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其它小说>麟台风波录>第 190 章 残局(拾)
  贺然莞尔:“成。我一定治好他。”

  陆观牵来马,仍让贺然坐前面,继而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到得宋州城外一里时,坐骑马蹄渐渐放缓,黑马不住甩头,在原地上打转。陆观察觉到异样,勒马。

  贺然奇怪地回头看陆观一眼,见他把整个身子坐直,侧过头,耳朵迎着风向在听什么。陆观听了一会,下了马,取下马背上那袋漱祸,解开袋口的绳子,往里看了一眼,里头是以皮革裹着,以免路遇大雨。陆观重新扎紧内袋,嘴对着口吹了一下,发出噗的一声,袋子没有鼓起来,就不会漏风漏水。弄好这个,陆观拍拍马头,嘴唇轻动:“去,去吧,躲会。”

  贺然不明白陆观为什么把马放走了,虽然已能望见城郭,但徒步恐怕遇上危险更难逃脱。

  陆观在前头说:“跟上。”

  贺然只有依吩咐跟着陆观,却见他一头扎进灌木丛里,枝条抽在皮肤上引起瘙痒,贺然只有拿手捂住脖子。

  陆观回头看了一眼,用手拨开树丛,等贺然跟上再走,三五步便回一次头等他跟上来。

  就在贺然一只脚迈出去时,身前倏然被陆观伸过来的手挡住了,贺然向前倾的身子被陆观拦回来。

  “等一会,就在这里等,我下去看看。”说完陆观顺着坡度滑下去,双手抓住一株阔叶树,半个身子吊在外面,从树叶之间露出一双眼睛,隐蔽着向前方灯火通明的城楼望去。

  整个城楼被零散的几支队伍包围了,看穿着打扮,竟是宋州军。陆观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看来是他离开以后,逃走的宋州军又集结在一处,打了回来。现在城楼上严阵以待,人影林立,看来还没能攻破。可是孙逸既已死,宋州军凝结力有这么强?还是受到谁的号召,将他们重新召集起来?

  还没有进城就是好的。

  陆观移开目光,往没有军队正面对峙的黑暗角落里看去,夜色里宋州城外不起眼的一条窄窄河流,乃是龙河的分支,河道却被淤泥阻塞,水不深。这条河曾经他走过,就不知道,还能不能从河里潜进宋州。

  陆观快步跑上坡去,吩咐贺然坐在原地等他,把布袋子塞到他怀里。

  “你去做什么?”贺然一手抓着袋子,另一只手慌张地抱住陆观一条腿。

  “我去探路,你会泅水吗?”

  贺然点头。

  “我们可能要游进城去,那条河水下地势复杂,不过水不深,你可以吗?”陆观蹲下来看贺然的眼睛。

  “我从小就跟人在河里玩到大的,水性很好,不用担心,你快去吧。”

  陆观离开之前,留给贺然一把匕首,让他注意隐蔽。贺然坐在坡上,四周黑漆漆,这里离前方零散的军队也还远着,能够零星望见一些火把,和再远一些城楼上的灯。贺然坐直身体,从树叶缝隙里看见陆观的身影跑远,隐遁进黑暗,片刻后,在更远的地方现身,继而整个身体往下,就完全进入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河水散发出一股臭味,陆观下河后尽量屏气,这季节泡在河里还不算太难受。他凭着记忆,慢慢浮向城墙,一只手触到滑腻冰冷的城墙,陆观另一只手移到墙面上,以两只手的手指撑着,沿着城墙,向西移动,终于见到墙面上有幼儿巴掌大的一块凹陷。

  陆观吸了口气,一个猛子扎到水面下。

  两岸芦苇掩映,水波轻轻颤动。

  数百米外,宋州几路逃兵集齐,将领们并辔绕到队伍旁边,商量如何攻城。

  其中两人是随赵瑜出逃的裨将,手下在混战中分散了,后来在客店遭遇突袭,两人趁乱逃出,奔循州府打算投奔一名威望颇高的将领。结果半路上,遇到宋州军旧人,以及这支足有八千人的队伍,队伍里更有与他们分散了的部下。

  军中原有官品的武将们原已商量好往循州去,结果这二人带去赵瑜被抓走了的消息。

  那赵瑜在宋州城里,素有威望,是孙逸身边得力的军师,武力虽然不济,谋略却十分了得。

  于是众人一合计,命队伍掉头回宋州,打算要来赵瑜,也不必与朝廷的主力军硬碰硬。孙逸已死,其余将领都心有惴惴。

  “不过你们知道孙将军是怎么死的吗?”一名将领问。

  “看来吴兄是知道?”另一人半边脸隐在头盔下,面目模糊,嗓音粗粝,像是揉了沙子。

  “怎么不知,我随孙将军到了偷袭地点,将军心思缜密,埋伏在暗巷里,带了毒箭,等到朝廷派的征南大将军现身,孙将军,他百步穿杨箭法极准,一箭就把那乳臭未干的狗屁将军射下马去。”

  “你是说,领军之人已经死了?”

