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毛线,也不尽然,充其量不过是个半成品罢了。不过苏倾已经万分满足,毕竟是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产物,那些下人们能用羊毛捣鼓成这个模样,已是很不错了。
这些毛线被分成了两份,一份被染成了大红色,另一份则被染成了藏蓝色。
苏倾拿出两根自制的毛线针,试着先上手织一下。好在身体的记忆还在,虽刚开始有些手生,可织过一会后就渐渐熟练起来,甚至还有余力思索个中的图案花样。
主事婆子颇为惊奇:“夫人这是织的何物?”
苏倾笑道:“这叫围巾。等织成了你便知晓了。”
主事婆子不知什么是所谓的围巾。不过瞧她持着两根打磨光滑的细树枝,绕着毛线飞速穿梭,转眼织成整齐细密的线网,就跟织鱼网一般,不由就暗下琢磨这东西织出来是用来作何的。
“这大红色的是织出来给五姐儿的吧?”
“是啊,转过年她生辰的时候给她的惊喜。”苏倾笑着嘱咐:“你可不要说漏了嘴。”
主事婆子忙保证:“夫人放心,老奴这嘴严实着呢。”
说完,主事婆子继续缠着手里的那团藏蓝色的毛线,心道,这颜色想来应不会是给五姐儿用的。
两人就这般对坐着,一人缠线,一人织线,偶尔搭话几句,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这会功夫,平地起了一阵邪风,有些冷冽。
苏倾抬手捂了捂脸,不由抬头往渐渐乌沉的天边望去,暗道,这深秋时节的天也是变幻无常,前头还风和日丽的,这会就乌云遮日,还起了凉风,真是怪冷的。
捶了捶肩,她刚要收拾东西起身回屋,却在此时,远处隐约传来些喧哗声。
主事婆子皱眉,他们这后罩楼的下人可不比旁处,从来都是谨守本分,何曾有过这般不知分寸的时候?
这般想着,她就忙站起身来道:“听着似乎是膳房那边的动静。夫人不必在意,想来大概是哪个粗手笨脚的奴婢打翻了什么,正被她的管事训呢。奴婢这就过去瞧上一眼。”
苏倾点头:“成,你过去看看吧。那些下人若有什么不会的,让人慢慢教便是。”
主事婆子忙应了,便动身过去查看。
苏倾就继续收了东西,抱回了殿里。
大概过上一会后,主事婆子回了殿,身后跟着两个下人。
苏倾见了不免诧异了下,目光就在那两个下人身上略作停留。却原来是膳房的一对夫妻俩,苏倾偶尔几次下厨时,他们二人也在旁打过下手。
瞧二人面上皆有不自在,带了丝别扭,又似乎各带了些愠意,想来应是刚吵过了架。
苏倾不免看向了那主事婆子。夫妻俩吵架的事,她这主事的解决便成,何必特意带她跟前?
主事婆子小声附在她耳旁解释:“咱府上后门处来了个风尘女子,点明要找刘二,非说是他姘头。”
苏倾诧异的望向那刘二。瞧着挺忠厚老实一人,在外还有姘头?还让人给闹到了府上来。
刘二却喊冤:“夫人,奴才真没有!奴才,奴才也不知怎么就来了这么号人,非要诬赖奴才……”
“还诬赖你?”他那婆娘是个彪悍的,若不是顾忌在主子跟前,这会功夫只怕要上去抓打。听得他抵赖,不免又气又怒:“哪个不要命的,无缘无故的会单单到护国公府上来诬赖人?她指名道姓的,连你最拿手烧的菜翡翠白玉卷都知道,还说诬赖?”
刘二急了:“我真的是不知!大不了将她叫进来,跟她对峙!”
“你还敢让她进来!你……”
“行了,主子跟前吵吵闹闹像什么样。”主事婆子皱眉斥道。
两人遂闭了嘴。
主事婆子又对苏倾为难的解释道:“夫人,本来这等鸡毛蒜皮的事不该呈您跟前扰您烦心,只是外头那女人非一口咬定,说是您都应允了刘二与她的事,要过来给您磕个头……”
苏倾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怪异之感。
之前说是风尘女子过来寻人的时候,她就隐约觉得不对,因为这护国公府是何等门第,这些年来何曾有人敢过来放肆。何况她这里的下人皆安分守己,不曾出过这般荒唐的事。
再听那女人指名道姓叫出刘二,又提到她最爱吃那道菜,还特意提到她……苏倾定了神,大概知道来者是何人。
一瞬间脑中飞快略过各种思量。苏倾不知她来护国公府做什么,还遮遮掩掩,转弯抹角的寻她。
“把她请进来吧。”苏倾道。
主事婆子忙应下,就要转身出去。
苏倾又将她叫住,看向刘二道:“你去。”
后门处,一穿着桃红色斗篷的女子缠磨护卫,娇声请求让她进去寻刘二。
那护卫一把推开她,瓮声瓮气喝道:“在那安分等着。”
那女子泫然欲泣:“刘二还不出来,真是忒没良心。”
把守的护卫纹丝不动,恍若未闻。
护国公府所在的这条街鲜少有人经过,偶尔有旁的府上出来办差的下人打在走过时,总有几分打量的目光似有若无的瞄向女子所在处。
这时,紧闭的两扇旁门终于从里面打开,紧接着出来一憨实的汉子,点头哈腰的对那两守卫连连致歉,又塞了银子,然后面带尴尬的将外头那女子给拉着胳膊扯进了府里。
外头路过的人收回了目光。
苏倾让下人都退下,看着浓妆艳抹的月娥,带着几分审视:“你来作何?”
这会没了旁人,月娥才收了面上伪装,身体抖索着,牙齿直打冷颤:“我好像无意间得知了一事……有人可能要对国舅爷动手,就在他回城的路上。”
一语毕,犹如平地惊起了雷!
苏倾猛地站起身。清厉盯视着她,严声问:“你自哪得的消息?又可知若是胡言乱说,后果又是什么!”
再过不足两个时辰,宋毅他们便会入城,这档口却突然来人告知她有人欲加害他们,如何不令她怀疑个中真伪?
