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其它小说>麟台风波录>第 126 章 潜龙在渊(拾)
  这是刘赟和他的女儿被杀的第二天夜里。

  八百里急报从孟州发出,傍晚到达兵部,兵部尚书秦禹宁正在要用晚膳,饭也不吃,带着军报立刻出衙。秦禹宁的轿子先向着城北李晔元的宰相府去,眼看着还有数百米就要到了,谁也想不到,尚书大人在轿子里拼命拍轿门,让轿夫调转方向直奔宫门。

  苻明韶正在用膳。

  总管孙秀从殿内出来,让秦禹宁稍待。

  秦禹宁喘着气,扶正官帽,肃容道:“孙总管,请你再去通报一次,十万火急,一刻也不能耽误。”

  孙秀的眉眼,生得极狭长,垂眸时有一股子菩萨慈悲。

  他耐着性子同秦禹宁说:“陛下这两日,食不下咽,今晚好不容易能吃进去一些。请大人稍等片刻,用一盏茶,咱家立刻便去通报。”孙秀叫来一名徒弟,让他引秦禹宁到偏殿去用茶。

  秦禹宁口干舌燥,待要再说,瞧见殿前镇守的十数名侍卫,其中两人穿的是黑色麒麟袍,那是重新被启用的麒麟卫。麒麟卫为保君王性命,有斩杀大臣的权力。加上围捕麒麟卫是秦禹宁带的人去,他已察觉到那两名麒麟卫冷若冰霜的杀意,头皮一阵紧似一阵,只得先跟宫侍去偏殿。

  孙秀袖着手,不紧不慢走下台阶,往东去离承元殿不远的寝殿。

  门敲响之后,陆观沉稳的嗓音在殿内响起:“进。”

  孙秀带来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他身材格外高大,与陆观几乎无二,看容貌却仅有十五六岁。那少年跟在孙秀身后,手脚拘谨,不知往哪里安放。

  “脱吧。”孙秀一声令下。

  少年人当场快速将太监服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榻边,要脱里衣时,被孙秀轻斥了一句,他茫然地看了一眼干爹,突然想起来孙秀的交代,利索地钻进被窝,坐在榻上,摘下纱帽,解下头发,打散了披在身后,侧身向墙的一面缩进去。

  “秦禹宁进宫了。”孙秀一面帮陆观更衣,一面小声说,“陛下想是会有一二个时辰不得空,我看秦禹宁来得急,军情如火,今夜陛下兴许腾不出空来。若是不得侥幸,我会想办法拖住他,请陆大人办事的时候,稍微留意皇宫上方,要是看见红色的信号,就不要回宫,直接出京。对了,一定要带上一个人。”

  “谁?”陆观接过刻着太监名字和所属宫房的牌子,随手往腰上一拴。

  “左正英。”孙秀道,“一旦宫中生变,大人切记想法子将左正英带出京去,此人有大用处。”

  孙秀附耳过来,听完他一句话,陆观不由自主瞪大了双眼,他猛抓住孙秀的手腕,逼近到孙秀的眼前,孙秀仍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样,他只有在皇帝跟前,才是做小伏低唯唯诺诺的一条哈巴狗。

  “你到底是谁的人?”陆观压低声音问。

  孙秀垂眸,替陆观系好纱帽。

  听到孙秀回答的同时,陆观心中猛然一跳,孙秀没有直接告诉他自己是谁的人,但孙秀所说的俱是宫中机密,这让陆观想到了一个可能:也许孙秀谁的人都不是,他真正效忠的,是已经驾崩的荣宗皇帝。

  然而时间紧迫,陆观没有机会跟孙秀求证,既然孙秀不主动说,恐怕问也是白问。于是陆观沉默不语地拾掇整齐,紧随着孙秀离开寝殿。

  承元殿外,秦禹宁已吃完了一盏茶,吃得起了亮晶晶的水泡,他舌尖在口腔内舔舐,心急如焚地拿着军报在殿外来回踱步。

  幽暗的廊庑下走来孙秀,秦禹宁脚步倏然顿住,喊道:“孙总管。”他大步朝着孙秀走去。

  孙秀侧身对“干儿子”吩咐:“我同秦大人说几句话,你就在这儿等。”孙秀的话音不轻不重,恰好能使秦禹宁听见。

  秦禹宁满头大汗地迎了上来,朝孙秀道:“请孙总管再进去通报一声,军情十万火急……实在等不起……”

  孙秀:“行,请秦大人稍等,咱家这便为您通报。”

  秦禹宁跟着孙秀的脚步向前走了两步,眉毛一动,右脚向后旋得半步,想回头看一眼。

  “秦大人,请您跟上。”

  秦禹宁立刻紧跟上孙秀的脚步,孙秀边走边向秦禹宁说:“大人是不知道,陛下这两日也是殚心竭虑,陛下是万民之父,若是有个好歹,小的们担待不起,这才失礼。这两日间陛下几乎没怎么用膳,要是累垮了龙体,这天可不就塌了么?”

