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架停在道旁,黄骠马解了束缚,甩着尾巴悠闲地啃食着河边的青草。
薛钊戴了斗笠遮阳,随意坐在河边巨石上,挽了裤管,双腿浸在潺潺水中,折了竹竿,绑了线绳,弯了针做钩,挂了肉脯做饵。
正是朝阳初升,河水有些冷。他闲坐半晌,鱼儿不曾钓上来半条,河虾倒是钓了满满一金碗。
身后传来撒欢似的脚步声,扭头便见黄毛丫头奔行而来。她提了裙袂,内里兜着不知何物,于是露出两条白嫩、笔直的腿,足下不着罗袜、绣鞋,嫩藕芽儿似的脚趾上沾满了泥土。
“道士,你看!”
香奴献宝也似凑过来,给他瞧裙袂兜着的果子。
有杏子、李子、桃子、枇杷,还有些不知名的野果子。薛钊叹了口气,教训道:“说了几次,要穿裤子……”
“太热了,不想穿。”香奴蹲下身,将果子都放在石头上,抖了抖衣裙蹙眉道:“穿来穿去太麻烦。”
薛钊便想着,左右也是无人,那便随她好了。
香奴化形了,能帮上薛钊很多。她洗了一枚屁股也似的果子,自己先尝了尝,又递到薛钊嘴里。
“你吃!”
“嗯……”入口甘甜,味道出奇的好。
他与香奴入山几日,都是沿着河流旁的官道前行。昨夜过了武关驿,今早前行一阵,见此处河水清澈,便停下来耍玩一番。
河虾钓够了,薛钊生了火烤来吃。贪嘴的香奴就伴在一旁,不停的吃着各色果子。
待河虾变红,她又抢着要吃。
薛钊探手拦下:“你还是等一会再吃吧。”
“为何?”
“吃了那么多野果,再吃河虾也许会闹肚子。”
“才不会。”
绕过阻拦,香奴从火堆旁抽了根串着河虾的签子,咬掉虾头,皮也不剥便丢进嘴里。
“淡了些。”
“河虾嘛,不如海虾有滋味。”
香奴眨眨眼:“道士去过海边?”
“唔,前一世去过吧。”
香奴将签子插回去,问道:“道士,你总说前一世,那你前一世也是道士吗?”
“不是,”薛钊回味了须臾,指了指啃食青草的黄骠马:“说起来跟它一般。”
“哈?道士前一世是马?”
“它是家畜,我前一世是社畜。”
“什么是社畜?”
“每日早出晚归,房无半片瓦,身无半两钱,好不容易相中个女子,却怕耽误了她。”
山歌声于群山间回荡,薛钊扭头瞥了一眼,就道:“有人来了,端庄些。”
香奴胡乱丢了几个果子入嘴,嚷道:“我吃好了。”
俄尔,黄毛丫头忽地不见,衣裙散落,香奴蹒跚着自其间钻出。
薛钊怒了:“又弄脏衣服,罚你自己洗!”
香奴要逃,薛钊探手抄起,又掏出帕子仔细擦了四爪,这才将她丢到路旁。
她便气鼓鼓道:“道士你变了!以前我不会化形时,你也不教训我;我化了形,为何你总要教训我?”
薛钊沉吟,继而道:“化了形你就是人了啊,是人,总要守人的规矩。”
“不好!”香奴摇头:“不喜欢规矩,我不化形了!”
她生气了,蹒跚着回了车架,钻进车厢里没了踪影。
山歌渐近,却是货郎挑着担子稳步行来。
那货郎二十出头年纪,见薛钊在水边歇息,就放下担子,取了竹筒牛饮一番,有用衣袖擦着汗水道:“公子好兴致!”
“闲人一个,也就这点兴致了。”
那货郎道:“富贵出闲人,公子定然贵不可言。”
薛钊笑着没接茬。贵不见得,富倒是真的。他身上足足藏有七万两银票。
往北河道二分,一往西北,一往正北。薛钊便问:“小哥想来总走此路,不知前方两条路,该走哪一条?”
“嘿,公子算是问对人了。”货郎遥指细小的河流:“沿着此水上行,十几里便是八里关。”
“另一条呢?”
“另一条?”货郎肃容道:“走上七、八里便是下河口。公子若是游玩,走八里关便是。那下河口可不是个好去处。”
“小哥可知缘由?”