月娥慌乱的忙摆手:“我自知事情严重,若不是有几分根据,断不敢到府上来说。”
而后不等苏倾发问,就语速极快的将她知道的统统道出。
月娥如今在八大胡同经营着一家青楼,规模不小,生意素来不错。昨个她那楼里来了一大拨客,各个出手阔绰,专点楼里头身价贵的姑娘。出手阔绰的客人比比皆是,本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可这拨客点了姑娘却不令人上酒,这就稍微有些怪异了。
且瞧那桌客人面色多有踯躅或压抑,多数时候都各自沉闷不言,便是偶尔几句交谈也是交头接耳迅速低语,再观其举止姿态,让人隐约有几分猜测,大概是出自军中。后来的确有姑娘认出其中一款爷,从前来过楼里几次,听说是个禁卫军的小头目。
从前她这楼里也来过兵士,这些血气方刚的汉子们,来楼里消遣也是常事,可如这般举止奇怪又行事神秘的,却是少有。尤其是最后他们似乎为了排解发泄什么般,每人都各揽了两三个姑娘进房,颇为放纵,难免令她会多想几分。
月娥稍缓了下情绪后,就回忆着说道:“我跟过九殿下一段时间,见过他手下的兵士放纵的时候大抵分两种,一是战前纾解压力,一是战后排泄兴奋。”
一股森冷的寒意,在这刹那,不期然爬上了苏倾的脊梁骨。
月娥从袖口掏出一纸张递给她,苦笑:“本来他们要执行哪般机密事件也牵扯不到我这,可谁知就那般凑巧,或许也合该着如此吧。伺候那禁军头目的一姑娘素有起夜之症,半夜内急的时候,不经意瞅见了他掉落床边的黑色令牌。她觉得稀奇,就随手拿起来把玩,这就注意到了令牌翻面最下方刻的一行小字。”
苏倾紧咬着牙,强自镇定的打开那纸张。
赫然纸上的是七个字——酉时正刻,御道街。
“楼里的姑娘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禁军令牌从来只一个禁字,何曾有过刻小字的时候?如此瞧来,更像是执行某种任务的暗号。本是想悄无声息的将东西放回去,可偏她人走背字,新染的丹蔻成分太次,竟掉色,不慎染到了那枚令牌上,怎么擦都始终有印子。”
不知想到什么,她的目光有些颤:“于是她就悄悄出来寻了我,想跟我讨个主意。我听完就觉得此事不对,仓促间让她帮忙写下这几个字后,便就让她先找地方躲着,暂别出来。之后我越想越不对头,天一亮就赶紧悄悄从楼里出来,也想先寻个旁的地躲起来。”
顿了瞬,她方艰涩道:“其实我也没躲太远的地方。出来没小半个时辰,就听闻楼里出事了……伺候禁军的那两个姑娘,死了。我哪里还敢回去,扭头就往相反的方向去。”
苏倾死死抓着那张纸,目光却的盯着她,一字一顿问:“你如何确定他们是要对国舅动手?”
月娥忙急摆双手:“其实我也不是十分确定。当时我已六神无主,哪还有闲空去想旁的事?只想着赶紧出城躲躲先。可待快到城门口时,见到空荡荡的城门处,我突然猛地想起来,今个竟是国舅爷他们外出回来的日子!”
宋毅每年秋日出城狩猎,为期五日,第五日约莫酉时入城,多年来一直如此。每当这日午时一过,城门守卫便会疏散人群,禁止百姓出入,以便他们一行人顺利进城。
“恰在酉时,又恰是国舅爷他们必经之路御道街,况且这世间又有几人值得调动禁军动手,种种巧合加一起,容不得人不多想。”月娥咽咽津沫,道:“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要来跟你说声,若虚惊一场便再好不过,若真有其事,你也早做准备……”
苏倾猛上前一步。
月娥吓了一跳,踉跄的后退半步。
“报信给我,对你又有何好处?”苏倾目光锋利,似寒剑,似利锥,盯着她咄咄发问:“若事情真如你所说,以你我二人之间的交情,怕不值当你冒如此大的风险罢!若你有其他目的,不妨当场坦白说出来,念在往日几分情分,我可以既往不咎!”
月娥从未见过苏倾如此锋芒毕露的模样。宛如出鞘的剑,冷锐锋利,光芒大盛,让人内心的阴暗无所遁形。
短暂的沉默后,月娥咬咬牙,启齿道:“因为我想靠上国公府这座大山!我深知国舅爷的脾性,最为恩怨分明,若此番我押对了注,将来必定少不了我的荣华富贵!”
苏倾直视她眸底,月娥咬牙与她对视。
片刻后,苏倾却踉跄的倒退一步,手里的那被攥的濡湿的宣纸颓然落地……
府兵头领被主事婆子领进殿的时候,还兀自嘀咕,不知夫人唤他来做什么。可待抬眼不经意瞧见了一身桃红色斗篷,浓妆艳抹的夫人时,差点惊呼出了声。
“夫人您这……”
“九门提督梁简文十之八/九是反了。”苏倾戴上兜帽,快速道:“御道街埋伏了禁军,一旦大人进入,便会两面夹击,杀他个措手不及。只怕还会有弓箭手。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大人入城,不等两刻钟就过御道街,若不能在此之前通知他,凶多吉少。”
府兵头领瞪大了眼,犹听天方夜谭。
苏倾平静道:“屋外门外门后皆有人暗中盯梢,这会功夫怕他们不想打草惊蛇,这才放了人进来。机会难得,趁着这空隙,我先混出去,过上一会,你开始派人外出。先派上些人乔装一番试着看能不能混出去,若不能就硬闯吧,不惜一切代价闯出去,火速去城门通风报信。”
“不成!”那府兵头领急得头上冒了汗,虽不知夫人所说的这令人惊耳骇目的消息是否确切,可若让她单独外出是万万不可的:“夫人不可以身犯险。让我等外出先行打探。”
苏倾摇头,怕的是他们出不去。
定了定神,她看向他问:“可有禁军令牌?”
府兵头领忙从袖口掏出一枚递上去:“府上有备留,方便进宫。”
苏倾给月娥看过一眼,月娥点点头。
苏倾又让府兵头领用刀尖在背面刻上一行小字。
一切做好后,苏倾抬脚就要往外冲,府兵头领忙拦住。她遂看他郑重道:“若过会咱府上的人能出去,那很快就会与我汇合,又怕什么。若出不去……我便是大人他们最后的生机,你更拦不得。别再说让其他丫头代替出府之类的话了,若她刚出了门就慌了手脚,那就是断了府上所有人的希望。”
府兵头领艰难的放了行。
“夫人放心,过会便是拼死硬闯,奴才也定闯的出去接应您。”
苏倾点点头:“在那之前将老太太他们安排在密窖里。”
她心里清楚,除了宋毅带走的那几百府兵,府上剩下的不过三百。梁简文统管的禁军少说六千,这还不算他借助的外部势力,便是分拨一千围困护国公府,也足矣令府上众人插翅难飞了。
临踏出殿之前,她突然回头看向月娥,道:“你附耳来。”
离护国公府后门不远不近处,有两人似在闲谈,而在他们的稍远处,也不时来往着一些人。等护国公府的门打开后,他们的目光就若有似无的朝这边扫来。
苏倾不着痕迹的收了目光,然后抬眸示意刘二。
刘二咬咬牙,只好壮了胆子退了她一把,而后唾了声:“快滚,再来找本大爷,要你好看!”说罢,就赶紧转身进了门。
苏倾学着月娥的模样持帕子擦拭眼角,随手拉了拉兜帽,而后拧身离开。
那闲谈的两人对视一眼。
“这回看清了吗,可是那刘二?”
