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盏茶时分便行至一座巍峨宫宇前,正门前“椒房宫”三个金铸大字明晃晃的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仪门至正殿只一条两车宽的汉白玉道相接,两旁凿开池水清明如镜,满种山茶。此时新蕊初绽,碧绿圆叶莹莹的似能滴出水来,小小的山茶花娇嫩如小巧的脸庞,层层绽开如玉盏凌波,数百朵玉白花簇开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铺成皓洁冰雪的路途。有的宫女不禁低叹:“皇上对娘娘真好。”
正殿为芝兰殿,旁侧各有东西别殿三座,楼阁数间,环绕成众星拱月状。椒房宫的宫人引我们入正殿,远远望去,殿中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纨丽。隐约闻得椒香细细,正是中宫方能使用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兜头兜脑地袭来让人几欲迷醉。
我佯装观赏美景,落在了队伍后面,在殿门外驻足停留,心里很是抵触与皇后见面。忽然偏殿的帘子被风吹起,我发现窗里是皇上正给皇后喂药。皇后每喝完一勺都会咳出半勺,皇上连忙为她擦拭嘴角流出的药汁。大概喂了半碗,皇上抱着皇后坐上了另一辆轮椅,连轮椅的扶柄都是用黄金铸成,更不要提其他饰物。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他又找出一条羊毛毯子来盖住皇后的双腿。皇后还是被宫女推走了。他伫立在窗下负手而立,目送着皇后远去,挺拔如临风玉树,恰似卷轴上的最美一笔。这样的男人正是鲜衣怒马、流连花丛的年纪,却要事事为心爱的女人考虑,事事要让她舒适。他眉目俊朗,线条流畅而不失锋利,却是这样一个魅力无边、让人心醉的男人,登基几年来一步步铲除异己,与辽、夏及其他少数民族政权并立。
见皇后已经要接受众妃请安,我快步走进椒房宫,还算赶在皇后之前。当我抑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时,皇后已被推了上来。众人也都是仅仅瞥上一眼,就这仅仅一眼,都令她们又羡又妒地低下头去,俯下身来请安:“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眼前女子如仙女一般美好,肤色白皙光滑,睫毛密而长,紧紧地嵌在潋滟的眼睛上,头发自然而不失庄重地盘成了一个普通的仙游髻。正红色绯罗簇金刺五凤吉服,一色宫妆千叶山茶首饰,枝枝叶叶缠金绕赤,捧出颈上一朵硕大的重瓣并蒂牡丹盘螭项圈,莹润非常。中宫威仪,虽十分华贵夺目,但她驾驭起来,再清新自然不过。
那种气质不像皇上一般成熟锋利,却温和内敛又使人诚心诚意地信服。她落落大方地坐在轮椅上,淡然地扫过这样一群日后要分享她的丈夫,或者更为准确地说分享她丈夫名分的女人,温和地开口:“平身。”声音就像是淙淙的山泉,悦耳带着些许轻灵缥缈。一旁的后妃也是美艳不可方物,但距皇后终究是妖娆美人同清杳仙子的差距。
每个人的眼睛、耳朵都牢牢地追随着她,听她娓娓道来。许是第一次讲这么多话,每讲几句,皇后都要轻咳几声。后来实在支撑不住,竟喘不过气来。一道矫健的身影窜了上来,明明可以推着轮椅送皇后回房,皇上却直接打横抱起她,焦急地问:“浅芙,你怎么样?”一旁的后妃都想上前献献殷勤,只为那充满魅力的男人。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发生了,皇上吻了皇后,准确地说是帮她度了一口气,皇后这才好过。她像一只受伤的天鹅倒在他的臂弯里。
回去的路上,早些年进宫的徐美人和陈才人在一旁窃窃私语。“你说不会是皇后看到这些新人一个赛一个的貌美妒忌的吧?”“怎么可能?你刚才也看见了,皇上是怎么对皇后的?”“我可听说了,皇后的求生欲望不强。怕拖累皇上,每天都昏睡着,或是沉默着。”“那今天怎么会讲这么多?”“还不是太后要求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后嫌皇后没个好背景。”
呵,废黜六宫这样的事情都被太后阻止了,还有什么是太后达不到的?
然而皇后今天真的是心神俱疲,我们回宫不久后,就传来皇后病重的消息,阖宫都前去探望。
寝宫里充斥着鹅梨帐中香的味道,配上四处的山茶花香,更觉清香宜人。皇上坐在床榻边,焦急地凝视着榻上人的睡颜。过了一会儿,他问为皇后把脉的太医:“怎么样?”m.bïmïġë.nët
那位太医虽年岁不大,但一脸老成,搭脉诊断得心应手,此刻垂眸答道:“回禀皇上,娘娘许是中风之兆。”
“中风?”皇上低沉地开口。
“是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抽搐的症状。若抽搐后昏睡之状消失,便无大碍,或许会帮助娘娘进一步神经舒展,有站起来的希望。若抽搐之后昏睡两天还未醒,只怕……”
“只怕什么?你快说!”皇上的一声怒吼划破了寝宫的宁静。
“只怕一生都会是这个样子了。”太医回答得斩钉截铁。
“一生?一生都要昏睡不醒吗?那朕怎么办?浅芙,你要朕怎么办?”那个昔日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帝王此刻正在喃喃自语。
“皇帝,你清醒一点!”太后带着两个宫女疾步而入,身旁太监尖着嗓子喊:“太后娘娘驾到。”一众嫔妃跪下请安:“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回头环视众人:“你们都下去吧。”“是,臣妾告退。”我仍是最后一个退出房间,将门虚掩,和其他人坐在正堂,却坐在靠门最近的一个位置,观察着屋子里的好戏。
“母后来做什么?还嫌害的浅芙不够惨吗?”皇上抚摸着床上的皇后,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这是和哀家说话的态度吗?皇帝?”太后被气得胸口剧烈伏动:“难不成你认为她出事是哀家害的?”
