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侍郎不仅在朝堂上抨击异党十分猛烈,也是个满朝闻名的大嘴巴。
后半夜,他可忙活个不停,一面漏夜拜访别府好友,请教奏折中的措辞,一面在写谏议时,大声地长吁短叹,外头伺候茶水的小厮,听得面生尴尬。
走街串巷吆喝卖梨的小郎君,一副剃头撂子走走停停的,打热腾腾豆花的、炸卤糕的、推波助澜。
于是,一大早,竹风水月甫一开门,小清倌被眼前的场面震惊了。
一群老百姓争相一观,不住眼地瞧着他。
当中,甚至有不少世家子弟,仰慕顺宁公主已久,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却在见到小清倌之后,愣住了。
这小孩子,长得莫名像一个人?
流言蜚语以一种隐秘的速度,飞快传开,其中,断章取义,三人成虎。
传下去,公主养外室了。
传下去,公主和外室有个私生子。
传下去,公主和外室的私生子长得像首辅!
宝殿之上。
“啪”地一声,奏折被狠狠掷在地上,群臣头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喘,知道即将迎来一阵唾沫星子的暴风雨。
小天子脾气见长,收拾了李家后,啃下这块肥肉,吃得满嘴流油,少年志得意满,野心与气焰想压制下来都难。
一年多时日相处下来,文武百官也渐渐明白了,小天子活脱脱一个笑面虎,实则吃人不吐骨头。
“混帐东西!食朕的俸禄,便是由你们这样编造构陷污蔑我皇姐吗?”
“谁出的主意,站出来给朕瞧瞧!”
工部侍郎眼色一转,左右四下一瞧,并无人敢作声。
都知道小天子出了名的护姐。
你若一封奏折将小天子批驳一番,义正严辞之下,他指不定还笑盈盈地回几句,可是带上了公主,小天子便犹如猫被踩了尾巴似的,怒不可遏。
工部侍郎心一横,知道自己躲不过,那封奏章出自自己之手,必得由自己陈情,而且,他不怕。
因为,有首辅给他撑腰。
想必,首辅也对此名男外室,痛恨不已,正巴不得将他剥皮抽骨呢。
工部侍郎望了首辅大人一眼,只见他面色寻常自若,瞧不出一点儿波澜。
都是男人,首辅何必忍着,我懂你,工部侍郎默默心想。
然后,他挺身而出,大步上前,一拱手,陈词工整,慷慨激昂。
“启禀陛下,那封奏章,确实出自微臣之手。”
“微臣并非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而是昨晚在盛京城,一处叫竹风水月的地方,亲眼所见。”
工部侍郎转过头,一扬手,似乎想得到众人的认同。
“竹风水月是什么地方,想必诸位大臣比我明白。”
朝中文武百官面面相觑,这地方离白马津十分近,又隐蔽,使人防不胜防,深受其苦。
“你说说,是干什么的?”小天子面色阴沉得厉害。
“此等淫·邪之地,专门败坏女子名节,按照微臣的意思,早该由官府查抄取缔!”
工部侍郎得到了众臣的赞同,腰板挺直,顿时硬气起来了,说话也不由得斩钉截铁。
此刻,在朝堂之上,因为一间小小的竹风水月,满朝文武此刻似乎忘却了往日的芥蒂,同仇敌忾。
小天子陷入了沉思。
良久,龙座上,缓缓传来一声冷笑。
“盛京城,一共有七百多家勾栏瓦肆,游舫花楼,怎么朕见你们一个个欢喜得紧,从不曾提出要查抄这些地方呢?”
“竹风水月,也仅仅是一间而已,难道,女子便不是人了吗?女子便不该有七情六欲吗?”
歪理邪说!工部侍郎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真不知道,小天子为了维护公主,竟然罔顾人伦礼仪,强行歪曲事实。
“圣人古书有云,女子贞顺之道,避嫌远别,为必可信,勤正洁行,精专谨慎。”
“陛下!”工部侍郎跪下,再次激愤地陈情。
“女子背节弃义,指是为非,终被祸败啊。”
小天子站起了身,面上,仍是风平浪静,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之色,他轻轻开口,声音掷地,清晰可闻。
“你的意思,朕的皇姐封号顺宁,可是,既不贞顺,也不安宁,是吗?”
工部侍郎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他知道,小天子的怒气已经藏不住了。
“大胆!”
