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宋虔之手中油灯光不强。
裨将递来一封书信,简单说了几句。
这一夜宋虔之睡得不好,醒醒睡睡,脑子发晕,长袍皱巴巴地挂在身上,他拆开信,询问裨将次日什么时候出发。
“大军三更启程,侯爷卯时出发便是,只是将军说,这里头有一封信,是故人所托,命属下趁夜送来。”
送信人走后,宋虔之也走了困,端着个灯,一脚屈起蹬在凳子上,愣了会,才把捏在手上的信笺展开。片刻后,宋虔之眼眶泛了一片红,热意冲进鼻腔,他拇指与食指用力地捏了捏鼻梁,压抑下那股酸涩,嘴唇颤抖地又将信上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陆观在信里交待了京城的情形。宋虔之并不意外周太后翻身上位,在前朝,苻明韶是名正言顺的君王,从周太傅过世,曾经依附他的朝臣渐渐被清理干净,或是放到没有实权的位子上去,对国本大事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然而后宫不同,周太后在宫中已生活了数十年,上到各宫主管,下到最低贱的奴仆,连苻明韶也不能完全清楚哪些人会听从太后懿旨。君权稳固时周太后或许没有插手的余地,然而如今的战局,宫里人多的是消息渠道,一来二去,人心惶惶。按说天塌下来是有皇族顶着,干奴才奴婢的什么事呢?争的不过是多活一天算一天,多挣一份赏赐是一份。
人心,有时又是极简单的,一口饱饭,一件衣穿。
信里陆观对他自己的伤情只字不提,只说已与孙秀随军出发,估计三四日后便可到达孟州。落款日期离现在已过去了六日,宋虔之想,陆观必是已经在孟州了。孟州现在是与黑狄交火的第一线,也不知陆观好不好。依陆观的本事,自保是没有问题。
陆观在信里又问:“我一切如旧,你可好?不日即可相见,不必回信,万万珍重自身,来日方长,盼与你相见。”
这封信写得匆促,宋虔之过了三遍眼,方才觉得身上凉,他叹了口气,起身把窗户关上,又觉口干,喝了两口已凉透的茶水,清苦甘甜,穿入胸膛,连着肚腹也仿佛揣了一块冷硬的石头。
寂寞像是钻进了骨头,令宋虔之躺上了床还得蜷紧身子,才能感到一丝温暖,他眉头是轻轻皱着,陆观的回信他叠成小小的一个方块,不过两个指甲盖那么大,贴身地藏在脖颈的宝蓝色织锦缎荷包里。
近卯时,宋虔之浑身一抽,自混混沌沌的梦里惊醒,起身去敲余人的门。
一行人赶在卯时冒着山间小镇下的薄雾湿气里赶路,宋虔之让冷风一激,清醒了不少,他微微张开唇,用力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凉意沁入胸怀,抬头正好见到一缕金光拨开浓雾层云穿射而来,那点光坠入他的眼孔里。
宋虔之精神为之一振,扬起马鞭,清叱一声,纵马上路。
·
晨曦唤醒深宫的妇人,太后自沉梦里醒来,坐在榻边深深闭眼,她微微张嘴,将一夜纷乱冰冷的梦境呵出。
蒋梦带人进来与太后漱口洗脸,妆点太后的发髻。
周太后十日前叫贴身的宫女从库里翻出来一串碧玺珠,盘在腕上,此时圆润微凉的珠子从她的指间滑过,微光照射在她松弛的面容上。发丝被宫女一点一点拉扯紧绷盘上头,她松垂的两腮线条被向上拉扯,下巴显出尖削的轮廓,眼角微微上扬,失去圆滑的本真,变成狡黠的吊梢。
细细的一层雪白香粉敷面,宫女年轻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香粉扑到自领中伸出的那一截脖子上,几道皱纹在周太后的颈上,格外点眼。宫女眼睫扑闪,小心翼翼地分出一丝神偷睇太后,太后仍闭着眼,一无所觉。
周太后的左手轻轻捏着右手尾指,昨夜睡得不好,她右手的尾指浮肿起来,捏上去火烧火辣。
在宫中的每一个日子,唯独使她觉出享受的,只有这样静谧的清晨,空气里零星流动着水声,宫侍们刻意小心的脚步,无一不在她的耳中构筑起一个新鲜的世界。年过三十后,她是皇后模样,总算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脖颈生出的纹路,眼角不怀好意的皱褶。经过精心妆点,总算不比年轻貌美的嫔妃相去太多。m.bïmïġë.nët
然而过了四十,周太后就开始常会在梦中回顾她曾经过的那些岁月。
这仿佛是某种天命暗示,她尽量不往坏处去想。
身为周家长女,她不曾拥有过天真无邪的童年,十三岁,她便开始结交重臣的公子哥们。与周婉心不同,从五岁起,这位长女就知道,周家不会再有儿子,那时她的父亲在朝中风头无两,父母并未想过,五岁的长女就能领会他们谈话中的意思。
年轻的父亲将儒雅的面轻轻贴在妻子隆起的腹部,不无担忧地说起这一胎若是个儿子,怕是会格外引起宫中瞩目。
