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后眉头一拧:“谁敢搜我这里?”她唇角不悦地下拉,淡道,“就算是苻明韶,他也不敢让禁军搜查我的宫殿。而且,我自有打算。你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李晔元叹了口气,眸中涌现宠溺,放下筷子,柔声道:“不就是派人去祁州接东明王进京吗?我来办。”
“你办事我自然放心,但也要当心。”太后想了想,说,“今日你行事,就有些太冒失了,刘赟是挺碍事,但也可以牵制住白古游。现在刘赟死了,他的旧部恐怕就不好收拾起来,那些个兵痞,恐怕要四分五裂,成不了大事。”
“你说射死刘赟的那个太监?”
太后听出门路,秀眉一轩:“不是你安排的人?”
“我以为是你的安排。”李晔元顿了顿,“这么说不是你的人,会不会是阿莫丹绒人?”
太后沉默没有说话,敷衍了李晔元几句,便让他先走,还命蒋梦亲自去送。等人走远了,殿内该撤的东西也都撤了,周太后叫人进来,一看,是蒋梦带的徒弟。
“去请孙公公。”太后吩咐道。
蒋梦的徒弟很懂规矩,躬身后退,直至退出门,才踩着小碎步子悄无声息地跑出院落。
周太后拔下挽发的金簪,当啷一声扔在首饰匣子里,斜倚在榻上,叫宫女进来替她松头皮捶腿。
·
“应当不是。”面对天子威压,孟鸿霖脑门上俱是冷汗,汗珠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他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在回话。
“你看清了那名太监的长相?”苻明韶问。
“臣没太看清……”
“既然如此,你如何能肯定一定不是多琦多带进来的人?还是说,你在包庇什么人?”
孟鸿霖匆匆抬头,继而双手触地,重重磕下头去,上半身伏得极低。
“多琦多等人一日前才到达京城,住在宫外,逃走那人,臣确实没看清,没有确凿证据,不敢污蔑使臣。”
苻明韶低垂眼眸看地上的禁军统领,良久,他开口:“是不是周先回来了?”
“身形不像,此人个子比周先矮许多。”孟鸿霖道,“那日宋虔之逃出城以后,京城护军已经增至两万,防御滴水不漏,反贼不可能混进城来。”
“既不是阿莫丹绒人,也不是周先,照你这么说,城外的人绝不可能混进来,那就是京城里的人想要朕死。”苻明韶道,他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京城里,那都是朕的臣子。”
“陛下!”
孟鸿霖一声唤,将苻明韶从如同梦魇的胡思乱想中惊醒,他紧张吞咽,定了定神,眼神闪烁,像是在安臣下的心,又像是安自己的心般自语:“京城之中,除了那一个人,都是可靠的。没有人会如此胆大包天,朕是天命之子,是天要朕坐在这个位子上。”
孟鸿霖不敢言语,只是规规矩矩跪着。
苻明韶锋利的眼神扫过孟鸿霖,他心里知道,孟鸿霖会以为他嘴里这个“那一个人”是已经叛出京城的宋虔之。实则,苻明韶心里已转过千百个念头,把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凡有机会进出内宫的官员、宫侍长官全在心里过了一遍。不知道敌人在何处,是最可怕的。
而若是城内的人,比起李晔元,还有一个人,更有机会在他的饮食当中无声无息地投放扰乱人神志的慢性毒|药。宫里的吃食,都要经过层层检查,尤其是发生了那件事以后,苻明韶更加小心谨慎。
“陛下?”
苻明韶回过神,脸色愈发阴沉:“朕命你五日之内,将这名太监查出,他一定还在宫里。朕会给孙秀下一道旨,你有权随时出入宫禁,进入任何一座宫殿搜查。”
“太后那里……”
“也可以搜。”苻明韶道,“要重点搜,你知道怎么做?”