“是,之前他出去采买的时候,见过两回。”
最先问话那人思索片刻,望向那渐行渐远的桃红色身影,压低声道:“还是得谨慎些。这档口怎么来了个窑子的人,总觉得蹊跷了些。你派个人先跟去,看看她是去哪儿。”
苏倾走到街口的时候,就明显的察觉到不对来。街口来往的人比平日多了数十倍不止,虽着常服,可大抵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胸口处皆鼓鼓囊囊,应是怀揣着什么兵器。
当她走过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就或多或少的落在她脸上,身上,没有色/情与欲望,只有谨慎与探究。
苏倾持帕子半遮着脸,学着月娥的一嗔一怒,还有她的体态步伐,一步一艰难的走出了这条街道。
待终于离得远些,她斗篷里的贴身薄衫尽被冷汗打湿。回头再望,两刻钟过去却始终未见那条街有他们府上的人出来,她便知,她的猜测怕是不幸要成真。
握了握拳,她加快速度,脚步不停的往市肆的方向走去。当务之急,是要立即去市肆寻辆马车去城门处。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若不能赶在酉时之前报信给他,一旦他带人入了御道街,则凶多吉少。
还有不足一个时辰的时间。
留给她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苏倾心里发急,脚步就越发的匆匆,就在她近乎小跑的往市肆望向去的时候,后面跟踪她的人就露出了行迹。
余光扫见跟踪她的那两汉子,她顿时内心狂跳不止,不知哪里漏了马脚竟还是引得他们怀疑。在这一刹那,她几乎控制不住的想要疯狂的逃跑,可仅一个瞬间,就逼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他们应该还不确切她的身份,否则就该是直接上来捉了或杀了她去,而不是这般不紧不慢的跟着。
遂慢慢停了脚步。
这会刚好临近一座石桥上,她就索性上了桥,而后停下来倚上的栏杆,掏出帕子慢腾腾的擦着汗,作累极歇息的模样。而后眺望远处,佯作观景。
足足一刻钟的时间。
漫长的等待中,苏倾终于等到了他们的先行放弃,彻底消失在她视线中。于这一刻,她冰凉的手脚方慢慢回了温度。
而后毫不迟疑的转身,往市肆方向急速前行。
市肆口有些的汉子在徘徊,目光如炬,不时扫视着将来的百姓,神色间颇有些戒备。
苏倾没料到便是这里,都被安插了人手。
她只能强作镇定的走进市肆,在买饰品的小摊铺上略作停留,而后一路左瞧右看做闲逛模样,最后来到最南面拉车的地方。
“客人要去哪儿?”赶车的车把式问她。
苏倾低声道:“城门。”
那车把式忙摆手道:“这去不成,刚有几位爷来通知,道是皆不得让咱们拉人去御道街往南方向,以免扰了国舅爷大驾。城门处就更不成了。”
好似一盆凉水从天而降,浇的她浑身发冷。
梁简文竟谨慎如斯!
若不能按时赶到城门,若不能及时阻止他们入御道街……苏倾的脑中不断铺陈起漫天的血光,画面里横尸遍地的人里,有两张一大一小相似的面容。
恐惧犹如跗骨之蛆,令她不住颤栗了眼眸。
她转身去了一家成衣铺,出来时已是一身男装,束了发,洗净了面容。
“您的马怎么卖?”
那车把式刚要说不卖,苏倾暗下塞他一摞银票,问:“够了吗?”
苏倾牵着马走出了市肆,待离得稍远些,就翻身上马,扬鞭厉喝:“驾!”
那两个跟踪的人回来后,惊见护国公府所在的那条长街上已是血流成河,地上的横尸有护国公府家丁的,也有他们这边的人。
护国公府上的人到底寡不敌众,如今只剩零星几个府兵负隅顽抗,已是穷弩之末。
这两人正惊间,突然一人从旁边走出,他们抬头一瞧,却是负责管他们的头目。
那头目问:“怎么回来了?那女人去哪儿了?”
两人忙解释:“瞧着她似也没什么问题,走走停停的闲逛,这会在桥上观景。”
那头目阴沉着脸:“那女人怕是有古怪。”见这两人回来,他才突然想到,好似从那女人出来开始,这府上要出去的人就多了起来。之后那些府兵就开始不顾一切的硬闯,那拼死拼活的架势,想来应是知道了些什么。
头目遂令他们多带了些人去再寻那女人,宁错杀不放过,而后又将护国公府及那女子的事,层层向上报告。
梁简文得知护国公府的异动,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知道护国公府前动了刀,见了血,便意味着他此番彻底没了退路。
“那女人是谁?”
他身边的一幕僚道:“似乎是个窑姐。打她从护国公府出来,情况就开始不对劲了,想来她是去告的密。应是那群丘八逛窑子时泄了些口风,让她察觉了些端倪。”
梁简文脸色不好看:“如何将她放跑了?不是告诫过你们,行事要谨慎。”
那幕僚道:“之前怕节外生枝,不想惊动那府上的人,这方没采取行动。哪个也没料到这窑姐料得了咱的机密,还有胆色前去告密。”
说着,又道:“不过大人放心,已派人过去追杀了,她断然跑不掉的。况不过一弱质女流,便是侥幸跑出了府去,还能指望她去城外通风报信?起不了什么风浪的。”
梁简文遂将此事搁下。毕竟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在这档口已不足道费他的心神,接下来他要将全部精力放在即将的大战上。
这一役,他押上了所有筹码,赌上了全族人的性命,容不得他败。
“御道街准备的怎么样了。”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请君入瓮了。”
梁简文看了眼时辰,而后紧紧握了手里的圣旨。
他已暗下联络了不少昔日的保皇党,加上他们的势力统共也能凑足八千兵士,只要那人进了御道街,近乎就可以定成败了……那厢一死,他便当众宣读圣旨,以皇命迅速平复局势,届时一切便就尘埃落地了。
“这个时辰,他该入城了。”梁简文呼着气尽力抑制着紧张情绪,护紧圣旨起身往外走:“我们去御道街。”
苏倾发现,几乎整个紫禁城各个街口都有人把守监视。
策马疾驰的她无疑是显眼的,可她也顾及不得,因为时间已经开始快来不及了,耽误一分,他们便凶险一分。
有人跟踪,她便由他们跟踪,路遇阻拦,她能混过去就混过去,混不过去就亮禁军牌令。这无疑是兵行险着,一旦被当众戳穿,一切便功亏一篑。
当时她的手都暗暗摸向了袖中短刃,打算一旦事败,便拼力杀出去。
好在勉强混了过去。他们虽是犹疑,可见了令牌却也不敢硬拦,只是另外派了人去通知他们上头人。
苏倾已管不得他们通知哪个,结果又是什么,只要他们放行,她就抓紧时间扬鞭疾驰,飞快的往城门所在处奔去。
她如今所在的路上,有两条路可以通往城外。
最快的就是御道街,再者就是尚书街。
前者为十里长街,街巷宽阔,直通城外方向,通过长街后定能与他们一行人相遇。只是此刻这条街上埋伏了数千杀手,杀机重重,若要通过必定艰险万分。
后者阻力会小些,可太过绕道,只怕时间上会赶不及。
时间已经至酉时了,宋毅他们只怕已经入了城,再过两刻钟的时间便要踏进这御道街。这还不算他们提前入城的情况。否则,若那走尚书街,便是飞过去都是赶不及的。
苏倾不敢赌那万分之一的侥幸。
于是她转道,方向直指御道街。
是刀山,是火海,皆拦不了她。
请等着她,请他们慢些,千万等着她。
“奉我的命?”梁简文恨不得能提刀杀了面前蠢货:“都什么时候了,我会派个脸生的过去查看情况?”
