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其它小说>麟台风波录>第 124 章 潜龙在渊(捌)
  东阳王妃听门房说,有个姓宋的求见,立刻便想同陆观来过的宋虔之。但她又想,没有以陆观的名义求见,说明陆观没有来。

  “来了几个人?”王妃问。

  门房回禀:“二十多个,骑马来的。”

  “让这个姓宋的进来,其余诸人,找间客栈让他们住下。”

  门房前脚离开,一个少年睁大眼,在门边张望。

  东明王妃看见了,笑朝他招手:“来。”

  跑过来的小王爷满头是汗,手里还拖着一把剑。

  “母妃。”小王爷犹豫地叫了一声。

  “跟为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得到母亲示意,小王爷神色轻松下来,东明王妃叫下人端来一碟子才做好的茯苓糕。

  年幼的东明王最爱吃这一味点心,蒸得清清淡淡,甜而不腻,吃起来颇有嚼劲。他伸出小手抓茯苓糕,突然被母亲抓住了手腕,疼得眉头一皱,委屈道:“母亲。”

  东明王妃命下人拿来湿布,轻柔地给儿子擦手,擦完之后,朝懵懂的少年说:“为娘有一句话,你要记清。”

  小王爷嘴巴微微噘着,眸中带着犯错之后的歉意和难过,下一刻,认真地看着他母亲。

  “皇室中人,有两样,绝不能弄脏。”东明王妃语气严肃道,“你的脸,和你的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脏。若是脏了,必须赶在旁人发现之前,擦干净,洗干净。”

  小王爷似懂非懂地点头:“嗯,孩儿记下了。”

  东明王妃松开他的手,嘴角挂上笑,将装点心的碟子推到儿子眼前,鼓励地看他:“吃吧。”

  小王爷吃了半块,神色郁郁,放下糕点。

  东明王妃疑惑道:“不好吃?”她自己拈起一块,厨子的手艺没有后退。

  小王爷垂着头,闷声道:“城里饿死好多人,听说……”他飞快瞟了一眼母亲,声音越来越小,“我听别人说的,有人、有人杀了邻居来吃……”

  东明王妃眉头深锁:“谁告诉你的?”

  “……”小王爷咬住唇摇头,随他母亲怎么问都不说。

  东明王妃深吸了一口气,颇感头痛,只好哄儿子道:“都是胡说八道的,白大将军镇守祁州,他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最近军营也常在城里设施粥棚,要是真的有人吃人,他们能不报官吗?官府能不理会吗?你说,是不是?”

  小王爷:“报官的人都不见了。”

  “到底谁跟你说的……”东明王妃这才感到这不是儿子上哪儿听了几句闲话,小王爷只在府里活动,战事吃紧以来,为了保护儿子,她从不允许小东明王出门。

  “一个卖油的。”

  小王爷被母亲的疾言厉色吓到,东明王妃得到答案,也不想吓坏儿子,反而让他想一些不该他想的事情,让下人送小王爷去午休,他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要用膳,小睡,下午学文课。

  东明王妃在府中西面花厅上,见了宋虔之,她一身郑重其事的华服,沉甸甸的暗红色袍服上鸣鸾飞雀,头饰也较初次见宋虔之隆重。

  “不知道小侯爷来祁州,多事之秋,劳您挂心。”

  宋虔之如何不知道东明王妃是个聪明女人,能在夫君死后保住幼子名位、王府荣誉,得了地域广阔的祁州做封地,都是她的功劳。小吏养出的女儿,不仅不像太傅之女为情不顾一切,反而能做长久之计,东明王妃眼皮不浅,因此,没有实在的好处,也绝无法打动这女人的心。

  东明王府做主的,不是十一岁的小王爷,而是他这位精明能干的母亲。

  “王妃客气,想必祁州也收到了皇城的缉捕令?”宋虔之淡然地注视东明王妃,悄悄观察她的神色。

  东明王妃笑道:“想必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于当今圣上而言,我乃反贼。”

  东明王妃大惊失色。

  “这里有荣宗遗诏,不知王妃是否想看。”宋虔之解下身后背的匣子,他穿一身深绿色粗布袍子,长条的包袱布并不起眼。

  东明王妃看着脸色青白,眼底俱是血丝的周家传人,轻轻用手指,按住他解包袱的手,仅仅一点,便即移开。

  “小侯爷远道而来,今日不谈正事,稍事休息,再说不迟。”

  宋虔之直勾勾看着东明王妃。

  东明王妃先将目光移开了,睫毛闪动,拿手帕沾了沾唇角,复抬起眼:“小侯爷若是饿了,我让人传膳。”