孟鸿霖连忙点头:“知道,知道。”既要从太后宫里搜出东西来,又不能太露痕迹,激起太后警惕甚至是反抗。孟鸿霖倒并不忌惮周太后,随着刘赟得势,他才被一层一层提拔上来,把吕临踢下去,在孟鸿霖看根本不是个事儿。他让人盯着吕临,后来就得知吕临自从被拿掉禁军统领的帽子,成日就在家里烂醉如泥。在孟鸿霖看,这都是太年轻,吕临带的那一班子人,多是戍边将领留在京中的儿子、侄子,与其说是给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机会让他们在禁军系统里得一份体面,不如说既是朝廷给的抚恤,让那些边将安心,若是人死了,还落得个仁义明君的好名头。
以孟鸿霖读过有限的那么丁点儿史书,在刘赟身边听过的议论,这浅白的道理,多多少少懂一些。
孟鸿霖给他的皇帝立了口头的军令状,一定会在五日内抓出那名行刺刘赟的太监。
步出承元殿,孟鸿霖正了正头盔,望了一眼黑得不见底的天空。这个夜晚,竟是难得清朗的一个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立后大典这一场空前的混乱,也仅仅止于宫门之内。
孟鸿霖神色复杂地呼出一口气。
不远处树下走出来一个人,是一瘸一拐的孙秀,他头上缠着干净崭新的纱布。孙秀似乎很意外,旋即满面喜色地迎了上来,邀孟鸿霖去他的住处喝两杯。
孟鸿霖本以为是指他在宫中的住所。
孙秀却摇了摇手指,笑了起来:“咱家在宫外也有个落脚的狗窝,陛下允许咱家这两日觉着身子不适的时候,回家中歇上一个时辰大半天的。就在老雀胡同。”
孙秀的话还没说完,孟鸿霖忙道:“这我知道,先时没想起来,今日真太乱了。那我去公公那里等着,从天不亮忙到这会,到公公那里讨一杯酒吃,吃了好入睡。”www.bïmïġë.nët
孙秀又说喝醉了可以在他的府上休息,孟鸿霖很是承情。原本他在京城唯独能倚仗的只有旧日的将军刘赟,现在刘赟暴亡,孟鸿霖也寻思着,得找一条新的路子。宫里没个人,他这禁军统领的位子,就会坐不稳当。
于是孟鸿霖先行辞去,孙秀白白送上去再挨苻明韶一顿骂。
孙秀本是硬着头皮往承元殿进,想不到苻明韶却是和颜悦色,似乎先前发火的不是他。他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写的都是人名,其中赫然还落了陆观的名字,旁边是“麟台”,周先的名字在麟台左下,右下打了个大大的“×”,飞扬跋扈的笔划显示了苻明韶胸中盖不住的愤怒。
“孙秀,太医说朕中了什么毒?”
孙秀恭顺地按照太医的说辞,道:“是一种外邦的慢性毒|药,能扰乱人的神志,传入宫中的时候,按照番邦大夫的发音,听上去像是丝蕊。”
“医正也说,这种药不是阿莫丹绒传进来的。”
孙秀回了个“是”。
“那便不是使臣团和柳素光。”苻明韶嘴唇紧紧抿着,最后在纸上圈出了两个人的名字,“去查当年周皇后同先帝征战,他们都途径了哪些地方。除了阿莫丹绒和黑狄,是否路过其他鲜为人知的部族。”
孙秀眉心一跳,他双眸低垂,苻明韶看不见他的神色。
“是。”孙秀道。
苻明韶太累了,他靠在龙椅之中,整个人清瘦异常,像是在椅子里搭了一件衣袍。
就在孙秀打算悄悄退出承元殿时,他听见苻明韶问话:“宋虔之离开京城之后,他会去找谁?你要是他,你会找谁?”
孙秀惶恐道:“奴才哪儿懂得这些……”
啪的一声,苻明韶一掌击在案上,拂袖怒道:“朕让你说,你只需将心中所想如实告知朕!”
“若是……若是奴才,兴许会,流落各地。”
“不会去找白古游?”苻明韶心慌意乱地问。
“白大将军忠于朝廷,如今宋虔之是反贼,朝野上下尽人皆知,白大将军应当也已得到了消息,找去白大将军那儿,岂非自寻死路。”
苻明韶沉默片刻,道:“说下去。”
孙秀想了想,回道:“朝中诸位将领,手中兵力都不强,若要想与陛下作对,敌人的敌人,就是可以拉拢的对象。所以,奴才若是宋虔之,会去南部找孙逸。毕竟孙逸已经自立为王,直接与朝廷为敌。凡自立为王,不得天命承认者,必由天诛之,想必孙逸也知道,称王不过是权宜之计。现在宋虔之手中,有李宣。”
苻明韶眼眸里闪过寒芒。
孙秀忙道:“陛下知道,奴才是这宫里的老人了。”
孙秀生在宫中,是一个宫女与侍卫偷欢生下的孩子,出生便注定了一世是奴,无根无后。没有人比孙秀更懂得宫廷的生存之道,是要闭上眼睛割掉耳朵。越憋得住,越活得安稳,活得长久。
“不过是个疯子。”苻明韶不以为然,却听太监轻细的嗓音在说。
“荣宗皇帝,并非苻氏子孙。”
苻明韶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粗喘一口气,他心跳极猛,眼前有片刻晕眩。
“你说什么?”