回禀的那人低声:“那人手持令牌……我们怕误了事,才没敢拦。”
梁简文脸色阴沉的难看。禁军头目的那些黑色令牌,皆有定数的,今日临行他特意亲自查看了番,没有丢失。那么流出的,便只能是从护国公府那。
又想到那出府的女人,他脑中突然蹦出个念头,而后猛地看向那回禀的人:“跟我描述一下,那人大抵什么模样。”
那人回忆了下,大概说了下面如好女,身量较小,又说了下面部特征等。
梁简文的脸色变幻莫测起来。
他大概知道是谁了。
御道街宽阔笔直贯穿南北,两侧是高高的坊墙,再往外延伸则是密集的房屋,屋脊高耸。街道口两侧皆有护卫把守,平日里这条官街只供达官贵人行走,贫民百姓是不得踏足此街的。
街道两侧种着道行树,此刻却鸦雀无声,没有丝毫鸟叫虫声,这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苏倾在马上迅速抬眼扫过那高高的屋脊以及两侧的房屋,大抵猜到此刻那屋脊上定埋伏了众多弓箭手,而房屋里则躲着数千兵士。一旦接到指令,首尾兵士便会一股脑冲出堵住两侧街口,伴随着万箭齐发,势必将宋毅他们一干人等诛杀在此街上。
苏倾攥了攥手里缰绳,而后从那条笔直的街道上收回目光,拍马过去。
守卫拦住了她:“闲杂人等不得打此街过。”
她知道,这里的守卫已经不是之前的了,早被那梁简文替换成了他们自己人。
遂也不下马,只坐在马上冷冷盯视着那守卫,掏出令牌丢掷他面前。
那守卫手忙脚乱的接过。
苏倾压着嗓音道:“看清了没有。”
守卫翻过那令牌,着重在背面那行刻字上看了又看,隐约觉得那字体有些出入。
苏倾怕他看出端倪,心下暗暗焦急,遂语气严厉喝道:“大人交代的事,你可耽搁的起!滚开!”
那守卫不时在她面上扫过,犹有迟疑。
苏倾抬鞭狠力朝他劈头盖脸挥去,厉声:“事态紧急,你还不快让开!非得等梁大人来了,你才方肯罢休?”
她气势强一分,他便弱一分。
将令牌递还给她,他挥挥手令人放行。
苏倾面无表情的挥鞭,后背却尽是冰凉的湿汗。
却还没来得及庆幸,她刚骑马入了长街不久,身后就传来轰隆的马蹄声以及急急的吼声:“拦住她!”
守卫一惊,拿了兵器扭头就要回头跑去阻拦,苏倾短暂惊后猛地用力一挥鞭,攥紧缰绳头也不回的骑马疾驰。
长街十里,原来是那般长。
快些,请再快些罢!
狂疾的风声刮过她的耳畔,在她耳膜中鼓噪作响,却远不及身后那愈发清晰的马蹄声来的震耳欲聋,刺耳三分。
十里,九里,八里……
苏倾在疾风中始终睁大了眼,死死盯着路的尽头,只望能走的再快些,只望能靠的再近些。
在接近这条街中段的时候,屋脊上面的人放了箭,她的马就受了惊,速度就减缓了下来。
原来这条长街的路中段,就是杀机的最重之处。
就是让他们一行人进不得,退不得,彻底沦为刀俎下的鱼肉,任敌人切割屠戮。
十里长街,十里杀机。
梁简文在后面便拍马疾追便喊:“夫人你停下吧!”
苏倾充耳不闻,不管不顾的连抽马鞭。
梁简文望她举动,惊过一瞬后,猛地咬牙道:“再往前一步,便勿怪某无情了!”
苏倾没有回头,可她的声音却顺着风声传了过来:“背信者,天罚!不义者,人弃!梁简文,你就等着你主子拿你开刀,平息民愤吧!”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梁简文的脸僵了一瞬。m.bïmïġë.nët
正在此时,路的尽头开始出现些光亮,星星点点,在这一片昏暗的通道里,宛若夜幕下的明亮星辰。
苏倾拔出短刃猛地刺向马身,而后迅速伏了身体覆在马背,胳膊迅速用缰绳缠过几道,揽在马颈处环护住。
“走——有埋伏——快走——!!”
她望着那光亮处嘶声力竭的大吼着,便是喊破了嗓音也不肯罢休,不断嘶声重复着,走,快走。
那星星点点的光亮中,有她的元朝在啊,想必是提了一篮子花,满目欢喜的与人说着狩猎的趣事。
她那般稚嫩,又是那般天真,本来应是活在明媚灿烂的朝阳下,而不是踏进这片阴暗无光的死地,终结在这充斥着肮脏与血腥的长街上。
若真有天意,那请保佑他们听到她的请求,转身离开,带着她的元朝平安活到老去。
长街上刮来的风是逆的,离尽头还有四五里的路,那声嘶力竭的急喊声很快就被吹的支离破碎。
梁简文勒马停下。脸上一派冷酷的杀意。
他慢慢抬起手,而后猛地放下。
既然不能活捉,那就只能留下尸体了。
箭矢,快如疾雨,寒若霜雪。
宋毅抬手令众人停下来。不知为何,刚这一瞬,他突然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重重压过一般,闷的他几欲透不过气来。
有随行的官员见他突然停住,便打马上前询问,可是出了何事。
他缓些后,侧眸问他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诧异的竖耳仔细听过,之后摇摇头,皆道没有。
“不对。”他坐在马上往长街的对面眯眼望过去,可天色昏暗,面前火把的光照的有限,遂看的不太真切。于是他又令人再点了些火把拿过来。
元朝抱了只白绒绒的兔子,见队伍停了,不免发问:“怎么不走了呢?娘怕在家里等急了。”
宋毅就拍拍她脑袋道:“不急。你若困了,就去后头车厢内歇着。”
“元朝不困。”说着就转过脸,与晗哥嘀咕一番,而后俯身拿过马辔上挂着的花篮子,指着那些花似在问着什么。
宋毅无奈的笑笑。而后收了目光,继续往街面望去。
这时,有人迟疑道:“咦,我好想是听到了有马蹄的声。”
旁边人也道:“好想的确有。不过都这个时辰,谁人会选择在此时过街?”
