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其它小说>麟台风波录>第 199 章 惊蛰(柒)
  血滴进酒里,蜿蜒晕开,如同千丝万缕的龙爪花。

  为首的“头儿”见如此,接过宋虔之递来的匕首,照样划破自己的手掌,两人的血都滴在浅口的酒坛中,宋虔之一手提起酒坛,灌满四只酒碗。

  数人都看着宋虔之。

  “干了这一碗,后面的事情,就要偏劳各位兄弟。”

  那头儿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带着的两个乡民却都是他的叔辈。宋虔之心想,能让一个年轻孩子当头,此人必定勇武能干,年轻人不能以德服人,却能以武服人。

  “不敢,我们都听说了,征南大将军是朝廷重臣,勋爵人家,我们这些泥潭里的小虾,岂敢同侯爷称兄道弟。”当头的没有端起碗,他手下的人个个也木着脸,都是田间地头的人,晒得一脸金黄色,颧骨涂染着天然的两坨红晕,嘴唇干裂,如同木纹。他们个个手指粗胀,指甲里黑色的泥痕无论怎样也洗不干净。

  宋虔之放下碗,道:“兄弟们心里还有疑虑,说出来听听?”

  那年轻人笑了起来,擤了把鼻涕甩在地上,咬咬牙,说:“侯爷爽快,我们三个的命,不要便不要了,只是兄弟们身后,还有一个村子的人户,妻儿老小,表舅外甥,侄子侄女的一大帮子人。我是个粗人,想跟侯爷先讨点银子,安顿家里。”

  “马肃,取一千两银子来。”

  年轻人呼吸顿时窒住了,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胸膛中发热,摆了摆手说:“用不了这么多。”

  宋虔之没有理会,示意马肃就去取。

  三个乡民面面相觑,在带头人的牵头下,三人纷纷站起,不等宋虔之拒绝,三个庄户大汉齐齐下跪,在地上给宋虔之磕了三个响头,继而大大方方地站起,面上没有半分受了屈辱的意思,反而脸都更红了,眼神也洋溢着兴奋和感佩。

  “那我们仨,就算卖命给侯爷了。”当头的端起酒碗,被宋虔之按住了手,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宋虔之。

  “不要你们卖命,只需带路就是,军队里多好手,我们这一支不是花架子,都是以一当百的精锐。只是我想办一件事,没有三位帮忙,事情办不成。”

  “侯爷请吩咐。”

  “我听说从宋州败走的叛军,不少都各自归家了?”

  那年轻人犹豫片刻,想到方才得的银子,足够自己村里不下地也用上十好几年的了,他搁在桌上的右手,不断动来动去,食中二指互相搓弄。

  宋虔之也不急,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喝,他也不看这三个人,一脸思索的模样。

  良久,年轻人下了决心,不去看自己的两位同伴,开口道:“成王败寇,侯爷想要清算也是理所当然,我知道叛军都在哪,也知道哪些村子完全归附了孙逸,有那么两个村,全村都当了细作,到祁州刺探军情……”

  “郝九!”年纪大些的一个男人忍不住喝阻正在说话的年轻人。

  郝九做了个手势,垂着头,嘴唇发抖地怒声道:“表叔,做人要知恩图报,咱们得了这么多好处,全村都得救了,难不成您还想一张嘴吃两家饭!”

  “他们也都和咱们村子沾亲带故啊,你同姓的那些堂兄弟,认了你做干爹的那些子弟,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是有来有往的,你……”

  宋虔之看了那男人一眼。

  那男人揣着手,脖子一缩,闭了嘴。

  “你接着说。”宋虔之朝郝九吩咐。

  郝九一直低着头,把情况全交代了,叛军多是宋、循二州当地人,被孙逸强行抓了壮丁,少数是外地驻军,随各自将领来这边地想杀一番功名出来。bïmïġë.nët

  “大楚人才济济,当兵当不出名堂来,宋州循州地盘虽大,孙逸自立为王,仰仗军队,怎么也能奔个好前程,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便是乡里的粗人也都懂。孙逸对有本事有胆气的年轻人许以厚禄,但这些年府库不充裕,这些钱帛粮食不过也是打劫来的赃物。一窝子土匪,还做梦当皇帝,将宋州、循州糟践得不成样子。”郝九越说越是激愤,这话不全是说给宋虔之听,更是说给他两个同伴听。

  宋虔之听明白郝九的意思,对这青年有些刮目相看了。

  “那些叛军,不打仗的时候,四处逞勇斗狠,祸害乡里,淫辱女子,对老人孩子随意拳打脚踢。不过是因为他们怕,要找个地方出气,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些人一旦退缩,不仅逃兵本人要斩首,全家也要杀光,左邻右舍,同姓同族,无一幸免。既不能做逃兵,只有欺辱比他们更不如的人,心里那口气才能顺过去。这样的人,大表叔、四表叔,你们觉得不该杀?”