  秦禹宁掩饰住不满,勉强从嘴角扯出一丝笑:“孙总管说的是。”

  走廊下那片阴翳之中,孙秀的“干儿子”受命出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承元殿外。

  ·

  内宫会派出去办事的太监并不多,自打禁军出事,孟鸿霖彻底整顿了一次羽林卫,又从与自己相熟的武官家中挑选出不少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加入禁军。

  照孟鸿霖的意思,吕临也该回来上任,他还买了不少好药材,专程登门拜访,没见到吕临,吕老爷子说是吕临一蹶不振,成日流连于章静居,让孟鸿霖帮忙把这个不肖子孙绑回家。

  孟鸿霖嘴上应下,回头一想,吕临竟这么受不住挫,便熄了让吕临回禁军的心。

  陆观来到宫门口,交出腰牌,略低着头。

  不远处孟鸿霖在训话。

  已经入夜,宫门的灯不算很亮,羽林卫查验过腰牌,正要放行。

  陆观听见孟鸿霖的喝声:“站住。”

  那一瞬间,陆观身形一僵,他换过太监服后,身上没有携带兵器,他的视线在下一刻瞄到离自己最近那名羽林卫的腰刀。

  汗珠从陆观鬓角浸出,滑过太阳穴,顺着腮边紧绷的皮肤线条向下坠。

  “怎么没见过,哪个宫的,腰牌,转过来本统领看一眼。”孟鸿霖大声道,“说你呢,转过来!”

  陆观脚底一错步,革履缓慢摩过地面细微的沙砾。

  “这不是有腰牌吗?怎么叫这么多遍都不回头?娘的,哪个师傅带的?”

  一个唯唯诺诺的太监细嗓子答:“蒋、蒋公公是我师傅。”

  “蒋梦?”孟鸿霖眉头一拧,把腰牌递还给太监,眼角余光瞥到另外两名等待查验的太监已经出了宫门。

  当了一整日的差,巡完宫门,孟鸿霖预备今夜回家,让才纳的小妾给好好按按脚。刘赟被杀不过是两日前的事,赐给刘赟的大宅子,皇帝已经让人传令收回,转手就给了孟鸿霖。

  孟鸿霖也不嫌才死了人晦气,将刘赟原本府宅的下人能够留用的统统留用,刘赟的家眷很干净,女儿死了,他没儿子,有两名近身服侍的美人,是进京以后别人送的。

  其中一人手上活儿特别出挑,孟鸿霖自己用了,另一人生得云山雾罩的美,孟鸿霖不是好色之徒,但美人怎么也不嫌多,放在家里当花瓶也是好的,索性也接收了。

  ·

  陆观出宫门后,加快脚步离开御街,没走几步,陆观身形一闪,消失在宫墙拐角。

  脚步声渐渐接近,一名太监在拐角东张西望,他使劲仰起脖子,墙头高高,也没有人。

  太监不由得挠头,眼仍望着上面,脚步挪动,突然被人掐住脖子,一股大力拽出两步,他背脊被猛掼到墙面上,疼得嘴角一抽,要叫时,对方比他反应快,一把按住他的嘴。

  太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分明感到有力的一只手掐着他的颈子。

  “谁让你跟着我?”鬼魅一般的低沉嗓音问。

  太监扒了一下掐脖子的手。

  他眼睛里倒映着一张阴沉的脸,那是陆观,他警告的眼神透露着嚣张的杀意。

  微弱的气流从太监嗓子眼里挤出:“蒋梦、蒋梦蒋公公。”

  “我松手,不要命你就尽管叫,杀了你,我一样可以立刻就撤,明白?”