宋毅侧过脸问福禄:“端国公的千里眼呢?”
福禄忙仔细呈递过去。
宋毅用它朝远处眺望。
视线里,是一匹插了满身箭矢的马。
梁简文没料到那匹马竟冲出了剑阵。
他没想到,不过一弱质女流,最后关头还能力冷静的分析利弊,下了那番断然的决定。
她竟以身体为盾,护住了马身要害。
又以缰绳为锁,将她自己固定在马身。
他看那发狂的马伏着她的尸身冲出了剑阵,脸色不免阴沉,暗恨不已。没成想她竟是这般难缠的女子,本是□□无缝的事,却无端多了她这个变数。
挥手令弓箭手往对面靠拢,又令埋伏的兵士一概出来,冲往对面。
既然偷袭不成,便就明攻。
八倍的兵力,困也定能将他们困死此地!
“杀国舅,封万户侯!”梁简文冷声道。
宋毅手抖了一下。
原来那不是马身插满了箭,而是马身驼了个插了满身箭矢的人。
明明觉得那人不应与他有干,却不知为何,他的心却陡然狂跳起来。
目光再往其后,黑幢幢的人影打街面、屋脊上铺天盖地而来,尽是杀机。
“有埋伏!”来不及思考旁的,他猛地回头,断然喝道:“兵士速上前列阵,准备迎战!其他人等速退,速往城外三十里处丰台大营,搬救兵!”
众人皆被这个消息震得目瞪口呆。
可尚没等采取行动,却见那宋国舅话刚落下,却突然戾喝一声,而后挥鞭而下,猛地打马上前。
众人大惊,忙道:“国舅爷不可!”
可他却充耳不闻,仿佛魔怔了一般冲了出去。
待兵士列阵完毕,其他人皆准备退出长街时,却见那宋国舅终于驾马归来。手里还牵了匹受伤的疯马一同归来。
近了,众人方发现,原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人。
宋国舅仿佛发了魔怔般,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被箭矢钉了满身的那人。
直到马停下,他也没有下马,也没有动作,整个人仿佛僵直了一般,保持着之前的动作。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此刻双目涣散,面无人色。
福禄大惊间正要上前,却在此刻见那受伤的疯马前蹄失力,突然急剧晃了下,而后那马身上的尸体就开始滑落,露出了满是血的半张脸来。
因她双臂缠在缰绳上,便是滑落也不委顿于地,却是孤零零的吊在马侧,苍凉,凄怆。
福禄猛地瞪大了眼!
篮里的花落了满地。
元朝的眼泪刷的下就滚了下来,大哭:“不是!不是!她不是娘亲!”这般说着,却连滚带爬的下了马,跌撞的冲到那疯马那,用力擎抱着那尸身的双腿,哭喊着不是。
宋毅终于有了反应。
踉跄的冲下了马,他扑到那尸身跟前,几下解了那缰绳,而后手忙脚乱的去擦那面上血,颤声道:“不怕,没事,没事……爷这就带你去看大夫,很快就没事了。”
他俯身就要如从前那般抄过腿弯将人抱起,可当手臂环过她后背时,方惊觉那一整后背的箭矢。
她瘦小细窄的肩背,此刻却是密密麻麻的箭,根根力透胸腹,根根白刃而入带血而出,徒留这一路的血。
还有一根连根没入颈项。何其,残忍。
“别怕,没事,爷来得及救你……来得及。”他遂转身让她伏在他后背,双臂朝后紧紧托住她的腿,而后疾步冲着街口的方向冲去。
众人怕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幕。
在一片震天杀声中,在火光与鲜血的暗夜里,国舅爷背着一浑身插满箭矢的女人尸身狂奔嚎哭,而他唯一的爱女则在其身后帮忙扶着,边跑边悲哭着喊着娘。
这样悲凉的场景,看的在场的人心下无不酸涩。
后来有人回忆说,或许就是打这一夜起,他们父女俩摒弃了骨子里仅存的仁慈。也是正因为这一夜,彻底改变了国运。
这一场暗杀,无疑是场惨烈的交战。
宋毅这边人马死伤无数,更有朝廷重员不幸魂断此地。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一行人尚未深入对方腹地,虽寡不敌众,可到底来得及退出这片死地。
加之天黑夜暗,人马嘈杂,又有马车众多,一旦出了长街,梁简文的人无法一概堵截,也无法确定宋毅坐哪辆车上或骑哪辆马上。
只能这般鏖战着,追杀着。
梁简文心急如焚,暗恨那些兵士堵截不力,竟让人给冲破围堵杀出街外。他们人马一旦出了长街,事态就有些控制不住,旁的人逃出去还好说,若是让那宋国舅给逃了……想到这,他脸色顿时铁青一片。
“杀宋国舅,赏万金!封万户侯!!”
这场规模浩大的暗杀一直到夜半时分都未停止。有人慌不择路下窜入了其他街巷中,追杀的人就锲而不舍的一路赶去,直到手起刀落挂了人头发止,然后再去追杀下个目标。
可饶是如此,都小半夜了,梁简文还是没有收到那宋国舅伏诛的消息。他其实知道,早在宋国舅一行人突破重围杀出御道街的时候,此次刺杀就已经败了七分。
可他还是不死心。
饶是两眼熬得通红,依旧指挥着手下挨家挨户的搜,又令人去城外追,不将那人斩下必不罢休。
可子时过后,梁简文没有等来那人伏诛的消息,却等来轰隆破城而入的丰台大军!
这一刻,他脑门翁的声空白一片,颓然委顿于地。
大势已去……他完了。
宋毅握着长刀一马当先的冲入城内。
而后拍马冲向了敌军阵营中,宛如虎落羊群,挥舞着长刀疯狂的砍杀着。他悍不惧死,犹如煞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丰台大营的军队一压境,城内那些禁军便知此战胜负已定,顿时丧失了斗志。他们或逃窜,或求饶,仅有少许负隅顽抗。
宋毅砍人如切瓜,不论他们反抗或求饶,一律浑然不顾,那般浓烈的杀意,看的人心惊胆颤。
杀至最后,他布满血丝的眼一扫,便阴冷的盯在那失魂落魄的梁简文身上。
“我待你不薄。”
梁简文沉默少许,终于开口道了个中缘由:“你无子嗣传承,又能风光几年?”
