓。
“值得吗?”卫平听到自己的音有点冷。
“值得什么?”宋潜机不解。
他想,我下山享受耕种的乐趣,挖河道还不是为了种地?到时候地没种起,名字先写出,多羞耻。
“没什么。”卫平恢复微笑,收拾杯盘狼藉。
卫平手脚勤快嘴巴甜,还用着一张平凡稚嫩的年脸、加上时而楚楚可怜的表情,不出半月,就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除了孟河泽负隅顽抗,坚决不吃饼,其他人喜欢吃甜吃辣还是吃酸,都被摸得一清二楚。
当孟河泽气得快要咬碎牙、拍碎剑,纪辰终于顶着鸡窝带消息:
“我翻篇四个城门阵法录影,找到他是从城门进的,路上与几个散修说过话。顺着这个线索一路剥茧抽丝往上查,还真摸出一点东。”
“你行啊!有点本事!”
“不是我有本事,有钱能鬼推磨咯。”纪辰拍出一沓凌乱的纸:“他从风凛城,是个不学无术、喝酒赌钱的小混混,没人见过他有朋友亲人。”
孟河泽不嫌弃他字丑,将每个字死死记在脑海,然后揉碎纸团,想象自己在揉卫平的脑袋:
“我看,身世凄苦都是他的骗人话!”
“这人到底哪不对?”纪辰。
“哪都不对!”孟河泽细细讲了龙去脉。
他本没指望纪辰,在他看纪爷缺根筋,又二又傻需要保护,想对付卫平还差一万个自己。
谁知道纪爷比他懂:
“我在家的时候,叔父、伯父都娶了很多房夫人、纳了很多妾,那些夫人们在深宅大院闲着没事干,就喜欢争风吃醋,打压别人,表现自己,制造误会,得到夫君多宠爱。你听他说话的调调,看他强装无辜委屈的手段伎俩,你还不明?”
“明、明什么?”孟河泽眨眨眼。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纪辰点了点他脑袋:“那卫平不是个散修不是个剑修,他就是个深闺怨妇啊!”
孟河泽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开:“我就说怎么不对劲,从没遇到过这种对手!有什么办法破他的招数?”
卫平的出现,令孟河泽与纪辰的关系迅速升温。
虽然孟河泽嘴上不承认,但心已经拿纪辰当知心换命的兄弟。
纪辰一拍大腿:“听卫平大名,不见其人,且让我亲自会会他。你在旁为我掠阵!”
孟河泽一拍宝剑:“,驱除奸佞,还我师兄!”
……
卫平今天跟刘木匠回了小岚村,到打谷场帮忙。
半年辛苦,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秋收时全村老齐上阵,喜气洋洋如过年。
卫平悟性高学得快,看过片刻,已经可以独立用连枷打谷脱粒了。才上手没多久,刘木匠也夸他干活踏实、姿势老练。
一通百通的天赋用在这种地方,卫平心中笑之余,还觉得有点荒唐。
无论是在家修炼,还是在花楼喝大酒,在面杀|人混钱花,他都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要亲手干农活。
谁让千渠太多谜团,谁让他摸不清宋潜机的底。
卫湛阳说得不对,不是有孟河泽在宋潜机身边时,宋潜机才多一条命。
要宋潜机在人群中,他就有无数条命,因为无数人都对他忠心耿耿,愿意舍身救他。
大半日农忙,让卫平迅速与刘木匠拉进关系,已经到了互拍肩膀的程度。
这时候,他想的话,才能得到真实的答案。
“我听说,千渠大旱时,宋仙官会一门功法,能让枯萎的小苗发芽?”
“没错!宋仙官本事大,能用自身灵力滋养谷苗麦苗树苗,那时候他走遍千渠,不眠不休,每到一处,就像这样蹲下施法。”刘木匠单膝跪下,做了一个五指拍地的姿势,“大晚上还有人看见他在田啊。”
卫平赞叹道:“怪不得大家都很感谢他。”
“不止如此,他还等了雨。自打第一场雨后,千渠的雨水才多起,要不然,哪有咱们今天的谷子可打?挖野菜去吧。”
“等雨?”
