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几个人?”王妃问。
门房回禀:“二十多个,骑马来的。”
“让这个姓宋的进来,其余诸人,找间客栈让他们住下。”
门房前脚离开,一个少年睁大眼,在门边张望。
东明王妃看见了,笑朝他招手:“来。”
跑过来的小王爷满头是汗,手里还拖着一把剑。
“母妃。”小王爷犹豫地叫了一声。
“跟为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得到母亲示意,小王爷神色轻松下来,东明王妃叫下人端来一碟子才做好的茯苓糕。
年幼的东明王最爱吃这一味点心,蒸得清清淡淡,甜而不腻,吃起来颇有嚼劲。他伸出小手抓茯苓糕,突然被母亲抓住了手腕,疼得眉头一皱,委屈道:“母亲。”
东明王妃命下人拿来湿布,轻柔地给儿子擦手,擦完之后,朝懵懂的少年说:“为娘有一句话,你要记清。”
小王爷嘴巴微微噘着,眸中带着犯错之后的歉意和难过,下一刻,认真地看着他母亲。
“皇室中人,有两样,绝不能弄脏。”东明王妃语气严肃道,“你的脸,和你的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脏。若是脏了,必须赶在旁人发现之前,擦干净,洗干净。”
小王爷似懂非懂地点头:“嗯,孩儿记下了。”
东明王妃松开他的手,嘴角挂上笑,将装点心的碟子推到儿子眼前,鼓励地看他:“吃吧。”
小王爷吃了半块,神色郁郁,放下糕点。
东明王妃疑惑道:“不好吃?”她自己拈起一块,厨子的手艺没有后退。
小王爷垂着头,闷声道:“城里饿死好多人,听说……”他飞快瞟了一眼母亲,声音越来越小,“我听别人说的,有人、有人杀了邻居来吃……”
东明王妃眉头深锁:“谁告诉你的?”
“……”小王爷咬住唇摇头,随他母亲怎么问都不说。
东明王妃深吸了一口气,颇感头痛,只好哄儿子道:“都是胡说八道的,白大将军镇守祁州,他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最近军营也常在城里设施粥棚,要是真的有人吃人,他们能不报官吗?官府能不理会吗?你说,是不是?”
小王爷:“报官的人都不见了。”
“到底谁跟你说的……”东明王妃这才感到这不是儿子上哪儿听了几句闲话,小王爷只在府里活动,战事吃紧以来,为了保护儿子,她从不允许小东明王出门。
“一个卖油的。”
小王爷被母亲的疾言厉色吓到,东明王妃得到答案,也不想吓坏儿子,反而让他想一些不该他想的事情,让下人送小王爷去午休,他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要用膳,小睡,下午学文课。
东明王妃在府中西面花厅上,见了宋虔之,她一身郑重其事的华服,沉甸甸的暗红色袍服上鸣鸾飞雀,头饰也较初次见宋虔之隆重。
“不知道小侯爷来祁州,多事之秋,劳您挂心。”
宋虔之如何不知道东明王妃是个聪明女人,能在夫君死后保住幼子名位、王府荣誉,得了地域广阔的祁州做封地,都是她的功劳。小吏养出的女儿,不仅不像太傅之女为情不顾一切,反而能做长久之计,东明王妃眼皮不浅,因此,没有实在的好处,也绝无法打动这女人的心。
东明王府做主的,不是十一岁的小王爷,而是他这位精明能干的母亲。
“王妃客气,想必祁州也收到了皇城的缉捕令?”宋虔之淡然地注视东明王妃,悄悄观察她的神色。
东明王妃笑道:“想必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于当今圣上而言,我乃反贼。”
东明王妃大惊失色。
“这里有荣宗遗诏,不知王妃是否想看。”宋虔之解下身后背的匣子,他穿一身深绿色粗布袍子,长条的包袱布并不起眼。
东明王妃看着脸色青白,眼底俱是血丝的周家传人,轻轻用手指,按住他解包袱的手,仅仅一点,便即移开。
“小侯爷远道而来,今日不谈正事,稍事休息,再说不迟。”
宋虔之直勾勾看着东明王妃。
东明王妃先将目光移开了,睫毛闪动,拿手帕沾了沾唇角,复抬起眼:“小侯爷若是饿了,我让人传膳。”
“不必。”宋虔之了然地站起身,将匣子用包袱布绞紧,重新背到背上,喝干还烫的茶水,那温度烫得他清醒了些,本要冲口而出的恶言被这盏茶打住。
“听说王妃为祁州做了不少实事,晚辈敬服。”宋虔之向东明王妃一揖到地,感激之色毫无作伪。