  这个消息不啻一个惊雷,敌方主将已死,则军中无人做主,只要略作谋划,孤注一掷,赢面反比设想的更大了。

  赵瑜手下跑来的两人对视一眼,先前说话的人咽了咽唾沫,谨慎开口:“未必,我们刚跑出不远,就有人追上来,杀了其他所有人,留下赵将军和队里的军医。”

  “军医?”

  “就是给孙将军制毒的那位。”

  余人一下都静了。

  那就是说敌方大将很可能还没有死,才会穷追不舍地把军医带回去,其余人都被杀了则是无用。这几人都是知道赵瑜底细的,其中两人在循州军队中曾见过这位知州,龙河闹出的事情,他们也是知情的。

  “那这样,我们直接杀进城去,营救赵将军。”

  “强攻恐怕难下。”

  “不必担心,我手下有一队爬墙好手,只是还要计议,冲进去之后如何分散进攻。首要是把赵将军救出来,有了赵瑜,宋州无大将,不出三日,我们一定能将朝廷派来的人马轰出去。”

  陆观带着一身寒意,重新爬回山坡上,贺然已抱着膝在树叶后面睡着了,面前枝叶移动,他险些叫出声来,定睛一看,面前蹲着满头满脸都是泥的陆观。

  “怎么样?”

  陆观做了个手势,在前面带路。

  贺然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要下水还是激得他打了个寒战,护甲太重,这时必须脱下。等贺然把沉重的铠甲解下,陆观在岸边挖了个坑,把护甲埋在里头,拿脚将土踏平。

  “来。”陆观先踏进水里,一手紧抓布袋,向贺然伸手,待贺然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他反手扣住贺然的小臂,扶他下水。少顷,两人都没入水里,只余下头还在水面上。

  贺然肩膀沉进水里,冷得滋了一声,用力缩起脖子。陆观在水下松开了手,眼神示意他跟上,人往水里一泡,朝前浮去。

  到得城墙下,陆观突然人没了。

  贺然小声叫道:“陆大人。”水里一只手抓上贺然的脚踝,只抓了一下,便即松开。

  贺然屏住气,一头扎进水里。

  ·

  宋程阳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人叫醒,来的是陆观的一名手下,叫屈肆封的,来报有人攻城。那屈肆封已经布置人抵挡,原以为不必报,但方才发现,州府衙门里关着的宋州军系官员全都被放走了。

  “什么?”宋程阳把靴子拉上脚。

  “是衙门里留下的侍者干的,只有原来服侍孙逸的那些侍从、婢女没有关押起来,其他都换成了我们自己人。卑职已经让人将侍者、仆役都集中在后衙,看管起来。”bïmïġë.nët

  宋程阳坐在榻边,神色有点懵,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问:“巫医还在?”

  “在。陆大人留下十二名好手,六人一轮屋前屋后地看守他,方才发现牢里的犯人被放跑了,卑职立刻去侯爷那里查看过,巫医正在为他施针,两名军医在房里坐镇。”

  “那就好,那就好。”宋程阳出了一背的汗,立刻穿上另一只靴,披上外袍,边往外走边系腰带。

  屈肆封追问:“陆将军何时回来?”

  宋程阳算了算从这里到雏凤县,来回总也要三天,现出为难神色:“恐怕要劳你多担待一天了。至迟傍晚,他应该就回来了。将军走前吩咐你全权负责守城,你就,拿出主意来,把州城守住。”

  屈肆封知道宋程阳是文官,管钱管粮管不上打仗,也便作罢,下去布置人马,叫人将库里的火油取出,用小罐封起。他给州府衙门留了一百人,指挥其他队伍,分散各处,做好展开巷战的准备。再亲自带上两千人,赶往城楼增援。

  宋程阳去宋虔之房间看了一眼,室内没有动静,打算带人去清点粮草,还没来得及下楼,一个湿乎乎的人从楼下撞了上来。

  宋程阳吓得惊叫一声,听见陆观低沉的嗓音:“是我。”

  “你回来了?!这么快?”宋程阳喜出望外,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两手抓着陆观的双臂,询问得眼神看他身后带的尾巴,“这是?”

