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其它小说>麟台风波录>第 144 章 回京(拾肆)
  白古游的大军是北上支援孟州军歼灭黑狄军队,在这之后,白古游理当按兵不动,向朝廷禀报,等待天子的旨意,再调度大军。

  如果白古游自作主张,直接北上,即便是绕过京城回镇北军的大本营,也很难说清他的用心。位高权重的武将,做事越是规矩,才能让君王找不到理由疑心。

  只是周太后也没有想到,白古游会让宋虔之来请旨。

  周太后的手,比她的脸看上去更加年轻,浸在泡了玫瑰花瓣的水里,更显皮肤白润。

  周太后一面往手指上揉润手的脂膏,一面打发了宫人出去。她没有让陆观出去,坐下后,探究的眼神一直黏在陆观的脸上,良久,她移开眼,看向宋虔之的同时,笑了起来。

  “喝茶吧。”

  宋虔之早已渴得不行,端起来便是一气喝完。

  周太后皱了皱眉头。

  宋虔之长吁一口气,不怎么好意思地擦了嘴,方道:“还是姨母这里的茶好,是金春的贡茶?”

  “哀家记得,你最爱喝这口。”

  “从前我爱喝的,爱用的,爱吃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宋虔之道,“母亲走后,一路流亡,有时候三五日都吃不上一口热饭,茶就更是奢侈了。”

  周太后心里一松,放下戒心,流露出几分慈母仁爱:“待会让蒋梦给你封上,都带回去。工部做事还算利落,侯府也没有烧尽,主要是书房,烧毁的书籍是没办法,旁的物件儿,你回去看看差什么,从宫里拿就是。”

  “多谢姨母。”宋虔之生得眉眼明亮,笑起来更是意气风发,就算晒黑了一些,也是一低头一抬眼就叫人不忍心的少年郎。

  “陆观,你知道哀家是不待见你的。”

  笑容在宋虔之唇畔僵住,他飞快松开眉头,拈起一块细糯米做的糕点吃着,没有为陆观说话。这一关,得陆观自己过。

  “臣知罪。”

  周太后觉得有趣,问:“你有什么罪?”

  “侯府起火那日,臣奉圣旨带羽林卫捉拿叛臣,却有意放走了臣的下属,是对皇上不忠。”

  周太后微愣了一下,喝了口茶,鼻腔中懒洋洋地哼了声:“是不忠。”

  “臣本是罪人,蒙浩荡皇恩,调回京中时,皇上命臣查清两桩耸人听闻的命案。臣,没有能找出真凶,也没能完成皇上的嘱托。”

  “皇上的嘱托,是什么?”

  “当时为皇家献词作的两位,除了平民出身的楼江月,还有李相的门生汪藻国。楼江月暴毙,汪藻国数次推翻供词,琵琶园献舞的林疏桐与李相也有关联。皇上幼时,与臣一同发蒙,他相信以臣与他的默契,必然会捉出李相来,臣没能完成皇上嘱托,是与皇上君臣离心。”

  “那确实是。”周太后似笑非笑道。

  “宋大人巡察四州,做钦差时,臣本应事事以宋大人的命令为先,臣仗着比宋大人年长几岁,常欺他年少,强令宋大人听臣差遣,是为僭越。”

  宋虔之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朝周太后撒娇似的说了句:“姨母,别听他胡说。”

  “人是你的人,也未见得就是胡说。”周太后淡道,“陆观行事向来容易冲动,为皇后的事,还冲撞过皇上。不也是你向皇帝求情,才放了他出来?”

