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右手在膝盖上拍了两下,笑道:“恕卑职直言,我不仅见惯生死,也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在效力于军队以前,我曾在乡间开过一间小小的药堂,来瞧病的两种人居多,一是幼儿,被父母祖父母焦急万分地兜在怀里,行色匆匆来求郎中。二是老人,被儿子媳妇孙子女愁容满面,泪眼涟涟地放在牛车上拖来。但这二者之间,有明显的差异,大人明白是为何吗?”
陆观:“前者求生,后者问死。”
“然也。”军医道,“人这一生,上寿一百二,中寿八十,下寿六十,余者谓之寿夭。若是小小孩童染疾,长辈无不担忧不已,因为他们是生的希望,若不是命极不好,尚有数十载能活在世间,其哀含着极大愿力求生。反之,要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其身体衰败,是自然之理,子孙固然忧虑,哀痛多也是基于不舍别离,心中早已认可,便是有坏消息,也理当接受。唯有不强求,方得安然立身。”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老僧劝人放下。”
军医笑了起来:“卑职也听过,若是觉得烫手,自然也就放下。”
“也有人即便手被烫坏,也绝不会放下。”陆观道。
军医:“自然是有,人与人的差异,有时甚至比人与鸟的差异更大,有人一生痴愚,有人冷心冷性,有人用情专一,一往而深,是以又有情深不寿的说法。然而伤人伤己,伤心伤肝,何苦?放下难,放下后却有万般好处。”
陆观摇摇头:“放下不难,难的是既知放下的好处,且须认命,时时刻刻忍受思之如狂的痛楚,仍负重前行。要抛去一切并不难,甚至殉情、疯魔,都不难,唯有一样最难,是将过往牢牢记住,拼尽全力践行所爱之人的愿望。”
一丝嘲讽的弧度扬起在军医的嘴角,继而他似乎想到什么,那弧度压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不自在地移开目光,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再看回陆观:“时间会抚平一切,就像你身上有一道伤口,哪怕伤筋动骨,养得百天,也便能够下地行走。便是这道伤在心里,也是一样,起初你觉得那难受像要将你生生撕开,每吸入一口气,胸中都隐隐作痛,过得数日,数十日,数百日,压在你眉间的千钧重量,也会渐渐消散,推着你向前走,往前看。除了死人,没人能让一切停在坏事发生的时候,哪怕你不想走,你也得走。”他默了一默,自嘲道,“今日,我甚至想不起来,他是五年、六年还是十年前离开我身边。从前想一遍疼一遍,后来朝廷征兵,我做了军医,多的时候一天我手上要过数十条人命,忙累起来就在帐篷外面坐着打个盹,我根本记不起从哪一天起,想到他我的心已不会痛。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没有谁能与岁月为敌,它是良药,也是毒|药。陆大人,我知道你愿为侯爷剖出一切,便是要你拿自己性命换他一命,你也不会有二话。”
陆观眼珠动了动,嘴唇抿了起来。
接着,他听见军医又说:“可天命就是,你愿意,还得看天答不答应。天若不应,便是你死上一万次,他也不会重新活一遍。要是谁求都得应,那天不也累死了。你问我有无神明,当我救回一个好人,我觉得是有,当一个良善无辜之人死于非命,我只有去想庇佑他的神明兴许是去撒了泡尿,又或是他也黑心烂肺。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无解,非得在无解之中求有解,不过是画地为牢。”
军医起身,辞去。
陆观突然想找点酒喝,偏没有,他坐在那里呆了一会,门突然被拍得很响,拍门声打断他的思绪。陆观大步走去门边,打开门。
贺然兴奋地叫道:“醒了,快来,不过还不能说话,你仔细着点。”
陆观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连忙站稳,抬手摸下巴,摸到一手扎人的胡茬,他眉头皱了一下。