“对,心诚则灵,老天有眼睛!”刘木匠憨厚地笑。
卫平也笑起。
比起心诚则灵,他愿意相信是宋潜机强行用某种消耗极大、在一定范围内施云布雨的术法,违逆天时,必然付出了很大代价。
宋潜机到底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卫平没有做过仙官,但他自诩见得够多,通晓仙官管理属地的弯弯绕绕。
修士靠烟火供奉和信愿之力增益气运,所以该救苦救难,护佑一方凡尘?
修真界家族大派的经验告诉修士不能如此。赵家所作所为,是过度剥削透支,不利于良性发展,也是修真界异类。
按常理说,应张弛有度,五分榨取、四分施舍、剩下一分放任自流,靠天吃饭。
否则无病无灾,谁拜神庙?
不痛不苦,谁求仙官?
修士大道,无时无刻不在争。与同类资源、与天道争时。bïmïġë.nët
像宋潜机这样,将时全部花在造福千渠上,注定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
等千渠风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人们觉得一切理所应当,就会期望多。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有了草屋,想要泥瓦房,有了瓦房,想要三进三出的大宅院。
有了宅院,又怪为什么别人家有宝马香车。
到那时,仙官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欲望。凡人反而心生怨愤,怪你为何不施予。
宋潜机耽误道途,为之付出一切的千渠,真的值得吗?
这条路没人走过的路,真能走得通吗?
刘木匠站起身,拍拍膝盖的灰。
日影落,赤金晚霞照着高高的谷堆。风吹谷物的干燥清香,吹散流淌的汗水,妻子给丈夫擦汗,孩子给母亲端水。虽忙碌辛苦,却其乐融融,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
这笑容太相似,又太耀眼。
卫平终于出那个题:“如果有一天,你们想要的东,宋仙官给不了呢?”
“啊?”刘木匠没听懂。
卫平又将题复一遍。
他很想知道,当宋潜机不施予,是否会失去供奉,失去信仰,失去一切。
“宋仙官从没有施予。”刘木匠的笑容淡了,面色严肃。
残阳晚照,令他黝黑的肤色,脸上生活磋磨留下的皱纹刻痕,都显得深刻。
他对卫平说:
“你看这边的河,那边的路,不是宋仙官一挥袖子变出的,是咱们村每个人一筐一筐地背,一铲一铲地挖,用自己的双手干出的!人在家做饭,男人出赶工。父亲没力气了,还有子,每家每户都这样。我们千渠也富裕过,我们祖上以前也是耕读传家,我们想过人过的日子啊!”
“宋仙官第一天,告诉我们不许跪、不许拜神庙,他说了,不会满足我们任何愿望。”
他转,迎着夕阳余晖望天城方:
“大家拜他,不是他求财求物,求他施舍,求求他长命百岁,岁岁安康。”
小虎在谷堆旁和同伴追赶打闹,刘木匠瞧见,如梦初醒,笑骂着去抱子。
徒留卫平如遭雷击,怔愣在原地:“求他长命百岁,岁岁安康……”
烈烈风吹起他的衣摆,一路将他吹春天的华微城。
那时登闻大会刚结束,他揣着英雄帖拓本、摘星局棋谱走近人鼎沸的赌场,抬看见“书圣”、“棋鬼”两个选项,仿佛看见两条通往相同目的地的死路。
拔剑四顾心茫然,于是他高喊、下注。
原那个一掷万金赌局,是他赌赢了。
卫平喃喃:“第三条路、第三条路有了!”
不远处两道人影走近。
“就是他?你确定?”纪辰。
孟河泽狠狠点。
纪辰迟疑:“这不就是个中邪的二傻子吗?咱们两个魁首,要财有财,要貌有貌,欺负一个傻子,不道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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