  宋虔之:“……”后宫里的事,果然没有几件瞒得住太后,宋虔之心里打鼓,若是疼他到大的姨母,知道他和陆观到底是什么关系,周家就剩了他一个,太后也下旨给他改姓,将来传宗接代的重任,他必须得担。

  陆观这是什么命数,跟着苻明韶,碍他姨妈的眼。跟着自己了,还碍着姨妈的眼。得空拿他俩的八字去合一下,怕不是犯冲。

  宋虔之怕会越描越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是宋大人救了臣的性命。”陆观加重语气,他嗓音本就是充满男子雄浑感的低沉,这话说得极有分量,“臣在麟台任职,未能完成皇上的嘱托,是宋大人请命巡察四州,让臣有立功的机会,趁乱了解汪藻国那笔烂账。”

  宋虔之以为陆观不懂官场里这套,听到这话,忍不住多看他。陆观心底里竟然是很明白的。

  去容州追查案件,秘书省的总长官不用亲力亲为,更何况宋虔之的身份,就算陆观自己去了,宋虔之也不用去。那时候,自己已经动了要保这个人的性命的心,此后种种,都是顺心而为。

  “这不算,也是你的气运。国乱是大难,反救了你一命,那时哀家与皇上,确实谁都顾不上你这条命。”周太后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不过这里头还有逐星的事,哀家真是没想到,他肯为你冒犯皇帝。”

  “容州被山匪围城,臣留在容州为质,宋大人身份血统尊贵,大可不必真为臣昼夜兼程,累得力竭。臣是孤儿,贱命一条,国家危亡之际,只要能多为朝廷做一件事,哪怕以臣的性命为代价,让宋大人得以脱身,也是死得其所。宋大人又救了臣一命。”

  宋虔之的小狼牙里还咬着糕点,糯米的甜香倏然远去,陆观说的话也模糊了。

  当日在京城领命后,他一路疾驰回容州,心里装的也不全是陆观,那根线索埋得太深。容州暴|乱近在咫尺,长久的瘟疫、饥馑,缺粮少药,又被山匪围城,沈玉书封锁全城先就错了一步。未知最是可怕,城里所有人都担心会悄无声息饿死、病死在这座朝廷不闻不问的灾城里。

  信任这种东西,破碎一次,再要建立起来,就如复原一件精巧瓷器一样,难于登天。

  他回到容州,见过了沈玉书,提审闫立成,见到孤零零坐在椅子上,与衙门外一张张受尽苦难的脸相对无言的陆观。

  只不过一个背影,就揪紧了宋虔之的心。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

  外面是漆黑一片的长街,陆观坐在两挂气死风灯下面,他的背影是浓浓的黑,化也化不开。就是那个时刻,宋虔之心里头一次那样明白地生出了柔情。它还只是一簇微弱火苗,得小心翼翼拿手护着,稍微不留神,就会熄灭。

  太后养的一对彩鱼在水草间吐泡泡,鲜亮的红色一抖,鱼尾没入摆荡的海草。

  宋虔之听见陆观的声音还在说:“洪平县城墙坍塌,根本没有拒敌的可能,知县徐定远空怀一腔热血,这座城却没有可能保住,为了给孟州多争取准备御敌的时间,宋大人当机立断,让周先用麒麟卫遍布全国的通讯网络向孟州城和京中递消息,果敢机智在于其次,以高位涉险,又在洪平县组织军民撤退。路上几次臣都险些为暗箭所伤,宋大人又不知救了臣几次。”

  宋虔之:“……”前面都还能听,这段就纯属编造了。

  不过也是在洪平县,条件艰苦,夜晚又冷又漫长,他们才一整晚一整晚抱在一起睡觉,陆观身上暖得像是个火炉。宋虔之眷恋地看了他一眼,飞快移开视线。

  周太后毫无察觉,嗯了声。

  “逐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好孩子,这些哀家都没有听过。照你的意思,这大半年来,你们二人奔走各州都是在一处办事,逐星数次救了你的性命,哀家可有听错?”

  “太后英明。”

  “你说的这些,不足以使哀家就待见你。”周太后微笑道,“不过哀家这侄儿,像是真的很待见你。逐星,你自己说呢?”

  宋虔之耳朵发红,讷声道:“姨母……两个人同吃同住地办差,总是要彼此照应,谁照应谁多一些,这怎么说得清?”