“先帝的母后当年为争得皇后之位,也是天赐良机,生产时恰逢睿宗皇帝不在北关巡视军营,她以一名宫外的男婴,偷换了自己生下的公主。睿宗皇帝子嗣稀薄,平安生下的皇子只有三位,其中有一位先天便不足,另一人成年后不慎失足溺亡。”
苻明韶胆战心惊地听着,手攥成了拳,掌心冷汗不住往外冒。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身上流着苻氏皇族的血?”
孙秀不敢出声。
苻明韶眼神放空,飘向大殿上部,雕梁画柱,无一不化作模糊的倒影,坠落在他的眼里。
“那李宣又有何重要……众人皆是一般。”苻明韶的话戛然而止,有一种可能,让荣宗在意这个皇子,即便他已经疯癫,还要让朝中大员带离宫廷。
“李宣是私生子,可他的母亲,就是当年被偷换出宫的皇女,寄养在梨花庵中,荣宗常常到梨花庵探视,生下了李宣。”
“你闭嘴!”苻明韶勃然大怒。
孙秀扑通一声跪地。
整座承元殿陷入死寂。
苻明韶不住喘息,他眼中所见俱是荒谬,耳中所听俱是妄语。这怎么可能呢?他虚弱地靠在椅中,突然想到陆观提及的遗诏。
苻明韶倏然桀桀怪笑起来,眼角渗出泪雾,他食指屈起,关节抵在眼角,浸得微微湿了。
“陆观呢?把人给朕带过来。”苻明韶觉得太好笑了,他胸中仿佛被人挖走了一块,他曾经信任的猜测的都是自作聪明,这皇族太他娘的好笑了。如若先帝不是苻氏皇族,平白做了一世的皇帝,天下人究竟臣服于什么?名不正言不顺,而他的父亲,不过是运气好,在万万人之上,虚造一座空中宫殿,竟在他死后,此事才浮出水面。
而那不可一世、占尽恩宠的周家女,竟为不知从何抱来的低贱血脉,留下了种。
何等滑稽讽刺?!
无论皇后或是妃子,荣宗的后宫无一不是身份贵重的女人,她们背后,站着支撑大楚苻氏统治的名门望族,这些自恃血统高贵的人啊,竟向一个脖颈都被别人捏在手中的无名氏的后代卑躬屈膝,跪地臣服。
苻明韶越想越好笑,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中,孙秀头贴地地恭恭敬敬伏低,任由渗人的怪异笑声侵占他的耳朵。
苻明韶长吁一口气,收回视线,他颤抖的手摸到案上参汤,逼着自己喝下一口。
“还跪着做什么?去叫人。”苻明韶语气平静,嗓音沙哑。
孙秀腿都跪麻了,起身不由猛一晃。
苻明韶呆怔着,在孙秀走到门口时,突然叫住他。
孙秀立刻止步。
“算了,你先回去休息,朕亲自去。你那个干儿子呢?”
孙秀受宠若惊:“陛下……”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惶恐,飞快向皇帝投去一瞥,低声道,“谢主隆恩。”
苻明韶大步走出承元殿,前后挥舞的袍袖张扬翻飞,似乎压根没听见孙秀说了什么。
·
“走了,出来吧。”陆观送走李明昌,一手捞开榻边垂着的轻纱,眼却没往榻上看,而是警惕地注视着门窗,以防有人突然过来。
“谢陆大人。”柳素光松了口气,她脸上所敷的香粉已尽被汗浸湿,使得肤色不仅白,且透出些许透明澄澈的光泽。
陆观第一眼看她时视线并未停留,转过脸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转过来多看了柳素光一眼。
柳素光微微扬起眉:“陆大人伤势可已痊愈?”
陆观摸了摸身上的绷带,淡道:“一时半会好不全,但也无妨。”
“那么大人,预备何时采取行动?”柳素光道。
陆观又看了一眼门窗,不在乎道:“什么行动?不行动。我在宫里养伤,等伤好了再说。”
“李明昌说的,大人就一点儿也不动心吗?”