  “这……郝九,话不能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逼不得已,我们知道你心善,看不惯那些兵痞,可都是乡里乡亲的,何况,如果这一千两银子是以出卖乡邻为代价换来的,村里的老小也花不下去手,到时候事情戳漏出去,咱们成了什么人?岂不是猪狗不如烂心肝的。”另一人气得不住跺脚,后悔跟着来了。

  “我不是要杀他们。”宋虔之道。

  郝九猛地抬头。

  “不杀?”

  “不杀。”宋虔之肯定地答复他,“我是要收编他们,让他们去替我打头阵。”

  “他们如何能肯?”郝九皱起眉头。

  “那就看谁狠了。如果你所言非虚,孙逸能用的招,我也能用。我还要加上几条,凡是欺辱百姓的,其本人受戮刑,家中女子没入官妓,男子充军发配,永不入仕,不牵连邻里,只牵连血亲。”宋虔之说,“既能在乡邻之间发泄,这种人不会因为一人受罪牵连左右就心生畏惧,说不得还要豁出一条命拉旁人下水。对本人处以极刑,牵连至亲,想必能够得法。”

  郝九眼睛亮了起来:“这样好。”

  “愿意去打头阵的,一人赏钱一两白银,牺牲者家中老小由朝廷供养。杀敌十人以上,计有功,按照杀敌人数,赏以武官职位和钱财。大军今夜开拔,你们三人中可有人精通绘图?”

  “四表叔。”郝九向身后看了一眼。

  干瘦的一个黄皮男人上前来。

  宋虔之将才绘制的图给他看,那男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你把附近的村镇情况和位置标注上去,路线和距离也做上标注,各村人数,各村叛军人数写个大概,可有难处?”

  男人看了一眼郝九,郝九点头,他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对宋虔之回话:“没有难处。”

  宋虔之思忖片刻,又道:“郝九,你带你大表叔先回去,把钱带回去分给乡里,发动乡里民众把消息散播出去,就说朝廷既往不咎,赏罚分明,能不能拼出个王侯将相来,就看循州这一战了。我方才说的赏罚,尽可以拿去说,过去他们被逼着与朝廷作对的事情一笔勾销。”

  郝九眉头皱了一下。

  宋虔之说得差不多了,郝九端起酒碗,咬牙看宋虔之,在他的注视里仰头一口饮尽。

  宋虔之自己也喝干了一碗。

  郝九带的两个人也喝了。

  三人各自出去,关门前宋虔之留住郝九,说要给他一样信物。郝九吩咐两个表叔先出去,看着宋虔之摘下一枚玉佩,是郝九从没见过的好东西,他双手捧过玉佩,玉石在手中温热。

  郝九看了看宋虔之,欲言又止,终于没说,眉间略笼罩着一层薄愁。

  “郝九,你可知本侯从前司何职?”

  郝九茫然摇头,更不知道宋虔之这话从何说起。

  “我替朝廷掌管麟台,手下过的人命,都是奸佞贪官。我心里自来有一把标尺,绝不会饶过一个有罪之人。”

  郝九双眼渐渐睁大。

  宋虔之将两只酒碗注满,端起酒碗,豪气干云地一口喝干,亮出碗底,一滴不剩。

  “大局所迫,今日我还无法给你一个公正,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着看新帝还你们一个公道。”

  一时间郝九心里的疑惑都散尽了,他这才明白宋虔之话里的意思,攻克循州,他得用这些人,但不代表他们犯的罪都不算了,一笔勾销,勾销的是造反之罪。

  郝九端起酒碗,片刻后空碗响亮地倒扣在桌上,他举起袖子把嘴擦干,向宋虔之抱拳,深深看了他一会,发红的鼻子急促翕张一阵,眼神定下来,辞出。

  大军出发前,宋虔之把几个管钱的文官叫来,仔仔细细在房间里算了一笔账,把能够动用的银钱都数了一遍,收拾东西的时候,屈肆封进来悄悄给他说了些话,宋虔之将信将疑地把房间角落里堆着的一尺高的棉被褥子掀开,下面竟有一口大箱子。

  打开铜锁,宋虔之只看了一眼,满眼金光乱灿,一时间话都不会说了。

  屈肆封连忙帮他把箱子关上。

  “侯爷?”

