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县内设有馆驿,午后时分,县里突然来了数百名官兵,一看他们的兵甲器仗,就知道必定是朝廷精锐,不过驿丞向洪辰并未理会,因为官兵过境是不需要驿站接待的,谁想这些官兵偏就来了驿馆。
数百名铁甲骑士拥至馆驿时,向驿丞正在厨房里忙着炒菜。没错,驿丞大人就是在炒菜。虽然说君子远疱厨,有点身份地位的大老爷向来没有下厨房的习惯,但向驿丞是一个例外。
说起来,驿丞是八品官,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向洪辰是进士出身,有堂堂正正的功名在身。然而,正如汤显祖就是嗜好写戏唱戏,向洪辰的爱好就是烹饪。
向驿丞好美食,这是向其家门风影响。因为向驿丞家老太爷就是个美食家,向老太爷一生钟爱美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素以自己的饮食品味为傲。
向老太爷是北方人,曾经做过江浦县主簿,并在任上过世。离世前,他拉着儿子的手谆谆叮嘱的只有一句遗训:“儿啊,你要记住,包子一定要蒸着吃,饺子一定要下锅煮,豆浆必须是甜的,豆腐脑一定要咸的,不照此做,全是异端!千万不要屈服于本地人呐!”
有此优良门风,向驿丞醉心于美食也就可以理解了。向洪辰在厨房里哼着小曲儿,正煎炒烹炸自得其乐,一个驿卒忽地跑来道:“驿丞老爷,门口来了好多军将,咱们这小小馆驿,最多招待一百来人,可接待不下这么多人呐。”
向洪辰刚把一条黄河大鲤鱼下了油锅,煎的吱吱直响。听了驿卒禀报,向洪辰把眼一瞪,道:“军将?咱们馆驿跟那些丘八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跑到咱们馆驿来做什么?”
那驿卒咧了咧嘴,道:“驿丞老爷,那带兵的将官是个千总,小的不敢问。”
向洪辰斥道:“废物!就算他是个总兵,也管不到咱们驿站这一块儿,怕他甚么!”向洪辰气哼哼地道:“帮我看着鱼!”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皮鹏举皮副千总在门口儿等得不耐烦,忍不住骂道:“这小小驿丞忒也摆谱,这么久了都不出来,老子不等了。”
皮鹏举转身对叶小天恭敬地道:“叶大人,咱们这就进去吧。”
叶小天刚要说话,向洪辰就从馆驿里走了出来,扬声问道:“哪儿来的军将,到我馆驿中来作甚?”
皮副千总扭头一看,更加生气,道:“嗬!这儿的驿丞谱儿还真大,派了个厨子出来接待叶大人和本将军不成?”
向洪辰穿了一身葛布粗布,腰间系了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头上戴了小帽,肩上还搭了一条汗巾,手里拎着一只爪篱,活脱脱一个厨子。
一听皮副千总所言,向驿丞不高兴了,把脸一沉,道:“本官就是此地驿丞,你是哪个?看大小不过一个千总,有什么资格自称将军。”
这里已经离开贵州了,这种地方是文官的天下。文官地位普遍高于武将,一个五品知府,就是见了一个一品总兵,照样傲气凌人,十有八九那个总兵大人还得对人家客客气气。因为就算他惹得起对方一个,也惹不起文官这个团体。
文官们的优良传统就是打群架,而且个个都是嘴炮专家,最大的问题是,普通人口舌再厉害也就是喷喷口水,没什么卵用,但文官们那一张嘴一枝笔,可是比千军万马还厉害,真能杀人的。
皮副千总虽然久在贵州,可他是都指挥使司的将官,直接受兵部管辖,而兵部尚书向来也是文官。背后吹吹牛说说大话没问题,真见着人家了,皮副千总先就软下来。
皮副千总打个哈哈道:“哎呀,阁下就是此地的驿丞大人?失敬失敬,驿馆都是朝廷拨款打理的呀,驿丞大人怎么亲自下厨炒起菜来了,难道连个厨子都请不起么?”
向驿丞喜欢做菜,但心里也清楚,这种技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尤其是对他这样有功名、有官身的人来说,只会惹得别人耻笑,便翻个白眼儿道:“要你管,吃饱了撑的。说吧,你们这些丘八,到我们紫阳驿来做什么了?我们这儿可不接待你们当兵的。”
皮副千总得意洋洋地道:“来往官员,馆驿是要负责接待的不是么?”