陆观嘴角勾起,轻蔑道:“大楚立国数百年,疆域面积比阿莫丹绒、黑狄两国加在一起还要广阔,就算苻明韶是昏君,他也不会答应让大楚成为阿莫丹绒的属国,我没有直接回绝李明昌,已是顾及他身为重要使臣的面子。”
“大人从何而知呢?”
陆观:“这不可能。”
柳素光静默不说话,美目缓缓颤动地转动眼珠,注视陆观,神色平静道:“我是李明昌送给苻明韶的礼物,不是作为美人,而是作为细作,成为任他使用的一把宝刀。李明昌的家族,从不做亏本买卖。”
那就是说,苻明韶和李明昌有交易。这个想法令陆观心底腾起阵阵寒意。一个君主,跟别国丞相做交易,这本已对不上位,有什么是李明昌能给一国之君的,又有什么,是李明昌意图从别国君主那里得到的。
苻明韶已经是皇帝了,他缺少的只有两样:实权、皇储。
在这短短片刻之间,陆观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他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我想通了一件事。”柳素光道,“我刚失去一个孩子,我欠李家的一条命,用一条活生生的命去还,很公平。”
陆观没有问这孩子是谁的,他鼻翼轻轻翕张,做了个决定。
“你有什么计划?还有,为什么李明昌会追你到这里,他为什么盯上你?今夜是立后大典……”陆观眼神犀利,盯住柳素光,“典礼上出事了?”
“皇后、刘赟,都死了。”
即便陆观早有预料,这答案仍令他心脏猛一跳,他脸色不好地问:“谁干的?是你?”
“是,也不是。”
陆观:“说直接点。”
“刘赟的女儿是皇上亲手杀死的,是因为我。刘赟则是被人趁乱射死的,我不知道是谁。可能是太后,或者李相,甚至秦禹宁。”
陆观沉默了片刻,摇头道:“白古游是忠臣,谁都知道,但这半年内,朝中全部兵权,几乎都收归到他的手里,朝廷对他有所忌惮,刘赟上位是必须的,不仅苻明韶想用刘赟。苻明韶多疑,多一个人进入他的视野,对太后、李晔元,反而不坏。秦禹宁不会搞暗杀。”
柳素光有话想说,生生憋了回去。
陆观道:“你不能呆在这里了。”他突然色变,将柳素光拽起来,推着她朝殿门口走,“这几日你都不要来找我,等暗杀刘赟的人被抓出来,你再去找蒋……”陆观突然噤声,将柳素光推向窗。
柳素光不明白为什么,就在她要跌向窗外的时候,陆观一把将她扶正。
门开的同时。
陆观这一把在柳素光的胳膊上抓得很重,令柳素光稳住了身形。
苻明韶孤身一人,推门进来,看了一眼陆观,继而冷冰冰地扫向半边身子躲在陆观身后的女子。
陆观向苻明韶行礼。
柳素光也随之下跪。
苻明韶没有叫他们起身,直至靴子出现在陆观的视野里,他才亲手扶起跪在地上的陆观,平静道:“怎么不躺在榻上好好休息,这么不顾自己的身体,要让朕心疼吗?”
柳素光不敢抬头,她隐隐感到头皮发麻。
“臣一直睡不着,听宫人说,柳姑娘会调香,想请她为臣调一次安神香。”
“下回这种小事,让孙秀去办。”
陆观诚惶诚恐道:“孙公公是陛下的人。”
“朕的人,你都可以动用。”
陆观呼吸放得很缓慢,他低着头,眉棱坚硬突出,眼窝极深,被苻明韶扶起来之后,他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苻明韶完全笼罩住。
“陛下,奴家先行告退。”柳素光一脸不敢打扰皇帝好事的慌乱尴尬。
苻明韶没有出声阻止她的告退,这反而让柳素光满背冷汗,然而,就在柳素光即将退出寝殿时,苻明韶一手按住额角,出声道:“站住。”
柳素光心中咯噔一声,随之停下了脚,慌乱怯弱地望了苻明韶一眼。
“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立后大典上的歌姬,是你?”苻明韶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微笑。
柳素光心中定了定,低头,沉声道:“回陛下,今夜的歌姬,是秦美人。”
苻明韶嘴角的笑意扩大,扬声道:“来人。”
少顷,一名宫侍入内,便听见皇帝下令:“让人查一下,立后大典上安排的歌姬是谁。”
宫侍正要退出。
苻明韶一手握住陆观的手,眼不经意地看柳素光:“不论是谁,拉去刑牢杖毙,不必让朕知道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麟台风波录更新,第 122 章 潜龙在渊(陆)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