  “不必。”宋虔之了然地站起身,将匣子用包袱布绞紧,重新背到背上,喝干还烫的茶水,那温度烫得他清醒了些,本要冲口而出的恶言被这盏茶打住。

  “听说王妃为祁州做了不少实事,晚辈敬服。”宋虔之向东明王妃一揖到地,感激之色毫无作伪。

  东明王妃扶他起来,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况乎祁州一地,本就是我儿封地,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拜访东明王府前,宋虔之想好将遗诏的内容向王妃和盘托出,他还是想得太天真了,以为东明王妃称陆观一声“恩公”,必定会问起陆观为何没来,一旦东明王妃关心陆观的下落,他便能顺势将京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东明王妃,再讲遗诏,请东明王妃坚定不移地站到李宣的队伍里来。

  客栈入夜之后,便就吹灯,四处静悄悄,祁州州城十日前发布的熄灯令,城中天黑半个时辰过后,再点灯的人,就通通抓起来。

  一是防着有人以灯火为信号,二是让百姓早点睡觉,漫漫长夜,最是容易胡思乱想的时候。

  狭隘的小屋子里,几个人都是高手,彼此呼吸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许瑞云:“说动白大将军,咱们就有最硬的后盾,区区东明王,要不要又如何?他手里没有兵。”

  宋虔之小声道:“没兵,但有钱。东明王妃是个经商好手,祁州连接中部与宋、循二州,这两州有多少好东西源源不断运进来,随随便便倒个手,做了十年的买卖,放眼全大楚,东明王妃不仅是最有身家的女人,她的私库,富可敌国。”

  “你怎么知道的?”发问的是吕临。

  “我查的。”周先道。

  吕临讪笑道:“不愧是麒麟卫出来的人,藏得再深,也会被你们闻到。”

  禁军与麒麟卫多有不对付的时候,周先对吕临话里的讥讽置若未闻。

  吕临说了这话也有点后悔,低声道:“我嘴说顺了,周兄弟勿怪。”

  “我们现在一条船,周先比你懂大局。”宋虔之道,“许兄的想法不错,今日先去找东明王妃,确实仓促了。我们手上只有一封真伪难辨的遗诏,一把威严大减的宝剑,我要是东明王妃,也不会贸贸然上船。这船有多大,会不会翻,能否扛得住内忧外患,什么都不知道,傻瓜才跟着干。”

  众人:“……”

  宋虔之忙道:“咱们情况不一样,都是过命的兄弟,我们一起干,不图这些个……”

  “嗯,是这个理。”许瑞云道,“碰个杯,散了。”

  众人举起茶杯,清清脆脆地碰了一下。

  “四海无战事。”

  宋虔之目送其他人离开,关上门,胡乱用冷水擦了把脸,沾上榻,他浑身的肌肉和骨骼就碎成了一片片渣。

  连日奔波劳累,今夜又吃了点药,几乎立刻就睡熟了。

  不远处的东明王府。

  祁州州府顾远道正在叨扰。

  “卑职听闻,今日有外乡来客,打扰到王府上来,为了王妃和小王爷的安全,下官特来拜访。”顾远道生得一般身材、一般样貌,只是留那点儿长胡须,配上瘦精精凹陷的双颊,像极了山羊。

  “是我老家的侄儿,年成不好,他们几兄弟,来打秋风了。顾大人有心,只是近来,王府向军中捐了饷,在城里设粥棚,还让人给军中赶做了上万件夏衣。顾大人……”

  顾远道举袖拭汗,慌乱道:“既然无事,卑职就不便多打扰了。”

  东明王妃起身道:“本来府上已经都收拾妥当,打算安置,大人您一来,府上才不得不掌灯,这也算破了大人的禁令,不知道大人如何处置?”

  顾远道大声道:“什么禁令?什么违令?王妃与小王爷何等尊贵!都是皇亲,法理不外乎人情,令可以行,也可以撤,以后东明王府夜里可以点灯!想点到什么时辰就点到什么时辰!”bïmïġë.nët

  “那便谢过顾大人了。”东明王妃前脚将州府送出客堂,嘴角笑意倏然冷淡,让人端她的安神汤药来,吃了便去榻上躺着,离入睡尚早,让几个丫鬟陪坐着,丫鬟们替她捏肩捶腿,直至王妃打了哈欠,才伺候着让她睡下去。

  顾远道回到州府衙门,发了好大一通火,搞得师爷们鸡飞狗跳。

  “点灯!都给我点!把衙门里所有的灯都点上!”顾远道吼下人去办事。

  下人不知所措,熄灯令才颁下去不到十日,竟就要废了。

  “废什么?!只有州府衙门,和东明王府准点,其他的,点一个抓一个!”