宋毅面无表情的提了刀:“可还有话要说?”
梁简文抬头看他:“我的家眷和族人……可否给他们个痛快?”
宋毅眼里陡然闪过血光。而后手起刀落,在其凄厉的惨叫声中,砍去了他的四肢。
“来人,端瓮来!”
他的面色带着几分残狞:“爷改主意了。且留你一命,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的下场。”
“不——”
宋毅狂笑着拍马而去。从尸山血海中出来的他,提着滴血的长刀,骇笑不止,状若癫狂,浑身上下无处不是血,犹若打地狱爬上人间的魔尊。
可若细看,他那分明是发指眦裂,也是哀毁骨立。
待靠近了大军后方的一辆马车时,他所有的癫狂瞬息消失殆尽,却又仿佛遇见了什么可怖之物,不肯再近前半步。
端国公李靖钒摘下盔甲,见此叹息一声,打马上前。
“再有半个时辰,西山锐健营的两万大军就会集结入城。你可想好,要如何做?”
如何做。宋毅又想要放声大笑,却似怕惊着什么人,生生抑制了住。
却听他一字一顿道:“寅时进宫。效仿周武,代天伐纣!”
饶是早有预料,李靖钒还是微抖了手。
“清君侧……也不足矣?”
宋毅双目盯着面前那暗沉的马车车厢,未应声。
气氛在短暂的死寂后,李靖钒听得他问:“两营大军共计三万,可以血洗皇宫几回了罢?”
此话中的血腥之意听得李靖钒脊梁骨一凉。
不等他出口劝止,却又听道:“屠戮紫禁城也够了。”
这话谁人听了不胆颤心惊。
李靖钒不可思议的看他,这是疯魔了不成。
“放心,我只是说了最坏的打算。”
这话似乎有其他深意,可不等他再问,宋毅已令人启程,回护国公府。
这一路,鸦雀无声,唯有马蹄声,还有车轮压地的声音。
宋毅一路扶着那车厢壁,整个人半隐在车厢落下的暗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行人停在了护国公府门前。
宋毅令人大开正门。然后他下马,在马车前停了半会后,慢慢掀了帘子抬腿跨进去。
出来时,他后背上伏了一人,纤瘦弱小,身上似套了件他的外衣。
他背着她,躬了腰,垂了头,一手朝后将她身体托住,一手却握着满满的一把染血的箭矢。
闻讯赶来的老太太一行人等,见他平安归来,正喜极而泣刚要上前来,下一刻冷不丁见了他此刻模样,再见那后背上的那无声无息的人,顿时都双脚定在了原地。
宋毅恍若未见。就这样背着人,一路从正门,走到了后罩楼。
深秋时节,寒霜落满院。
他回头见了她满头白霜,就这般定定看了好一会,却慢慢扯了抹笑来。
却原来霜落满头,也是白首。
进了殿后,他让人抬了热水来,亲自给她擦拭梳洗,又仔细给她穿戴好衣物。
之后给她梳好头。他不会梳女子那般繁复的发髻,便采用她素爱的束发,用玉冠固定。
一切收拾妥当,他挥退了下人,珍视的将她抱在床榻上,亦如她睡着般,给她仔细盖了被子。
他便坐在床边安静的看她。
抚着她脸颊,抚着她唇瓣,抚着她眉眼。
脸是冰凉的,唇是苍白的,眼是闭着的。
他多么希望她还能再次睁眼看她,便是怒视,厌烦,都好,好过这般的紧闭。
明明他们离府的时候,她还是活生生的,好好的,怎么回来再见,就成了这副模样……
寅时将至的时候,宋毅将她抱了出去。待寒霜重新落满头,他抱紧她,双眸含泪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又颤抖的亲吻了下她冰凉的唇瓣。
这一日,这个时辰,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
宋毅亲率大军攻破皇宫,长刀直指,那龙椅上的帝王。
“大哥,大哥你不能啊——他可是你亲外甥啊,你饶过他,饶他性命,求你了大哥……”宋太后钗环皆乱,狼狈的伏倒殿上,手指紧紧抓住宋毅的衣角不放。
“亲外甥。”宋毅没有什么感情的吐出这三字,而后面部表情的看向龙椅上端坐的圣上:“有杀舅父的亲外甥吗。”
“大哥,煜儿他只是一时糊涂……”
“母后。”圣上淡声打断:“成王败寇。朕既输了,那就得承担后果,这点胆识我们姒家人还是有的,断不会做幺幺女儿之态。所以母后,请勿再开口求情,这只会令朕难堪。”
宋毅冷冷看他:“就这般心急,连等我百年都等不得?”
圣上嗤道:“再过二三十年,待你七老八十?朕都怕活不过你。”
殿内鸦雀无声的瞬间。
“原来你早有此念。”宋毅神色愈发的淡了。
圣上抚着龙椅扶手的纹路,似感慨,似留恋:“从来这皇权只能握于一人手里。舅父你既僭越,便别怪朕自保的手段。”
宋毅提了刀,问:“还有什么话说。”
圣上身体骤然紧绷了瞬,而后强逼自己不惧,首次居高临下的望向那殿下之人,而后咬牙道:“有!”
“舅父若想自立为王,当初又何必前来勤王?既勤王,那索性改弦更张,自己上位不是更好,又何必推朕这个傀儡上台!”
“多年来,每每上朝你与朕同进同出,同样南面向臣,朝臣们暗下无不嘀咕,说是二圣临朝。”
“即便是二圣,他们又何曾将朕看在眼里?何等的羞辱!”
仿佛是豁上去了,圣上猛地站起来,指着他怒斥:“还妄图将你女儿塞给朕,你打着什么主意当朕不知?若将来朕听话还成,若不听话,是不是打算扶外孙登基,自己安心坐着国丈?”
“况且,元朝的母亲离经叛道,紫禁城谁人不议论,谁不耻笑?舅父你不怕旁人耻笑,非要给国公府弄来这么个人做主母不打紧,可别硬拉上朕!朕可丢不起这般的脸!”
宋毅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圣上说的甚是痛快:“知他们为什么敢背叛你吗?因为你无后!你绝嗣!培养你那侄子又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他难成大器。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你堂堂一代权臣就甘愿绝嗣,犯了大忌,愚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他们要世代的昌盛,不是要昙花一现的一代荣光。”
“所以,他们舍弃了日暮西山的你,却选择如日中天的朕!”圣上嗤声,略惋惜道:“若不是出了变数,此刻该是朕庆功的时候。舅父,权臣这条路上你做的不算合格,如今你能以胜者姿态在此质问于朕,那只不过是你时运好上那么半点罢了!”
宋太后哭道:“别说了!煜儿求你别说了!”