恰好贺然回头看他,连忙来拉他,使劲把他拖进房间,反手砰一声关上门,念叨他:“放心你当家不嫌你丑,别磨磨唧唧。”
陆观手脚冰冷地来到榻前,起初只看见宋虔之搭在榻旁的一只手,继而是他的肩膀和侧脸,躺了数日,头发都快结在一起了。他仍闭着眼睛,陆观才想问贺然,一回头,背后空空如也。
那小大夫已寻隙溜了。
宋虔之听见动静,抬头去看,看见陆观着靴的脚,心里猛地一跳。从他有意识,只觉得浑身到处都难受,偏偏说不出话来,脑子也不怎么灵光,心里一阵赛似一阵着急,急什么竟不知道。现在他的心踏实了下来,侧翻过身,试图支撑起身体,手却跟软面筋似的抬不起来。
“醒、醒了,逐星,你醒了。”陆观声音发抖,坐到榻边,轻轻拍宋虔之的肩膀,让他躺好,他眼睛发红,满面焦急神色。
宋虔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从未好好看过他。
陆观鼻腔一酸,别过脸,再转回头来,握住宋虔之的一只手,压低嗓音道:“你饿不饿?大夫说你还不能说话,咱们不急,慢慢来,要是饿了,想吃东西,你就眨眨眼睛,我叫人拿粥来。”
宋虔之心说:你倒是离近一点。他头部在枕头上晃了晃,把陆观吓了个满脸煞白,连声叫大夫。
贺然从外面进来,察看一番,朝陆观道:“毒已经解了,但是这位大人躺得久,要说话还得慢慢来,脑子怕也不是太清楚,慢慢吃着药,过几日便好全了。你也别太担心着急,没事给他按按手和腿,他现在能听见你说话,翻身也能配合着来。陆大人,您可千万别过于紧张,久躺的人必定是要慢慢活动着恢复的,人能醒过来,问题就不大,我也试过了,这位大人手脚都是能动的,只是迟缓一些。我去煎药了,没大事不用叫我。”
贺然站在帷帐遮蔽处,朝陆观使了个眼色。
陆观不明所以,过来。
“陆大人,你真不用太小心,亲亲抱抱都是可以的,不会断气。”说完贺然就跑了。
陆观:“……”
榻上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陆观的袍子。陆观脸跟耳朵一片红,坐到榻上去,把宋虔之抱过来。
宋虔之身上没劲,但在陆观保住他的时候,努力抬起手,死死抱住了他男人的脖子,将唇挨在陆观滚烫的脖颈上。
一抹湿意烫得陆观浑身一凛,低头去看,宋虔之却将头埋在他的脖子里不肯抬起来,下半身明显还不太能动,两条腿都被胳膊的力气拖着。陆观温柔地将手绕过宋虔之的腰,把他往上挪动了些,让他能够不费力气地坐在自己怀里。
宋州的天气十分闷热,两人这么靠了一会,发得一身热汗。宋虔之把一条腿搭在陆观的腿上,手指动起来不甚麻利,悄悄地摸过去,把陆观的手握着,继而陆观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时,宋虔之突然感觉到什么,嘴唇变得红润起来,他抬头看陆观,陆观也在看他,眼神出奇的认真,被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呼吸明显一促,埋下头来吻他,只是在嘴唇上一碰,便即离开。
宋虔之抬起没什么力气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陆观的脖子。
陆观疑惑地看他。
宋虔之又抬手拍拍他的脖子,抓他的耳朵。
陆观明白了,像抱孩子那样,把宋虔之翻了个面,让他两腿分开坐在自己身上。
宋虔之身上没力气,近乎是趴在陆观的胸膛上,陆观满脸通红地把手穿过宋虔之腋下,将他架起来一些,面对面地吻了上去,起先还能克制住,吻着吻着就恨不能把宋虔之给吞到肚子里去,心里蠢蠢欲动的猛兽令陆观几次把手放在宋虔之的臀上,又硬是把手移到宋虔之大腿上,将他往上带点儿,以免他滑下去。
少顷,宋虔之身上雪白的单衣也散了,脖子通红,喘息不已地伏在陆观滚烫光裸的胸膛,他的头无力绵软地侧过去,耳朵贴在陆观的胸上。
只听见陆观的心跳如雷,声声有力地传来。
宋虔之最后的记忆停顿在夜袭宋州那天,大雨瓢泼,孙逸的箭射中他之后,他一直听见有人在叫他,却听不分明到底叫了什么。这几日就像在睡觉,也没做什么梦,只是时不时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不是很分明,却像是一个人打盹刚要睡沉时,被人叫上一声,就会惊散一些睡意,但又醒不过来,怎么也无法从将人牢牢笼裹住的困劲。