  “那白大将军军营里……”钱谷师爷这话才起了个头,劈头盖脸挨了个耳刮子,打得他是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抓住桌案才站住脚。

  顾远道被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

  钱谷师爷捂着脸:“小的多嘴、小的多嘴!小的这就去写新告示!”

  顾远道:“写个屁!让人去街上巡察,谁点抓谁!”

  下面人这才会过意来。

  城内外两尊大神,东明王府惹不起,镇北军防线惹不起,顾远道憋屈,这才憋出一个“熄灯令”来。

  结果把自己方进去了,正在气头上,只能抓几个平民泄愤。

  于是州府衙门的人,出动了三十个,抓进来十几个老弱病残。刚关进牢去,老弱们给衙门当差的人磕头。

  “多活两天是两天,出去不许瞎说。”牢头近来饿瘦了,二百来斤的大胖脸都瘦得凹了进去。

  黑漆漆的牢门外,老树枯藤昏鸦,牢头晃着胖身子,找了个地方方便,往回走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曹头”。

  “干哈?”牢头姓曹,被手下叫曹头。

  “抓的都是鳏夫,还有几个光棍,城里头还有好几家寡妇,有几个养儿养女的……”

  曹头冷笑道:“你想怎地?”

  “寡妇门前是非多,家里没个男人。曹头您看啊,咱牢里吃的都是糠,吃不死人,也不金贵,咱们手里多的是,匀点儿出去?”

  “收多少?”

  “十个铜板二十斤。”

  曹头一巴掌拍在手下头上,怒道:“你这畜生,发人命财,想死了是不是?!”

  “又不让她们出,我来出。”

  那牢头默了一会,小声道:“过不下去的,悄悄匀一点儿,多几个兄弟去盯着,跟她们讲明,谁要是告诉了别人,大家都别想吃。”

  “是是,是,谢谢曹头。”

  一样东西被塞到曹头的手里,等人走远了,曹头抬手一问,是獠人产的烟丝,登时嘴里口水急切溢满。曹头啐了一口,把烟丝收好,回牢里值夜。

  宋虔之睡到半夜,被外面潮水一般的人声吵醒,有人推门而入,宋虔之摸到枕头下的长剑,听见周先的声音。

  “孙逸攻城了,快起来。”周先从木架上摸到宋虔之的衣袍,上前给他穿上。

  宋虔之穿好鞋,整个人已清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

  “南面突然攻进来,城中俱是谣言,不少百姓拿着锄头菜刀,进攻北城门,想破开镇北军的保护圈,北上逃亡。”

  吕临点齐了自己人,问宋虔之怎么办。

  客栈里稀稀拉拉地有不怕死的商人穿好袍子,挂上褡裢,从客栈马厩匆匆牵马拽货车出来。

  就在宋虔之想说话时,整个客栈一下子涌入手持火把的数十人。

  “这是……”周先话声顿住。

  吕临沉声道:“不是客栈的小工。”

  “是祁州城里的百姓。”宋虔之轻声道,一股寒意沁入心脾,“他们要让这些商人带他们出城,祁州收到的圣令是不让住民离开。南部的珍稀香料、珍奇异宝,从来没有断过给达官贵人的供给,不过要价越来越高,有钱赚,就有人干。这些百姓留不住了,如果不开城门放难民北上,他们会转而向镇北军泄愤。”

  “怎么可能?镇北军是忠义之师,他们不知道没有镇北军的保护,祁州早就已经被战火烧没了吗?”吕临愤慨道。

  宋虔之木然道:“我们没有在此地扎根,不知道数月间祁州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日子苦得熬不住,这些底层平民绝不会乱。”他头皮一阵紧似一阵。

  楼下吵闹的话语传来:“军队吃人了!他们杀人!吃人肉!根本不是人!你们必须带我们走,否则谁也别想出城!”

  尖锐的女声刚吼出来,就被客栈外疯狂疾奔的人马淹没,有几个人不放心地看客栈门,那扇小木门,尚未被冲破。

  街上奔跑的都是镇北军,孙逸的军队,还在南城门强攻不下。

  正是这些人口中的恶人,他们踏破长街,也不曾敲开一间民户。

  敲锣声不断从外传入,人声嘶吼:“全城警戒,关好门窗,不准出门,传将军令,全城平民,不准上街,关好门窗,禁止出门——”

  已过了三更,祁州夜深,却无一人能够安睡。

  大战在即,人如蝼蚁,黑夜如同再无尽头。

  直至一簇火焰,在城外西南的河面上点燃。

  一柄长剑直指上空,镇北军旗帜迎风飘扬,显示着此刻的风向,正适合火攻南面的孙逸大军。

  大火熊熊燃烧,化作利器,张牙舞爪地扑向对岸。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麟台风波录更新,第 124 章 潜龙在渊(捌)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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