圣上没再说,却摇头而笑,似怜似叹。
片刻之后,宋毅沉声道:“看来是说完了。”
宋太后惊恐的要去抱他的腿,却被他冷冷抽了衣角,快她一步上殿。
“不——”
在宋太后绝望的哭喊声中,宋毅挥刀砍断了他四肢经脉,而后又毫不留情的提刀挥下,足足砍了他二十八刀。
“我留你一条命。”宋毅收了刀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躺在地上抽搐的圣上:“你给她二十八箭,我还你二十八刀。”
他继而抬剑指向殿外,目色沉沉:“你们总拿世俗来抨击她。那日后且好生睁眼看着,这世俗,究竟是谁人说的算!”
宣化十四年,十月初八。
京城百姓从睡梦中醒来后,外头的天已经变了。
皇帝被废,新君另立!
而另立的新君,竟是护国公的独女,宋元朝。
不,是姒元朝,国舅爷说她是母亲是福王嫡女。
可无论是姓宋,还是姓姒,她都是女子啊!
从古至今,哪有女子登基为君的?
简直是天方夜谭!天方夜谭!
京城百姓奔走相告,饶是城里城外贴的布告再清楚不过,可他们还是不敢相信,那国舅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女子为君!
便是他造反自个登基了,他们都不至于反应这般大!
文人的反应是最大的。
最先出头是为官的那些人,尤其是文官,便是从前宋毅朝堂上乾纲独断的时候,都未曾有过这般刚烈的时候。当时就有一拨文官聚在金銮殿外,激烈反对宋毅的这项主张,要求他立即下到撤回圣旨,撤销此项荒唐之举。
宋毅强硬的令他们回去,表示圣旨已下,断无撤回之理。他们若执意反对,或辞官,或去死。
有三文官当场触柱而亡。
宋毅当即唤来兵士去抄了他们三人的家,并擒了他们阖府的人带到了金銮殿前,当着剩下所有文官的面,令人一律砍杀。
“记住了。”他环视殿内恐惧干呕的一干文臣,一字一顿:“要死就死远些,敢在宫里头放肆,谁死谏,爷就杀谁全家!”
这一日,风云雷动,注定是血腥弥漫的日子。
菜市口的水泼了一拨又一拨,却始终洗不净上面的血迹。刚洗完一拨,紧接着又来一拨。
不仅这一日,接连三日,皆是如此。
李靖钒问他什么时候止杀,他道:“直到杀到他们怕为止。”
他不信,世上的人都不怕死。
第五日,再也没有人敢出口反对元朝登基的事。
第六日,宋毅牵着双眼发红的姒元朝走了龙壁,踏上了金銮殿,亲手将她送上了高高在上的龙椅。
而后他恭谨的后退下殿,率先撩袍跪下,五体投地,与身后众臣齐声大呼:“圣上万岁,万万岁!”
姒元朝登基,改年号清和。
你们都说世俗,那他便要让世俗给她下跪。
第七日,是原定要给苏倾下葬的日子。
宋毅抚着棺中人的脸庞,迟迟的不肯令人盖棺木。
“爹……”元朝脸庞贴在棺木上,泪流满面:“元朝没娘了。”
宋毅看着棺中人,无声嗫嚅:“我也没妻了……”
这时门外来了两个和尚,自报法号为净安与虚无,说是想进来为她超度一番。
宋毅便令人将他们请进来。
如今再见魏期,他已没了过往的恨,怨,徒留满心的空无。
他就让开了些,让他们得以为她超度。
净安禅师却未就此念经超度,却是只念了圣号,摇头叹息:“无来生之人,如何超度也是枉然。”
宋毅看向他的目光陡然森戾。
“大概是我昔年不敬佛祖,因而如今方得此报应。所以我不愿再杀僧,趁我杀意未起之际,你们二人还是速速离去罢。”
“且慢。”净安禅师忙道:“可否进一步说话?”
待他们三人入殿时,净安禅师便道了原委:“当年她带来此地的舍利子可还在您这?她如今既已离去,还烦请施主将物归还贫僧。”
宋毅盯视他:“归还?”
净安禅师遂掏出一椭圆之物,唯独缺了其上一角,叹道:“本是一体,如今也合该归于原位。这般贫僧也好给她修来世,令她来世得以安享富贵,平安至老。”
宋毅死死盯着那残缺一角,形状正好与他匣子里珍藏的那一角对上。
这般盯视好一会,他方抬头重新看那净安禅师,道:“如果不跟我说个确切,那东西,断没随意拿出给人的道理。”
出家人不打诳语,净安禅师本不欲跟他说,可他既然态度强硬,若不说怕不能将那物归还,只得如实相告。
在净安禅师的阐述中,宋毅觉得他在听了个虚幻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苏倾不过是前世一大能的半缕魂魄罢了,为替大能避劫提前投胎去了异世,之后归来再替大能修功德!
宋毅不知真假,可不耽误他怒红了眼,颤抖了手。
“这么说,你手里这个,就是大能了?”
“非也!”净安禅师察觉他模样不对,忙解释:“这是贫僧庙里往上数几代得道高僧传下的舍利子,只是供那个有缘人往生之用。”
宋毅冷冷一挥手,戾声:“爷就想知道,你口中那人是谁!”
魏期低声道:“是昔日福王世子,姒晋。”
宋毅沉默了一会,怒极反笑:“照你们这么说,她存在这世间的意义,便是替所谓大能避劫、修功德?然后呢,功德圆满了,最后还要你们修来世?给谁修,姒晋,还是苏倾?”
魏期忍不住道:“他们本就是一人……”
话未尽,宋毅就猛地抬脚踹向他心窝:“给爷滚!她就是她,不是旁的别人,更不是别的什么狗屁大能的附庸!”
净安禅师急道:“你这般武断,亦可知是耽误了修她来世?”
宋毅猛地近前一步,一字一句道:“爷相信,以她的骄傲,她宁愿不要来世,也不屑做其他人!都给爷滚,别逼爷剁碎了你们!”
等他们二人唉声叹气的离开,宋毅转身去了房里拿过那珍藏的木匣子,打开后小心的将里面的断裂小箭拿出来。
背面是行小字——今生无缘,但修来世。
从前,他因这几字嫉妒如狂,如今他却心痛如斯。
苏倾,你莫怕,爷给你修来世!