向驿丞微微有些意外地看了皮副千总一眼,恍然大悟道:“你是新上任的官儿?哈哈……”
向驿丞仰天打个哈哈,道:“不错,馆驿是负责接待来往官吏的所在,不过品级不同,待遇也不同。阁下不过是个千总,要住馆驿可以,但只有一厅一寝之地,容不下你这么多的家将。”
皮副千总笑吟吟地道:“如果是押运待罪之官进京呢?朝廷有没有规定待罪之官单独入驿馆居住,押解人等另行安顿住处?”
这当然不行,待罪之官很可能就是真的有罪,如果他畏罪潜逃怎么办?驿馆的驿卒没理由替你承担看管责任,再说驿卒也不专业,很可能真的会让待审的犯官逃掉。
向驿卒微觉意外,谨慎且奇怪地问道:“你是犯官?”
待罪的官员时常过境,这不稀奇,问题是押解犯人的还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人,你以为你是张太岳、冯保那等大人物么?居然要几百个铁骑军士押送。
眼前这人只是一个千总,居然要这么多人押送,居然军法不能制裁,要押送京师交由朝廷裁断,这得多大的背景后台,又或者惹下了多大的乱子?向驿丞不敢不谨慎。
皮副千总“呸呸”几口,道:“我一个小小千总,哪有资格到朝廷受审,待罪之官是这位……”
皮副千总向侧后方退了两步,微微躬身,对向驿丞隆重介绍:“这位是铜仁卧牛长官司长官叶大人!”
向驿丞这才注意到叶小天,叶小天骑在马上,一身锦衣,骨格清奇、眉眼俊秀,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正带着豪奴出门游赏的贵介公子,如此模样、如此打扮的一个人,居然是个犯官!
不过向驿丞马上就想到了皮副千总的介绍:“卧牛长官司长官!”向驿丞顿时恍然,长官司是土官中的一种官制,流官之地没有,既然是土官,那都是世袭罔替的,年轻轻的就做了官也不稀奇。
向驿丞却未想到他眼中的这个官二代,是个实打实的官一代,不然一定会大吃一惊。不过叶小天从一个狱卒,仅仅数年功夫就做了一方土司固然传奇,比起刘邦仅仅七年功夫就从一个小小亭长变成一个开国皇帝的逆天气运,却也不算什么了。
向驿丞半信半疑地向皮副千总讨过公文看了,确实无疑,不禁好生无奈。朝廷只限制了过境官员入住馆驿可享受的待遇和随从人员的多寡,免得他们揩朝廷的油,但是却未规定过罪行未定官员只能配几个押解人员,像叶小天这种特殊情况,当初制定这一制则的人想破头也是想不到的。
无奈之下,向驿丞只得向皮副千户期期艾艾地说明了情况,紫阳县太小,虽然设了馆驿,但接待能力非常有限,满打满算,连主带仆也就接待近百人。皮副千户一行人有三百多人,还有三百多匹马,小小紫阳县馆驿根本接待不了。
皮副千户这下可逮着了道理,盛气凌人地道:“向驿丞,你的苦衷,末将……哎呀,我这一个小小千户,可还不配称将。下官是了解的,可下官也是奉命办事啊。你瞧这三百多人,人吃马喂的,花销得多大?我吃你的住你的,那是朝廷承担。我若是自行出去租住、饮食,这笔开销我找谁报去?”
向驿丞也知道是自己方才的态度得罪了他,只好低声下气地解释:“皮千户,理儿固然是这个理儿,向某供应饮食也是应该的,可你们要是入住,难不成要睡在院子里?就算向某把自己的住处也让出来,这么多人马也是住不下的……”
向驿丞正说着,远处又有一群人马浩浩荡荡地赶了来。这一行人正是始终像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叶小天的展虎一行人。
展家展虎,张家沐东,曹家郭建武。展虎是现任展氏家主展龙的亲弟弟,沐东是张雨桐的内弟,而郭建武则是曹瑞希的内弟。这三个弟弟一路跟着叶小天,一有机会有就言语打击一番,但从来没有什么实质的举动,皮副千总已经对他们渐渐打消了戒心。
在皮副千总看来,他们就是想一路打击叶小天,直到跟进京城,亲眼看着他受到惩治。当然,在不断的骚扰过程中,也可以让他没有精力去思考继而遥控卧牛岭的局势。
但是,展虎真是这么打算的吗?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馆驿门口的大队人马,沐东忍不住对展虎道:“虎哥,咱们已经跟了这么久,难道真要一直跟进京城去吗?”毣洣阁
郭建武也不耐烦地道:“你不是说要在半路上送他上路?咱们究竟什么时候动手!”
展虎冷笑一声,瞪着远处的叶小天,阴恻恻地道:“我们不需要动手!我跟来,不是为了要跟他动手,只是想亲眼看着他死!你们别急,紫阳,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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