  太监慌忙点头。

  陆观松了手。

  小太监跪在地上,按捺住嗓子里的痒痛,急促喘息,半晌才能扶着墙爬起来。

  “蒋梦为什么让你跟着我?”陆观问,他想起来了,这个小太监的声音,跟在宫门口那个被孟鸿霖揪住盘问的是同一把嗓子。

  “掩护陆大人。”小太监呛得眼角发红。

  “出了御街,在东门巷口,往南走五十米,街道东侧,有一间茶坊,茶坊外竖着十米高的木杆子,茶坊要是没关,你就进去等,我回来会去找你。茶坊要是关了……”

  “小的就在外面等您。”

  陆观看他懂事,也不计较了,这就跟小太监分道扬镳。

  ·

  宫门外连空气都是自由的,陆观不能跑得太快,一提气,伤口便隐隐作痛,他怕撕裂,疾步走一阵,又得慢步走一阵。

  在城中七拐八拐后,陆观钻进小巷子,在巷子深处,敲开一间宅子。

  左正英的夫人给陆观开了门以后,坐在院子里筛拣一簸箕豆子,将饱满圆润的好豆选出来打算明日做粥吃,坏的、瘪的就不要了。她的手在簸箕里不断游动,腕上的老翡翠戴了许多年。

  书房的灯恰好能照在她坐的地方,窗户没关,里头她的丈夫从架子上取出一本书,走出她的视线,夫人一面选豆子,一面漫无目的地看院子里的一切,地上的青苔、池边的青蛙、梢头才长的绿叶,天上的明月,地上爬来爬去的小虫。

  “知道先生能写一手好字的人,现存于世的,先生可还想得起一二?”陆观压低声音问左正英。

  “不多,宫中一个。”

  那就是孙秀了,陆观心道,他没猜错,孙秀应该是荣宗的人,否则以荣宗的心机之深,孙秀知道这种机密,应该没命能活到今日。

  “宫外呢?”紧接着陆观又问。

  左正英想了又想,缓缓答道:“已经是死人了。”

  陆观放下心来,今日出宫,他本要去吕府。数日前,皇帝要大婚,城门上的尸身不能挂着了,周太后的一举一动都被苻明韶紧密盯着,陆观让蒋梦想办法给吕家递了个话。

  蒋梦的人把话递到吕家前,吕临的祖父已以重金托人帮周婉心敛尸入土。这次出宫,陆观一是想找左正英商量接下去要怎么办,二是要去趁夜拜祭周婉心。

  “不知道宫外知道先生秘密的那位是谁?”陆观心念一动,“莫非,是周太傅?”

  左正英抚须不答。

  陆观稍微放心下来,朝左正英问接下去该怎么办。

  左正英的手指在桌面上拨弄,他桌上散落着书信、几本旧书,还有一把米粒。

  左正英闭目想了一阵。

  陆观也不说话,但他心中有些着急,在左正英睁开眼时,陆观忍不住说:“秦禹宁刚刚进宫,似乎有紧急军情。”

  左正英道:“不是阿莫丹绒,就是黑狄,刘赟是扶持起来分白古游兵权的人,现在刺杀皇后的人没有抓住,多琦多没有被放出宫,苻明韶不敢肯定一定不是阿莫丹绒人下的手。他更为怀疑的应当是能从刘赟被杀一事里直接受益的白古游,只是白古游远在祁州,他自己也知道,可能性不大,苻明韶虽然想削弱白古游,但他也知道,白古游绝对忠于朝廷。按他原本的计划,要完成征兵之后,白古游带着现在的手下,在祁州、孟州无所建树,只要刘赟带着这支朝气蓬勃的新军立下功劳,一振国威,便能让他在饱受战乱之苦的民众里树立起远超过白古游的威望。”

  陆观赞同道:“冬天里军饷、粮饷都不足,镇北军勉强撑住,强攻数次,风平峡是一把双刃剑,谁能占住,就占了天然的优势,即使是白大将军,也无法带着成日里吃不饱穿不暖的士兵攻占风平峡。”

  “普通民众不明白,他们会认为,朝廷是能打但不打,久则生怨。朝廷粮草运送不及,白古游必然要就地征用各县粮库,地方官员也会不满。届时加以引导,一代忠臣良将,怕就毁了。”

  “增税的诏令已下达数日,大人可有什么风闻?”

  左正英:“增一分,怨声载道。”

  “那大人觉得,时机可否已经成熟?”

  左正英长眉动了动,淡道:“还不够。”毣洣阁

  “再等下去,怕是旁人先坐不住了。”

  “哪个旁人?”

  “风平峡的敌人。”

  “那就让他先动起来。”

  风平峡的敌人是黑狄,让风平峡动起来,那风平峡下的镇北军必然要吃败仗,要是黑狄长驱直入,阿莫丹绒必然坐不住。

  “先生这招太行险,黑狄每到一地,就屠一城,难免生灵涂炭。”陆观道,“一旦腹背受敌,就太危险了。”

  左正英闭目摇头:“你好好想一想,杀皇后的究竟是谁。”

  陆观立刻想到了柳素光,皇后其实是被苻明韶杀死,柳素光想杀的是皇后,然而,这个女人杀皇后是因为她与皇后的私仇,甚至,她还想杀苻明韶。唯独柳素光的计划里没有刘赟,刘赟因为女儿直接提刀要杀苻明韶,是一桩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刘赟却死了。