  “臣之所以放走宋大人,就是还报宋大人的救命之恩,宋大人救过臣这么多次,臣此生难报。”

  宋虔之呼出的气微微发烫,他红着眼看了看陆观,嗓子里充盈着一股热气,没有说话。这时他不能说话,要留给周太后自行判断,否则让周太后认为陆观是巧言善辩,而非自然而然的感情流露,便是坏事。

  良久。

  周太后唤了人来,把小桌上的茶拿出去换过,新的热茶端上来,注入杯中,腾起一道白色气柱,继而烟消云散。

  “那你就,当着哀家的面,宣誓对侯爷的忠心吧。”

  一口气松下来,宋虔之才察觉自己满背是汗。

  陆观割破小臂,以血发誓,终生为宋虔之效命,若有背弃,来世投生为任人宰割的犬豕,葬身他人口腹之中。

  “算你忠心,今日的话可要好好记着。”周太后还算满意,皇帝已全然在她的掌握里,年幼的东明王也即将进京,何况宋虔之带来了白古游全歼黑狄军队的好消息。

  周太后放过了陆观,转过脸去,朝侄儿笑道:“今日你就先回去,看看你的新侯府,明日一早进宫,哀家有事和你商量。”

  宋虔之应了。

  “秘书省长官不在,小吏都还在,明日陆大人得空,也过去瞧瞧,麟台存着我大楚百余年间的重要档案材料,这些故纸堆,都是珍贵之物。哀家记得,往年六月间逐星也会让人把文册拿出来晒。孟州战事已歇,陆观,哀家就复你秘书监的职位,掌管麟台。”

  ·

  翻新过的侯府连门庭都扩了近一米,门口石狮子上的脏污黑痕已经被清理干净。匾额换了新的,仍是安定侯府,做了个比从前那块更大,更气派的,金光灿灿,十分惹眼。

  瞻星和拜月喜不自胜,两个婢女都是通红着眼,瞻星闷闷不乐地随在后面,宋虔之想起来,逗她说周先没回来,只有他和陆观两个人。

  “提他做什么?奴婢又没问。”瞻星一跺脚,扭身就要走。

  宋虔之好整以暇地整理袖口,抬起头,由着拜月替他解下外袍挂上,院子里也是景致一新,东进圈起一块苗圃,苗圃近处辟出的空地,养了两只梅花鹿,还是雌雄一对儿。

  显然太后不想让他这个安定侯做得没意思,有心要抬举他,也让京城的权贵都看着,他要顺着后宫的这根竿子像个猴精似的往上爬,只要太后不倒,这竿子就不会倒。

  宋虔之接过帕子,按了按脸,皂角混着宁神的药草香,是从前他在家用惯的。

  拜月捧了茶来,让他漱口。

  瞻星紧跟着臂弯里挽出两件玄色打底、银线走蟒的直裰便服过来,伺候他穿戴。

  宋虔之闭着眼,展开双臂,由着丫鬟们去忙,鼻腔里懒哼哼地说:“瞻星啊,你回头叫个人来,让他取我的腰牌,进宫去麒麟卫的住处,给周先递个话,让他今夜别过来了。”

  瞻星:“……”

  宋虔之睁眼,正色道:“你是打小服侍我的丫头,这几个月跟着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伤好利索没?”

  瞻星本要耍脾气,反不好意思了,低声道:“早都养好了,家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京城虽然什么都缺,但太后掌权之后,侯爷不在府中,也就是我们两个丫头当家。”

  丫头当家?宋虔之刚露出疑色,正替他整理下摆的拜月站起身,说:“瞻星,你把寸子叫过来,让他给侯爷刮一刮脸。”

  “姐姐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寸子手最巧。侯爷这趟回来,都糙了。赶明儿出个门,为咱们侯爷犯相思病的闺秀还不吓死。”

  “去去,别跟这儿卖机灵。”拜月笑着撵瞻星出去,看着人走了,脸上笑容淡下来,走近到宋虔之跟前,规规整整下跪,磕了个头。

  宋虔之站着,没有说话。

  “奴婢没有护好夫人,夫人出事后……”拜月哽住了,眼圈通红,“奴婢也没有能及时将夫人下葬。少爷不在京城,奴婢……”