东明王妃扶他起来,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况乎祁州一地,本就是我儿封地,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拜访东明王府前,宋虔之想好将遗诏的内容向王妃和盘托出,他还是想得太天真了,以为东明王妃称陆观一声“恩公”,必定会问起陆观为何没来,一旦东明王妃关心陆观的下落,他便能顺势将京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东明王妃,再讲遗诏,请东明王妃坚定不移地站到李宣的队伍里来。
客栈入夜之后,便就吹灯,四处静悄悄,祁州州城十日前发布的熄灯令,城中天黑半个时辰过后,再点灯的人,就通通抓起来。
一是防着有人以灯火为信号,二是让百姓早点睡觉,漫漫长夜,最是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
狭隘的小屋子里,几个人都是高手,彼此呼吸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许瑞云:“说动白大将军,咱们就有最硬的后盾,区区东明王,要不要又如何?他手里没有兵。”
宋虔之小声道:“没兵,但有钱。东明王妃是个经商好手,祁州连接中部与宋、循二州,这两州有多少好东西源源不断运进来,随随便便倒个手,做了十年的买卖,放眼全大楚,东明王妃不仅是最有身家的女人,她的私库,富可敌国。”
“你怎么知道的?”发问的是吕临。
“我查的。”周先道。
吕临讪笑道:“不愧是麒麟卫出来的人,藏得再深,也会被你们闻到。”
禁军与麒麟卫多有不对付的时候,周先对吕临话里的讥讽置若未闻。
吕临说了这话也有点后悔,低声道:“我嘴说顺了,周兄弟勿怪。”
“我们现在一条船,周先比你懂大局。”宋虔之道,“许兄的想法不错,今日先去找东明王妃,确实仓促了。我们手上只有一封真伪难辨的遗诏,一把威严大减的宝剑,我要是东明王妃,也不会贸贸然上船。这船有多大,会不会翻,能否扛得住内忧外患,什么都不知道,傻瓜才跟着干。”
众人:“……”
宋虔之忙道:“咱们情况不一样,都是过命的兄弟,我们一起干,不图这些个……”
“嗯,是这个理。”许瑞云道,“碰个杯,散了。”
众人举起茶杯,清清脆脆地碰了一下。
“四海无战事。”
宋虔之目送其他人离开,关上门,胡乱用冷水擦了把脸,沾上榻,他浑身的肌肉和骨骼就碎成了一片片渣。
连日奔波劳累,今夜又吃了点药,几乎立刻就睡熟了。
不远处的东明王府。
祁州州府顾远道正在叨扰。
“卑职听闻,今日有外乡来客,打扰到王府上来,为了王妃和小王爷的安全,下官特来拜访。”顾远道生得一般身材、一般样貌,只是留那点儿长胡须,配上瘦精精凹陷的双颊,像极了山羊。
“是我老家的侄儿,年成不好,他们几兄弟,来打秋风了。顾大人有心,只是近来,王府向军中捐了饷,在城里设粥棚,还让人给军中赶做了上万件夏衣。顾大人……”
顾远道举袖拭汗,慌乱道:“既然无事,卑职就不便多打扰了。”
东明王妃起身道:“本来府上已经都收拾妥当,打算安置,大人您一来,府上才不得不掌灯,这也算破了大人的禁令,不知道大人如何处置?”
顾远道大声道:“什么禁令?什么违令?王妃与小王爷何等尊贵!都是皇亲,法理不外乎人情,令可以行,也可以撤,以后东明王府夜里可以点灯!想点到什么时辰就点到什么时辰!”bïmïġë.nët
“那便谢过顾大人了。”东明王妃前脚将州府送出客堂,嘴角笑意倏然冷淡,让人端她的安神汤药来,吃了便去榻上躺着,离入睡尚早,让几个丫鬟陪坐着,丫鬟们替她捏肩捶腿,直至王妃打了哈欠,才伺候着让她睡下去。
顾远道回到州府衙门,发了好大一通火,搞得师爷们鸡飞狗跳。
“点灯!都给我点!把衙门里所有的灯都点上!”顾远道吼下人去办事。
下人不知所措,熄灯令才颁下去不到十日,竟就要废了。
“废什么?!只有州府衙门,和东明王府准点,其他的,点一个抓一个!”
“那白大将军军营里……”钱谷师爷这话才起了个头,劈头盖脸挨了个耳刮子,打得他是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抓住桌案才站住脚。
顾远道被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
钱谷师爷捂着脸:“小的多嘴、小的多嘴!小的这就去写新告示!”