  陆观正想说话,听见左正英开了口:“杀了皇后,无论刘赟死不死,他和皇帝之间坚不可破的信任已经不复存在。如果苻明韶聪明一点,他会以为是白古游派的人,如果他放任欲望,恐怕,他会往周太后身上查。”

  “为什么?”陆观猛然一拍额头,“如果能有蛛丝马迹指向太后,他就能顺势清扫太后,借机铲除李相……而且,没了刘赟,他动不得白古游,便是有怀疑,也拿白古游没有办法。”

  左正英:“如果我是李晔元,就会投靠苻明懋。宫中守卫森严,皇帝有皇帝的人,周太后在后宫生活了二十余年,她也有自己的人。皇帝与太后,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如果周太后还是那个跟着荣宗出入战场的女人,她会先下手为强。但周太后要扶持上位的人,不会是苻明懋,她深知苻明懋不好控制,应当会从那些年幼的王爷当中,选择一位。我记得,这些王爷里,有一位母族式微,年纪也小,只是人远在祁州。”

  “先生可得到消息,有官员的亲信出城?”

  “没有。”左正英也皱起了眉头,“难道是我想错了,太后宁肯坐以待毙?”

  陆观想了想,摇头:“她不会,太后与安定侯夫人姐妹情深,夫人死后遭到惨无人道的待遇,她若是打算坐以待毙,绝不会允许苻明韶将她妹妹的尸体悬挂在城头。她是在收敛锋芒,蛰伏起来,等待猎物放松警惕,再咬断对方的脖子。但是周太后久居后宫,她对前朝的影响,几乎都是通过李相。”

  陆观注视着左正英。

  两人目光一碰,便都明白了。

  陆观道:“上次先生猜的怕是错了,苻明懋不用到坎达英跟前,多琦多就在宫里,他完全可以直接找上多琦多。太后让李相想办法接东明王进京,只有东明王到了京城,太后才会下手,否则宫中乱起来,鹿死谁手完全无法预料。李相早已投奔苻明懋,他没有机会刺杀皇帝。”

  左正英道:“即便有机会,他也不会做。”

  “是,这就是李晔元。”陆观想明白了,“他会选苻明懋完全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也不想再受制于太后,若是东明王被扶持上去,他的处境仍然没有改变。”

  左正英不胜唏嘘:“要是周太后真犯下谋逆篡位的大错,即便苻明懋不会立刻铲除她,恐怕,不杀也会将她送出宫。周家这棵大树,连根都会被拔得干干净净。”

  叹气过后,左正英目光冷硬地说:“要拨乱反正,这个女人的牺牲是上天注定,怕是先帝心怀愧疚,迫不及待想与太后相逢于九泉之下。”

  陆观想到宋虔之,朝左正英道:“也就是说,要乱中取胜,就要抢得先机,首先得乱起来,但又不能大乱。大乱便是黑狄与阿莫丹绒勾结,一起发动进攻,帝位空悬。何必等太后刺杀苻明韶,晚辈就住在苻明韶的寝宫内。”

  “你真的愿意?”左正英双目炯炯地盯住陆观。

  陆观这才明白,左正英并不想让周家硕果仅存的女儿落得被斩草除根的凄惨下场。

  “为宋虔之,晚辈愿意。”

  左正英几乎忘了,陆观上次来见他,是为从诏狱里救出宋虔之来。他不无可惜地说:“儿女情长,你现在年轻,将来你就知道,这绝不是你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感情。”

  “谁又知道这一生能有多长,也许明日就是归途。都能活下来最好,若不能,晚辈情愿他能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能为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死,这条归路也是繁花胜锦。”

  左正英沉默地看了陆观一会,笑了起来。

  陆观不再谈宋虔之,言归正传:“只是晚辈担心苻明懋坐稳了那个位子以后,白大将军会凭着他一腔忠勇,效忠于新的君主。”

  “所以你必须等。”左正英道,“等我给你一个信号,一个消息。”

  “先生连宫里的消息,也能掌握?”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局势越乱,人心就越容易被利用。”左正英拇指往桌上一按,他食指与拇指之中,拈着一只黑色的蚂蚁,蚂蚁以细腰为界的头与尾拼命摆动,无力挣脱人的手指。

  左正英手指一松,掉在地上的蚂蚁立刻快速爬走了。

  “谁也不知道,生死关头,会不会有一线生机,但只要有一线生机,人就会趋利避害。”左正英道,“不是每一个普通人,都愿意为虚无缥缈的忠诚奉献一切。”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麟台风波录更新,第 126 章 潜龙在渊(拾)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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