盖棺木之前,宋毅抓起她的右手放在嘴里狠狠咬了道牙印,而后方含泪让人盖棺。
若无下一世,你我一同灰飞烟灭。
若有幸再有一世,烦请能认出我。
在往后的二十年里,宋毅父女俩相互扶持,一起迎接这世间给予他们的所有狂风骤雨。
女皇临朝,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纵然宋毅以铁血手段逼得世人强行闭嘴,却只是一时震慑,不能令人一世心服。
刚开始的那几年,是最为艰难的时候,朝臣被他杀了近一半之多,方堪堪止了那接二连三的死谏、抗议。之后他迅速调整战略,在打压一批人后,又迅速提拔一批人。而提拔的这批人大抵不是什么才能兼备之人,有平庸着,也有小人,可他们却坚决拥护女皇政权。
宋毅趁势设专管情报的武德司,任用其中手段很辣六亲不认的小人为司长,专门调查对女皇有不敬或者有反意的文武百官、世家门阀或者是普通百姓。
亦在全国各地设铜匦,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人人皆可告密。每月有专门的人快马加鞭的将铜匦的告密信件直达龙案,一旦哪个官员的名字列在其上,便会派那武德司的人前去抓人调查。进了武德司,那几乎意味着竖着进横着出,里面各种酷刑随便拎出一样,就足矣令人头皮发麻。
这种方式,短时间内的确能看见成效,短短几年内,渐渐的就没人敢在外头乱说女皇坏话,便是在家中也不敢随意乱言,以防家里头哪个仇视他们的奴婢奴才的,前去告密。
几年之后,待朝政渐稳,女皇就顺应民意,令人抄了司长的家,杀了他,平息民愤。之后,又另选了公正之人担任司长,举国上下一片称道。
不是没有揭竿而起,打着讨伐女皇名义来叛乱的,宋毅一概不惧,带兵出征,平息叛乱。时候清算,哪个反了,就诛哪个九族。带头者,诛十族。
经此血腥手段,日后哪个敢反,怕首先要灭这反贼的,便是他们族里的人。
因宋毅打他夫人下葬那日起,就剃了头,穿了袈裟,做了僧。自此后不吃肉不喝酒,吃斋念佛,却唯独杀人如麻,因而世人皆唤他杀僧。
女皇二十岁那年,聘了一世家子为皇夫。
琴瑟和鸣了不到两年,就被女皇亲亲手斩杀。
因为皇夫趁她产子之际,欲要害她性命!
这是她此生中经历的最为惊险的一回。若不是她身边的内舍人月娥替她挡了一刀,她怕性命堪忧。
好在也没伤着月娥要害,否则这世间便又少一位与她娘亲有关联的人。
自此,她没有再聘皇夫,只养些身份低微的面首在宫中,闲暇时的消遣罢了。
值得说的一点便是,在她生了儿子之后,反对她的声音渐渐开始小了起来,另有声音便是催她立太子。
她知道,这世道,女子到底势微。
这要她如何甘心?就算下一任继任的是她皇儿,她也毅然要在这世道改变些什么。
她立女学,鼓励女子入学堂,立官职,允许女子考核成功后可以入朝为官。
虽然敢于冲破世俗观念的女子少之又少,可到底还是有。
她心酸,又欣慰。
这些年来,父亲岁数越来越大,不知不觉,二十年已过去。父亲,已年近古稀。而她,已近中年。
如今朝堂稳固,她也敢出宫了,不必担心随时随地刺来的刀剑。
来护国公府,她从不令人通报,会悄悄的来后罩楼看望他。
父亲常常一人待在屋里许久。
有几次她过来的时候,会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的唱戏声,唱的竟是娘亲从前最爱听的《花木兰》的曲目。第一次听的时候,她震撼,惊颤,因为她与父亲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竟从不知他还会唱曲。
继而酸涩,泪流满面。
之后几次再听,她便能勉强忍住满腔涩意,只是每每还是忍不住的红了眼眶。
今日里面十分安静,没有在唱曲,她定了定神,走到里屋门前,轻声问:“爹爹在吗?”
片刻后,方传来沉闷的声音:“进来吧。”
女皇便推门进入。里面摆件装饰皆是当年模样,不过经过岁月的打磨,有些陈旧的痕迹。
坐榻上的父亲眉须皆白,皱纹也爬满了他英武的面容。可气势不减当初,依旧身形高大,腰背硬挺。
她拉了个椅子在对面坐下,目光不着痕迹的在他手里那团藏蓝色的毛线上略过。而后看他神色间有些怏怏,不免关切问:“爹爹可有什么心事?”
宋毅慢慢摆摆手:“刚做了个梦。”语气皆是怅然。
女皇便不问了。因为他的梦,十有八/九都是与她娘亲有关。
父女俩沉默了片刻后,在女皇以为他不会出口再说什么时,却听他慢声道:“梦里见了你母亲。我就问她,我怎么还没死呢。”
提到这个话题,女皇忍不住抓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哽咽:“爹爹,你不要元朝了吗?”
宋毅摇摇头:“你成长的足够了。”
说到这,不等元朝说什么,他又道:“你娘亲竟回我话了。你知道的,她从来都对我爱答不理的,可她却回应我了。她笑着跟我说,再等等,来日定带我去那盛世烟火,看那人间繁华。”
女皇红着眼圈出了屋子。她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慢慢走着,看着这里熟悉的一切,回忆着当初的美好时光。
真快啊。那些欢乐的时光仿佛还是昨日似的。
当她走到殿里一角,见了那突兀残缺的一处时,不免微颤着指尖触上去,脑中就回忆起当初念少赌气抠金箔的场景。
为了给那模样俊俏的戏子一掷千金,她可暗下抠了好几回,最后到底东窗事发,气的她父亲追打了她好几条街。之后她才知道,原来素来视金钱如粪土的父亲,竟是如此宝贝这座金殿。
最后竟还要逼着她一片一片的将那金箔贴回去。到底是她娘心疼不过,不知跟父亲说了什么,才免了她这惩罚。
想起这些,她忍不住捂了嘴,怕哭出了声。
父亲刚告诉她,昔年娘亲临去前托月娥还带了话给父亲,她说她从前怨恨过父亲,可因为女儿的存在,她开始在这个世间扎了根。至她踏出殿外的那一刻,她已经与这个世界彻底和解了……
出了后罩楼的时候,正见了晗哥在楼外等候。
二人相携走了段路。
这些年来,晗哥已成为她的左膀右臂,他手段有,智谋足,连父亲都夸他,有几分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这些年,多亏了有你。”女皇感慨道。
晗哥调侃道:“还不是被逼上梁山的。想当初伯父扶你登基那会,可是把我吓傻了,在京城内真真体会了把什么是众叛亲离。想着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拼也不成啊。就这般,生生将我这一纨绔,逼成了顶梁。”
女皇摇头失笑。两人回忆过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儿时囧事,说道她当时非逼他揣了个癞/蛤/蟆回去,害他受了好一顿臭骂,都不由笑出了声。
当年,真好啊。
清和二十年,十月里,宋毅寿终正寝。
举国哀悼,女皇在灵前哭晕了数次。
自此之后,她再无爹娘,生她养她的人,皆不在了。
以后的路,万般皆难险阻,便只有她一人独自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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