顾远道:“写个屁!让人去街上巡察,谁点抓谁!”
下面人这才会过意来。
城内外两尊大神,东明王府惹不起,镇北军防线惹不起,顾远道憋屈,这才憋出一个“熄灯令”来。
结果把自己方进去了,正在气头上,只能抓几个平民泄愤。
于是州府衙门的人,出动了三十个,抓进来十几个老弱病残。刚关进牢去,老弱们给衙门当差的人磕头。
“多活两天是两天,出去不许瞎说。”牢头近来饿瘦了,二百来斤的大胖脸都瘦得凹了进去。
黑漆漆的牢门外,老树枯藤昏鸦,牢头晃着胖身子,找了个地方方便,往回走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曹头”。
“干哈?”牢头姓曹,被手下叫曹头。
“抓的都是鳏夫,还有几个光棍,城里头还有好几家寡妇,有几个养儿养女的……”
曹头冷笑道:“你想怎地?”
“寡妇门前是非多,家里没个男人。曹头您看啊,咱牢里吃的都是糠,吃不死人,也不金贵,咱们手里多的是,匀点儿出去?”
“收多少?”
“十个铜板二十斤。”
曹头一巴掌拍在手下头上,怒道:“你这畜生,发人命财,想死了是不是?!”
“又不让她们出,我来出。”
那牢头默了一会,小声道:“过不下去的,悄悄匀一点儿,多几个兄弟去盯着,跟她们讲明,谁要是告诉了别人,大家都别想吃。”
“是是,是,谢谢曹头。”
一样东西被塞到曹头的手里,等人走远了,曹头抬手一问,是獠人产的烟丝,登时嘴里口水急切溢满。曹头啐了一口,把烟丝收好,回牢里值夜。
宋虔之睡到半夜,被外面潮水一般的人声吵醒,有人推门而入,宋虔之摸到枕头下的长剑,听见周先的声音。
“孙逸攻城了,快起来。”周先从木架上摸到宋虔之的衣袍,上前给他穿上。
宋虔之穿好鞋,整个人已清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
“南面突然攻进来,城中俱是谣言,不少百姓拿着锄头菜刀,进攻北城门,想破开镇北军的保护圈,北上逃亡。”
吕临点齐了自己人,问宋虔之怎么办。
客栈里稀稀拉拉地有不怕死的商人穿好袍子,挂上褡裢,从客栈马厩匆匆牵马拽货车出来。
就在宋虔之想说话时,整个客栈一下子涌入手持火把的数十人。
“这是……”周先话声顿住。
吕临沉声道:“不是客栈的小工。”
“是祁州城里的百姓。”宋虔之轻声道,一股寒意沁入心脾,“他们要让这些商人带他们出城,祁州收到的圣令是不让住民离开。南部的珍稀香料、珍奇异宝,从来没有断过给达官贵人的供给,不过要价越来越高,有钱赚,就有人干。这些百姓留不住了,如果不开城门放难民北上,他们会转而向镇北军泄愤。”
“怎么可能?镇北军是忠义之师,他们不知道没有镇北军的保护,祁州早就已经被战火烧没了吗?”吕临愤慨道。
宋虔之木然道:“我们没有在此地扎根,不知道数月间祁州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日子苦得熬不住,这些底层平民绝不会乱。”他头皮一阵紧似一阵。
楼下吵闹的话语传来:“军队吃人了!他们杀人!吃人肉!根本不是人!你们必须带我们走,否则谁也别想出城!”
尖锐的女声刚吼出来,就被客栈外疯狂疾奔的人马淹没,有几个人不放心地看客栈门,那扇小木门,尚未被冲破。
街上奔跑的都是镇北军,孙逸的军队,还在南城门强攻不下。
正是这些人口中的恶人,他们踏破长街,也不曾敲开一间民户。
敲锣声不断从外传入,人声嘶吼:“全城警戒,关好门窗,不准出门,传将军令,全城平民,不准上街,关好门窗,禁止出门——”
已过了三更,祁州夜深,却无一人能够安睡。
大战在即,人如蝼蚁,黑夜如同再无尽头。
直至一簇火焰,在城外西南的河面上点燃。
一柄长剑直指上空,镇北军旗帜迎风飘扬,显示着此刻的风向,正适合火攻南面的孙逸大军。
大火熊熊燃烧,化作利器,张牙舞爪地扑向对岸。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麟台风波录更新,第 124 章 潜龙在渊(捌)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