  宋虔之沉默不语。

  拜月没能继续说下去,伏下去又对宋虔之磕了两个头,她的双手叠在额下,仿佛有千钧的力量压着她的背脊,让她无法起身。

  宋虔之叹了口气:“你一个丫头,能做什么?就是我,也做不得什么。如果你想要认错,我原谅你了。”

  拜月身子一晃,直起背。这两个月里,她没有一天不做梦梦见夫人的尸体被挂在城头,她会换上廉价的布衣,扎上头巾,不惹眼地随着沉默的人群去城门下找机会。也会在茶摊短暂停留,四下观察,看能不能找到少爷的身影。她既想看见少爷,又期盼他不要露面。那些看人如同鹰隼的皇室走狗,无处不在地隐匿在人群里,像她一样,暗中观察,只等宋虔之一露面就抓走他。

  “当天晚上我就被带出城了,所有人都说,我娘没事,过几日就会和陆观追上我们一行人。当时我从牢里出来没几天,身子虚,精神不好。其实有太多蛛丝马迹,大概我只是不愿意去想。如果有错,也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娘是为了让我出城,才闹上这么一出。卢氏进门之后,我娘的心气,你还不知道么。这个男人在她眼里心里,就算死了。不是为了我,她也不用……”宋虔之嗽了一声,手指颤抖摸到茶杯,急忙忙喝了一口。

  “苍天有眼,老夫人、卢氏和卢氏所生的儿子,一家人都被挪去了浆水祠后巷,宋家的牌位也都从我们府里清出去了。”bïmïġë.nët

  “老夫人气得不轻吧,还撑得住?”

  “老夫人是气得不轻,但也不敢违抗皇上的圣旨。”

  苻明韶下令把他娘的尸身悬在城头引他出现,圣旨只能是姨母借苻明韶的名头下的。原本宋虔之的爹得了个侯位,就不再去朝中任事,吃几个庄子的租,每年到了年节下,宋虔之得两头跑,家里朝中忙得不可开交。宋虔之心里知道,他娘一死,这点薄面,姨母也不必给她那个便宜妹夫了。

  这么些年,太后的手伸不到宋家的后院里来,周婉心也不是会诉苦的人,加上俱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天家恩威,照应起边角里的琐碎事情,反倒显得不足,轻不能重不能,真要是敲打了宋家人,要跟这家子人过日子的,是周婉心自己。婆家给的脸色,周婉心也只有一天一天受着,她只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痴情的女子。

  “卢氏来闹了几回,前两天她儿子也来过。”拜月冷笑道,“让瞻星几句话给打发了。”

  “瞻星的嘴,想必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不知为何,这时提起这些面目可憎的人,宋虔之心中连恨意也没有了。

  用晚膳时宋虔之才见到陆观,桌上都是他爱吃的,宋虔之一顿狼吞虎咽,少爷的脸也顾不上了,火腿鸡汤就连喝下去两大碗。

  去洗澡时,宋虔之已经是要人扶着才能走得动了。

  两人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宋虔之再三警告陆观千万被乱来。

  “我现在是说吐就吐,绝不是唬你。”

  陆观倒是没乱来,只是手上功夫了得,等宋虔之被抱出澡池子,双腿软得跟面筋似的,同样,刚吐露过的某处也是精神不起来。

  宋虔之本来攒了一肚子话要跟陆观好好说道说道欺负他娘的人都罪有应得,后来什么都想起不来,脑子跟不见了似的,一片空白,光记得大腿疼死了,他在激流浪尖上有苦说不出地荡了一整个晚上。

  这一觉没能睡到天亮,伸手还不见五指,宋虔之“憋”不得已地醒了,再回到榻上来,陆观也醒了。

  宋虔之不知怎的,没了睡意,絮絮叨叨地叮嘱陆观明日去麟台要多当心。

  “没什么要当心的,你去太后那儿才要当心。我们两个的事,你心里知道就行,用不着和太后顶嘴,更不要,为我求官位名分。太后一生身份尊贵,身居高位,她和你母亲,是亲生的姐妹,却不是同一类人,你只要知道,为白古游求下旨来才是正事。”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麟台风波录更新,第 144 章 回京(拾肆)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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