一声震颤人心的斥责,从少年单薄的身子发出,他看上去只是个清秀的少年,却威严深重。
“
“微臣不敢……”工部侍郎颤悠悠地伏首。
群臣噤若寒蝉,陛下动怒,他们再也不敢说什么。
事已至此,工部侍郎明白,自己没有退路了,倘若顺着陛下的意思,那么自己便是无端指责公主的罪臣,后果不堪设想,他只能一咬牙,赌下去。毣洣阁
他用祈求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红袍官服青年。
“首辅,您说说话啊。”
虽然没有一个人将目光看向首辅,可是,他们心底都想着,君臣争执已然十分难堪,游澜京该出来了。
自从首辅回京,血洗朝堂。
满朝曾经与李家挨过关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众人夜间入睡前,一遍遍回想,自己昔年是否得罪过首辅,说过什么不恰当的话。
很可能这次入睡,便见不到来日了。
小兰寺是关押贵人的地方,暗不见天日,以残酷刑罚闻名。
腥血滋养得小兰寺周遭的土地,肥沃异常。
里头,红袍白领的青年,不紧不慢的用茶,听着仇人的哀嚎,指尖轻轻有节奏地瞧着桌面,眼皮也不抬一下。
在他身后,一整壁的刑具,各式各样,血迹斑驳,寒光游曳过刃尖,让人闻风丧胆。
阴冷的一束光线下,他的面色也透着静和冷,往日那些不可一世的权贵,性命尽在他一垂眸敛睫间。
偶尔一弯嘴角,又盛丽灿烂,让刑室的杀气浓烈三分。
盛京修罗的名声,耸人听闻,哪有人敢触他一丝霉头。
他这身红袍官服,似乎更鲜艳了,身后堆叠如山灵牌,脚下踩着白骨,身上浸染鲜血。
游澜京出了神,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触及自己的雪白领口时,又住了手。
昨夜,松子百合燃烧得噼里啪啦。
帏帐中,一角帐带,被她纤细的腕子紧紧扯住,摇摇晃晃,掌心,渗出了薄薄一层汗,险些都握不住。
拔步床紧挨着一壁檀木嵌架,上头一只钧窑的钧红釉彩瓶,震得瓶底不稳,晃了许久,最终,左右旋了一下,“咣当”坠地,四分五裂。
一声清响,游澜京咬紧了牙关,一声闷哼。
少女羞红了脸,别过脸,这个人,很喜欢喘,倒不是因为累,而是意动神摇至极。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没入白绵绵芦絮的火星子,肆意燃烧,又像石头“咚”地坠入深湖,让人一沉到底。
“真想跟公主永远都这样。”
“首辅,你该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仅仅用手指抹了一下他嘴角的糖渍,便招来如此祸事。
游澜京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与她道别之后,等玉察回了公主府,一松开钗饰,转过身,差点叫出声。
“公主厌弃微臣了。”他的呼吸,似是在极力地克制忍耐。
“很遭罪。”玉察将脸的一侧埋在枕边,小声说。
他眼眸中似有迷惑不解,思索了一下。
“那好吧。”
游澜京握住她的手腕,牵引着,一路向下。
“你做什么呀。”
玉察起先一怔,蓦然间明白了,一咬牙,心想他无耻至极,可是,这总比遭罪要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仍是不肯松的模样,玉察却手腕酸软,累得不想动弹,她转过身子,不妨对上他幽深的凤眸。
“可是,微臣还没好呢。”
又是重重的一沉,玉察眼角有泪花溢出。
少女殷红的嘴唇,报复似的,狠狠咬上了他的脖颈。
……
游澜京恍恍惚惚,全然未置理朝堂上的纠纷。
直到工部侍郎一脸殷切,不停地唤他:“首辅,首辅?”
他终于神色一正,长身玉立,从容不迫地说道。
“微臣以为,此事与公主无关,一切,都是那名外室的错。”
群臣纷纷侧目,一向爱搅浑水,邪恶混乱的首辅大人,破天荒地说了一句人话?
工部侍郎立刻恢复了胆气,对游澜京的钦佩之情越发浓烈,不愧是首辅,一针见血,切中了利害关系,不错,这事要拿公主开刀,陛下必定会震怒。
但若是揪出那名外室,根据律令,将其重惩不贷,哪怕关进小兰寺,由首辅狠狠折磨一番,也是没有半点说法的。
工部侍郎心想,是自己糊涂了,从外室身上兜圈子绕弯,最终,也能直指目的,还能维护皇家颜面,大家还能心照不宣,和和气气的。
首辅果然深谋远虑,一箭双雕,既可以亲自惩治情敌,又不叫天子为难。
方才,是自己太过莽撞了,工部侍郎暗自懊悔。
于是,他重新理了头绪,朗声道。
“公主一向恭顺温良,不是个逾矩之人,一定是她涉世未深,被那名外室算计了。”
”微臣请求,彻查竹风水月,将那名男外室抓出来,重重惩治,以儆效尤,让人不敢再生出觊觎皇室之心。”
此话一出,小天子冷哼一声,又坐了回去,脸色稍稍好看些。
文武百官审时度势,纷纷附和。
“是啊,一定要调查清楚,究竟此人是妄想攀龙附凤,蓄谋引诱公主,还是背后有人故意指使,想要祸乱皇室。”
“公主久居深宫,不问世事,一定是被蒙骗了。”
……
一片纷乱的激动陈词中,游澜京有些头疼。
他清咳了一声,片刻间,大殿上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疑惑地望向他。
游澜京兀自站立,身姿积石成玉,列竹如松。
过了一会儿,这声音不疾不徐,正好送进了每一位朝臣的耳朵。
“其实,微臣要说的是。”
“这个见不得光的外室,正是微臣。”
这一刻,静得可怕。
起先,是不可置信,纷纷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首辅在开什么荒谬至极的玩笑?众人脸色青白交加,精彩纷呈。
心底的惊涛骇浪,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
一定是弄错了吧,可是首辅的话语一向清晰,千真万确,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他那副模样,怡然自得,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众人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声可寻脉络。
有风灌过殿前,衣袂翻飞,却没有一个人的身形,敢有丝毫晃动。
朝臣默默地垂下了头。
“首辅,您在说什么!“
工部侍郎眼底通红,不可置信地望过去。
这个角度,一眼瞥到首辅的雪白衣领下,若有若无,玉瓷般的脖颈,洇出一团团红,艳若桃花,暧昧至极。
红得触目惊心,绝不像是自己抓挠上的。
首辅脖子上的,该不会是吻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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