  宋虔之心里骂了一句,想不明白这么大一箱子钱,陆观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又是从何处弄来的。

  “羊毛出在羊身上。咱们不是刚打了一个大胜仗。”

  “……孙逸这么有钱?”宋虔之明白了,孙逸自立为宋王之后,局势未稳,竟已经在搜刮钱财,这股子粗莽的山大王气势让宋虔之一时语塞。难免感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白古游败的那一战,还是败在他不忍心杀大楚子民,忠勇过头,才令他输了那一仗。也是朝廷处处掣肘,粮饷跟不上。一代战神,没有输在敌人的战术上,却输在了自己的忠心,和自己豁出性命去庇护的大楚朝廷手里。

  “侯爷?”屈肆封唤了一声。

  “没事,有钱了,我得跟人合计一下怎么用。陆观他们有信来吗?”宋虔之问。

  “来过人,阵地换了,这两日间要送八个人来宋州府。”

  “什么人?”刚问了这句,宋虔之就想起来,跟着许瑞云他们去循州府打探的那几个人,如今正是缺人,那几个都是好手,突然让人送回来,怕是出了什么岔子。宋虔之略一斟酌,吩咐屈肆封,让传话的人回去回话,人送回来就在宋州府里看管起来,不必随军。

  “什么时候开战?季宏有什么动作吗?柳家少爷救出来了没?”宋虔之问。

  “柳平文已经得救,只是他父亲……”

  宋虔之点头表示知道了,打发屈肆封出去整军。

  他换上一身重铠,拔出长剑,归剑入鞘。

  窗外正是夜深,脚步声不绝于耳,伴着阵阵马嘶,宋州城一夜无眠,寥寥数百户才逃回来的平民亮起了灯。

  及至大军出发,宋州城民夹道跪送,有些人背上背着小孩,手里牵着老人,他们个个不发一言,跪在路边,一路从州府衙门跪到城门,十步就有一人手执火把,为大军照路。

  压抑的沉默中只听得马蹄声响,军队行进的习习声,和子夜的长街上,随着微风摆动的零散幡旗。

  宋虔之坐在马上,将将要进城门洞,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大喊:“征南军必胜!大楚必胜!”

  继而声音连成一道长龙,从街头传到街尾,山呼海啸一般连成一片:“征南军必胜!大楚必胜!”

  宋虔之回头看了一眼。

  火把蜿蜒,送行的宋州百姓纷纷起身,一面喊一面举起火把,明亮的火焰翻腾如浪,照彻整个宋州城,将黑夜燃成白昼。

  宋虔之朝身后一抱拳,不再回头,带领大军出了城。

  ·

  “不可,陛下,此乃断尾求生,宋州既已攻克,循州只余下一个季宏。安定侯断不会连此人都无法对付,当务之急,是要在南州站稳脚跟,笼络南边的望族大姓,安排官职,各司其职,天子在,朝廷在,我大楚就在。”

  连日混乱奔逃,昨日北面逃下来的官员陆陆续续在南州安顿下来,当地大族趁夜也都觐见过了李宣。这一夜文官也都没有闲着,各自在左正英的安排下,草拟文书,昭告天下,将李宣改名为苻明晟,继承大统,首要是要为李宣正名分,之后便要将诏书发给各州,定登基大典的日子、流程,虽然都有祖制在前,毕竟李宣是荣宗的私生子,须为他编出一套真龙天子的说头来。

  南州行宫比着京城皇宫建造,仅仅是小了一些,议事的正殿也是,殿内此刻只有左正英、秦禹宁、杨文、荣季在场,南州大姓万家、司马家俱无人在,也是左正英的意思,便要给南面的世族一些好处,也要按部就班,不可操之过急。

  “南州诸事已定,末将留下八千人,余下大军随我去支援循州,有何不可?”龙金山情绪激动,声音如雷。

  左正英不悦地看了一眼秦禹宁。

  人是秦禹宁带来的,秦禹宁心中叫苦不迭,龙金山发起狂来,岂是他一个尚书文臣能够按得住的。何况龙金山本就是山贼一路,不按常理出牌,同他讲天下大义,那不是对牛弹琴吗?

  “坎达英已追到了宴河,逼近衢州,若是他发起猛攻,你将陛下的安危置于何处?”左正英一手握着胸襟,脸色微微发紫。

  “宋州、循州地势险峻,如果我们能拿下,就有了退路,便是坎达英追击过来,末将仍有翻盘的信心。左大人想在南州定都,如今前线离此地不过二三百里,便是有风平峡在,现有的兵力和粮草,也抵挡不住。坎达英同样是泥牛入海,他不敢打过宴河来,刘雪松立了军令状,一定能将坎达英拖在宴河北岸,粮草也足够支撑一个月。要是一个月后,循州仍拿不下,末将愿意提头来见。”龙金山乜眼扫了一圈。

  李宣脸色煞白地坐在龙椅上,不发一言。

  秦禹宁和杨文俱是思索神色。

  左正英看了一眼兵部、户部二人,脸上紫涨愈甚,嘴唇发抖略略张开,双目鼓突,一头栽倒下去。

  “太傅!”李宣一声惊叫。

  门口乱作一团,吕临亲自跑出去找太医来看诊。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麟台风波录更新,第 199 章 惊蛰(柒)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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