方才宋虔之是被痛醒的,睁开眼就发现有个小少年在他手上施针,宋虔之隐隐觉得此人面善,还没想起来是谁,他便急吼吼冲了出去。
宋虔之试着想发出声音,却好像茶壶里煮饺子,一张嘴脑子就空了,不知道怎么说。
宋虔之摸摸陆观的手,疑惑地皱眉,掀开被子,拇指无力地往上蹭陆观的袖子。毣洣阁
陆观只有把袖子卷起来由他看,小声解释:“打仗的时候受了点轻伤,一点也不碍事。”
宋虔之不说话,就把他看着。
陆观不大自在地说了实话。
好在宋虔之看起来也没生气,反而抱着他的脖子,又亲了他一下。
“等你好利索了,南面事情差不多也平了,咱们找个地方过小日子去。”
经这一番生死,陆观显然有些后怕。
宋虔之没有多与他分说,他乏得很,才没多一会,不受控制地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陆观先有点急,试过呼吸没事,才放下心,把宋虔之的身子挪了挪,让他在榻上躺好,自己就在旁边细细端详了他半晌,才下地出门去。
照贺然的意思,宋虔之身上毒已经解了,但还要服用排毒的药物,将残存的毒|药彻底清除干净才行。且他躺的太久,少也要个把月才能彻底好起来。
陆观召集众将一番商议,打算带人先南下攻取循州,恰好是在宋虔之醒来的第二天午后,便有熟人登门。
“小侯爷怎样了?”许瑞云一路纵马而来,风尘仆仆,见到陆观,首要便是问征南大将军可否还健在。
陆观把情况向他说明。
许瑞云显然松了口气,陆观让人准备饭菜,许瑞云入座后便不客气,一顿风卷残云地吃得七分饱,才说起循州的情况。
“前几日让人送的信,你们收到了没?”
“收到了。”
许瑞云点头,手指在桌面上敲敲点点:“那废话我就不多说了,循州是场硬仗,布防图别指望了拿不到的。守城将领是孙逸的心腹,叫季宏,这人原是茂州的,因为喝醉酒霸占良家妇女,险些被处死,他家里是开布铺的,上下打点银钱,又给那妇人家送去不少钱,此事在茂州闹得很不好看,他便远走高飞,趁刘赟旧部假扮的黑狄军在循州作乱时投军。他就是个流氓痞子,毫无兵法可言,手段下作残忍,聚集了一帮子土匪强盗,在循州守城。孙逸本来有意将他抽调到宋州,要不是宋州派系一直反对,你们遇上的第一名守将应该是他。”
“我打算今日傍晚启程,留下两千人在宋州。还有一件事,下午就得办。”陆观道,“有三百余名投降的战俘,等我的大军出城百里之后,就地放人。”
“直接杀了就是。”许瑞云道。
陆观:“他们也是楚人,这些投降的士兵都是宋、循二州被就地征兵的年轻人,对朝廷没有深仇大恨,本也不愿意投军。然而家中老小都在这两地,覆巢之下无完卵,也是逼不得已。李宣要在南州坐稳朝廷,宋州、循州是必取之地,这二州虽楚人不多,但夯州以北已是阿莫丹绒的地盘,一时半会恐怕朝廷打不起仗,只有把疆土向南延展,不能再浪费半寸疆域。我已经答应獠人,让獠族人有资格参加科考。”
“你答应?”许瑞云眉一扬。转念又不说话了。
陆观本是没有资格替朝廷答应这种事,但他的背后是宋虔之,宋虔之扶持李宣上位,在朝中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何况李宣本就很听他的。
只不过,许瑞云道:“等还朝后,跟朝中的老人们还有一场架要吵,不过也是后面的事,暂时不用考虑。”
“嗯,循州我同你去,侯爷不去了。”
“他答应不去?”
“他才醒过来几个时辰,话说不了,手脚刚能动,去也没什么用。我去便是。”陆观道。
许瑞云想了想,点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循州,你就替他去吧。”两人视线一碰,便都知道对方的想法。
循州,陆观是要替宋虔之去的。就像这趟宋州,许瑞云是要替柳平文来的。
然而,许瑞云前脚离开循州,柳平文父子就被季宏给扣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麟台风波录更新,第 195 章 惊蛰(叁)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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