货郎讳莫如深,却道:“不好说……往来此地的货郎,小的大多相熟。只是自两月前,去了那下河口的货郎就不见回返。”抬头看了眼日头,货郎拱手道:“公子,小的还要赶路,少陪了。”
货郎挑着担子,哼着山歌渐行渐远,循着左路去了那八里关。
十几只河虾吃过,薛钊埋了篝火,净了手,提着香奴方才褪下来的脏衣服回返马车。
重新套上黄骠马,马车启程,于岔口朝右,向着那下河口而去。
河道于此处弯折,转过弯折处,眼前骤然开阔起来。却是一大一小两条河流将山谷冲刷出一片开阔谷地。
谷地里阡陌相连,有农人挽着裤管,于水田里忙碌。河道上有渔船停泊,船头渔夫竹竿一杆,无数的鱼鹰便扑入水中,须臾便会吞了鱼儿回返。
山鹰翱翔,啾啾而鸣,好一派水乡胜景。
马车辘辘,薛钊心下忽而一颤,当即蹙眉内照观量,身上却并无异处。
他正思量着,身后车帘挑开,香奴毛茸茸的脑袋露出来,道:“道士,有些古怪。”
“嗯。”薛钊回头观望,就见来路氤氲,好似有无形屏障立于其间。
鬼挡墙?似乎又不太像。
马车继续前行,绕过一片银杏林,便见依山傍水之间有屋舍零星散落,路下水边有一身着水田衣的嫽俏女子蹲踞那里,抄着棒槌敲打石板上的衣裳。
马车停下,薛钊下车拱手:“这位娘子请了!”m.bïmïġë.nët
那身形一惊,赶忙抄起身旁白纱斗笠罩在头上,回头隔着白纱瞥了一眼,紧忙屈身一福:“公子有礼!”
“我欲往凤翔府,敢问这位娘子,我该如何行止?”
那女子沉吟一番,张口好似黄鹂啼鸣,说道:“若是往常,公子循着这下南河一直前行便是了。”
“往常?”
女子嗫嚅一番,道:“如今这下河口生了怪事,不少人误入此地,寻遍了法子却脱不得身。”顿了顿,又道:“公子不若先找找出路,若实在走不得,再去村中赁一间屋子暂且安置也不迟。”
“如此,谢过这位娘子。”
薛钊回返车上,又驾车前行。
行不多远,又是河道三岔口,北面一条宽阔河流,想来便是那女子所说的下南河。
薛钊见那细小河流上架有木桥,便赶车从木桥过河,循着山下小路,溯流而上。
行了一阵,薛钊心中愈发怪异。车后传来香奴的声音:“道士,走了这么久,为何那村子还在眼前?”
薛钊回头观量,就见河对岸的下河口村依旧停在那里,那木桥更是近在眼前。
轻轻拍了拍马臀,黄骠马打了个响鼻停将下来。
香奴自车厢里钻出来,仰头问道:“是鬼挡墙?”
薛钊摇头,蹙眉道:“比鬼挡墙厉害。”
“那是什么?”
“若我想的不差,这方圆几里,必是被人纳入洞天之内。”
“洞天?”
“佛门有一粒芥子纳须弥,道门有半升铛内煮江山。说的便是这洞天之术。”
“不懂。”
薛钊叹息一声,便道:“好比如来佛的五指山。”
“原来如此。”香奴恍然。
随着薛钊八年有余,猴子的故事她记下了大半。
“道士,现在该如何?”
薛钊看着不远处的村落道:“开辟洞天,须得地仙修为。若无地仙修为,便得有法宝……走吧,先去村中看看再说。”
马车艰难掉头,重新过了木桥,朝着山下村落行去。
有农人立水田间,见马车行了来,就笑吟吟道:“噫!闷怂还想出去,那能出去额不是早就出去咧?”
马车行近,薛钊下车抱拳:“劳驾,敢问我该找谁赁个屋子……”
那农人笑嘻嘻摆摆手:“里边去,里边去,村老一早就等着咧。”
薛钊谢过,又朝着村中行去。那农人笑嘻嘻吐了口吐沫,骂道:“呆怂,还是个公子哥咧。”
果然,马车行到村中,便有一老者停在路旁等候。
薛钊下车问过,那人便是下河口的村老,人称齐老。
老人家好似读过书,讲的一口神武正音,有别于村中充斥的三秦方言。
寥寥寒暄几句,齐老便将薛钊引到山腰下一间竹屋,那竹屋不过两间大小,破破烂烂,四下结着灰网,霉味扑鼻。
薛钊暗暗不喜,略略蹙眉。
那齐老便道:“公子来的不巧,这村中便只剩下此处屋子了。”
“也好,”薛钊道:“不知房钱如何算?”
齐老左手五指摊开。
“五百钱?”
齐老一双豆眼瞪大,三秦方言脱口而出:“噫!莫开玩笑咧!”顿了顿,又换做神武正音道:“五十两,要现银。”
薛钊笑了,心道这老儿莫非以为自己面善好欺?
就听那齐老又道:“薛公子,非是老夫贪财……实在是,这下河口形似囚笼,能进不能出啊。
村中田产有限,全都指着秋天收了白果换米面。如今道路断绝,这村中一升糙米便要二两银钱,说不得过些时日还要涨……
这房钱嘛,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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