  陆观一把将宋程阳抓到楼梯拐角无人处,低声吩咐他事情,吩咐完后,只有他一个人从暗处走出,肩上扛着那袋漱祸,推开宋虔之的房门,砰地一声将湿漉漉的布袋扔在桌上。

  “弄到了?”巫医十分意外。

  “够吗?”

  陆观带来的这一袋,至少有二十斤,那巫医一脸茫然,显然没有想到他能弄到这么多,连连点头,胡乱说道:“够,太够了。”

  “还要什么药材?你带军医去,他给你抓。我让人准备了一间屋子,你还要什么,问他们要。”陆观又朝军医吩咐,无论这人要什么,只要是炼药所用,都给他。

  巫医站在门外回头奇怪地看了一眼,实在忍不住发问:“陆大人,外面没发生什么事?”

  “你想发生什么?”

  “赵将军……”巫医迟疑道,“还安全吧?”

  “我刚回来,你把解药做来,只要我们将军吃下去能好,我立刻放了你和赵瑜,决不食言。”

  巫医没再说什么,跟着军医下楼去了。陆观在暗处看着两人走出院子,进了另一间房,他转身进屋,走到榻边,宋虔之的脸色更难看了,更绿了。

  陆观屏息站在床边看了一会,起身出去,到角房用冷水兜头冲了两遍,闻着没什么味儿了,拿干布擦净,这才去宋虔之的床前,给他喂水。

  宋虔之嘴唇干裂,水流得一脖子都是。

  陆观的呼吸不由自主变得很慢,他用袖子擦干宋虔之脖子里的水,低头以唇碰了碰他的额头,眼睛发红地盯着宋虔之难以吞咽的嘴。

  宋虔之喉咙轻轻动了一下。

  陆观深吸了一口气,连忙又喂了一勺进去,过了好一会,宋虔之才咽下去,更多水顺着下巴流进了衣服里。

  “慢慢来,不着急,慢慢喝。”陆观轻声哄道,用袖子给宋虔之擦嘴和脸,又将帕子按在他的脖子里,继续喂他喝水。

  “对,就这样,一点一点吞。”

  “再来。”

  “再喝两口,你看看嘴都干成什么样了,你嘴唇都出血了。”

  喋喋不休的声音响起,小半个时辰,陆观才让宋虔之喝下去小半碗水,他看着宋虔之有些出神,心想宋虔之还能吞咽,应该也能听见他说话,想必也是用上浑身力气,才能配合他喂水。

  陆观呼出的气滚烫,他别开脸,通红的双眼看向别处,待压在心口的难受散去一些,起身去把碗放下。等陆观再回到榻前,枕上,宋虔之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顿时,陆观的心狂跳起来。

  宋虔之依旧是平平地躺着,睁开的眼睛里发黄,眼角浸出泪来。

  “逐星,逐星?”

  宋虔之安静地躺着,没有答他。眼珠无神地望着一个方向,眼皮只张开一半,眼里浸满了泪光。

  令人窒息的难受揪着陆观的眉心,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坐到榻边,一只手抚上宋虔之的脸,知道他只是睁着眼,却没有恢复意识,他将宋虔之的头扳向另一边,让他斜着看的眼能看向自己。

  陆观在宋虔之眼里看见一张绝望的脸,那脸上的绝望变得木然,继而他伸出手,手指的皮肤都泛着浅浅的疼痛。

  陆观替宋虔之阖上眼皮,翻身上榻,把人抱在肩前,陆观的脸深深埋在宋虔之头发里,闻到他身上的臭味,他闭上眼睛,嘴唇在宋虔之发里蹭,蹭到一些湿意。陆观又起身牵开宋虔之身上薄薄的里衣,他皮肤原很白,这时看上去更白了,白得让人看着就心生寒意。

  然而他的皮肉又那么暖。

  陆观把头埋在宋虔之胸口,听见他的胸膛中,那颗心脏还挣扎着在用力搏动。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麟台风波录更新,第 190 章 残局(拾)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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