“难道不是吗?”皇上为皇后盖好被子后一下子站起来:“去年浅芙接受阖宫朝拜的旨意,不就是您下的吗?尽管太医再三强调浅芙是不能讲太多话的,平时她对朕也总是沉默着,您也让她按您的意思办不是吗?后来怎么样?浅芙因此灌了好多天的药,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还有这次,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儿臣都极力反对,太医也一再劝阻。可您呢,说皇后就应该为众妃做个表率。浅芙孝心重,她一直尊敬您,孝顺您,顶着那么大的风险遵照您的旨意。现在她要一生在床榻上昏睡着,她要不理朕了,她要不理朕了。您满意了?”
太后握紧了拳头,支撑自己不被气倒:“皇帝!你要记得,你的皇后不比历朝历代的任何一位皇后。她没有家世,没有财富,她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她沉默着不是因为她不能开口,是不愿意拖累你!她觉得配不上你。连她都这样想了,你还说哀家讨厌她吗?哀家再提醒你一遍,她没有显赫的家世来帮助你巩固帝位!”
“即便这样,朕也爱浅芙,无论她是丞相的女儿也好,是乞丐的女儿也好,朕都不在乎,朕只在乎浅芙!”皇上一双墨黑色的眸子烧得通红。
“呼—”皇上赶紧扭头看向床榻,原来皇后已经开始出现抽搐的症状。她抽搐不止,唇颚微开,极是痛苦。皇上一下子慌了阵脚,这个登基之初被群臣质疑都依然冷静自若的皇帝,此刻,慌了。
他将床上的人拥在怀里,颤抖着:“浅芙,你别吓朕,别吓朕……”只有太后还算冷静,她冷眼瞟了一眼皇后,扬声道:“卓太医。”刚才那个太医立即进来查诊病情。此时皇后嘴角不自觉地流出口水,皇上上下找着,终于在袖边找到一块方帕为她擦拭。
“微臣稍后会写个方子熬好药,给娘娘送来,喝下去会有助娘娘清醒。”
皇上搂着皇后,点点头:“有劳卓太医了。”卓太医领命退去:“微臣告退。”
“母后还打算留在这里吗”皇上垂首问道。
“哼。”太后一挥袖,盛气凌人地走了。我连忙扭过头来,和其他人一起行礼:“恭送太后。”
那个晚上皇上彻夜未眠,他极怕皇后再也睁不开眼睛,不再理他了。好在第二天晌午,皇后醒了。她极其难得地跟皇上说了一句:“唱首歌给我听吧。”
皇上一怔,随后低头思索:“前日殿试,一位叫柳永的贡生填了一阕鹤冲天,朕瞧着还不错,可是朕判他落榜了。”
皇后慵懒地微笑:“且唱唱看。”
皇上极其宠溺地望着皇后,眼中是亘古未变的深情,他低低开口:“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皇后淡淡地品评:“好一个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我猜你的判词该是‘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吧?”
茶花荼蘼,晕出阵阵芳菲,斜阳草树下,有软语相偎:“知我者,唯吾妻而已。”
听罢,皇后面颊浮上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如此才情,若埋没在官场当真可惜。毕竟这是我难以企及的梦。礼尚往来,前儿个我也谱了一曲,唱给你听,权当消遣了。”
如果说刚才皇上的吟唱如高山之泉,凛冽而深情,那么皇后的歌喉恰如茶园之泣露,悦耳而绵柔,仿佛天籁一般的存在。
“华灯阑珊,玉带横纵,凭栏浅观涟漪。戏抛功名与尘土,姜尚沧浪踏歌行。碧树尽凋,残妆半帘,江南空濛烟雨。怅景元自属散人,陌上初芽君可知?”
皇上轻吻了皇后的面颊,语气透着浅浅的无奈:“浅芙,你的梦,又何尝不是朕的梦?你梦了这一天一夜,可知朕有多害怕?僵卧这么久,骨头都痛了吧?朕给你松松筋骨。”说罢轻柔地将她挪到铺着赤色织锦万福万寿缎被的贵妃榻上倚着,娴熟地为她按摩。
延福宫里,太后问身旁的叶嬷嬷:“听到了吗?是那两个孩子唱的。先帝与哀家的情分仿佛就在昨天,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有时候我真羡慕浅芙那孩子,有恒儿的爱,无论怎样也是值得的。”
叶嬷嬷问:“那您为什么还嫌弃皇后没有家世?”“当娘的,自然希望自己的儿子权势牢牢在手,但恒儿纳进来的那么多嫔妃,背后都是前朝权势的掣肘,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宣徽南院使可抗衡的?宫里最要不得的是专宠,可恒儿却熟视无睹。我是怕群臣不依啊。浅芙那孩子一打眼我就喜欢,但不能显露出来。她孝心重,懂事又识礼,没出事之前常来延福宫里陪我聊天。有时哀家想,若浅芙是哀家的亲骨肉有多好!恒儿那样宠浅芙,遭到后宫的妒忌,就只能由哀家做这个坏人。哀家的这些心思,浅芙都懂,可为什么恒儿就不懂呢?”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凤栖芙更新,第 2 章 鹣鲽行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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