妻子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自然而然便环着赖在丈夫膝上的长女。
今时今日,母亲的面容已模糊得难以辨认,周太后却记得她的话:“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妻永与夫为伴,即便来日艰险,你也只管去闯,不必操心家中子女教养。”
直到成为皇后,她才明白父亲在担心什么。高高在上的这位皇帝,手段老辣、沉稳却多疑。她庆幸母亲生下的是一个女儿,无法再为周家的荣光添砖加瓦。而她已经作为长女,登上最尊贵的皇后之位。虽然这宝座令她周身冰凉,她却能为周家织起一片浓荫,让她宠爱的小妹无忧无虑地长成。
皇帝要册封周婉心,头一次让她失去了冷静。
好在父亲也不愿意让两名女儿都被禁锢在后宫,后位已经稳固的长女在床笫间轻言细语哄着皇帝打消封妃的念头。周婉心如愿以偿嫁给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她作为姐姐,既为小妹欣喜落泪,不知不觉中却也生出了一丝怨念。
父亲母亲对小妹无限宠爱,甚至自己也上了这个当,被血缘绑缚,只知要成全这个妹妹。
都是周家嫡女,她沦落深宫不得不去争去斗,拼着命难产生下来之不易的皇子,悉心养成,儿子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了娈宠,偏偏这娈宠还是皇帝亲手送去他身边的,轻易动不得。
等她有了借口动这娈宠,她的儿子也已遭逢意外。
身边的君王明里暗里帮着她查儿子被害的真相,凶手却迟迟不能浮出水面,她只能安抚自己,是对手过于高明,想想也知,嫡子死去,长子便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
她痛失爱子,一时之间变得无依无靠,那段时日,她才得隙细细想来,她的父亲过于如履薄冰,在得了两名女儿之后,母亲虽仍能生养,父亲却不愿再让她受生养之苦,更不愿为子女担惊受怕。
小妹嫁给不名一文,空有皮相的朝中小官,对周家毫无助益。
看上去风光荣耀的周氏家族,血脉后嗣单薄,无非是父亲与她这个长女苦苦支撑。
周太后清楚地记得,皇帝驾崩那一日清晨,压在她心口的一块巨石,悄悄仁慈地抬起了一线,令她能够得以片刻喘息。她拉扯起来的不得宠的六皇子有了用处,比起夫君在时,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轻快起来。
苻明韶登基后的前几年,没有一件事不顺着她的心意,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后宫的女人都要抢着做太后。从苻氏开国,周姓一直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近百年来更是深得皇室信任,前朝后宫屡建奇功。
盛极必衰,是万物必须遵循的法则。
镜子里的周太后睁开眼,宫婢正小心翼翼为她勾勒唇线,她的唇纹深刻,填上去的绛色口脂凝出一道道竖纹。
再勉强,也不过如是,粉妆填平面上的细纹,嘴角与眼尾那两三条却是无论如何也盖不住的,眼珠也失却年轻时黑白分明的光泽,眼白略见浑浊。若是凑得近了,周太后不费吹灰之力也能想见唇边那些细孔。
无论如何,在世时她能保得住周氏一族,身后也要卸下这重担。她的膝下没有亲子,枕边没有遮风避雨轻语怜爱的夫君,只有独自支撑。
好在她已支撑了这许多年,挺直背脊已不费什么力气。
步摇金钗抖落丝丝金线,珠翠缀满周太后的发间,她一身朝服,深紫压身,振袖时袖间抖落金翅,便是凤凰临世,满朝文武重臣也要为这天降的威势屈膝。
·
许州蹑着手脚,趁左右都是自己新收的几个小徒弟把守时偷溜进暖阁,他小步来到榻前,轻声唤道:“相爷。”
李晔元睁开疲惫浮肿的眼,瞥向许州,嘴唇动了动,不曾说话。
“您府上接进宫来的那位一切都好,眼下跟皇上的宁妃待一个宫,原是皇后住的地方,是奴才亲自拾掇出来,一切都安排妥当。奴才向干爹打听过了,太后的意思,叫这位在宫中好好养胎。”许州顿了顿,眼珠子乱转一气。
李晔元坐起身,一手支额,歪过头向太监道谢。
许州哎了一声:“如何当得起相爷一个谢字,只是奴才瞧着……”许州声音越压越低,凑到李晔元的面前,“这姑娘少说也得四五个月才能生下孩子来,若是个男胎,怕是会过在宁妃娘娘名下。”
李晔元没有言语。
他如何不知。太后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帝,苻明韶显然是个不听话的,苻明懋更不可能讨太后欢心,即便证得苻明弘之死不是苻明懋的锅,太后厌恶他多年,也不可能说接纳便真就母子一片情深。何况苻明懋的母妃跟当年的周皇后,斗得也是你死我活,要让周太后推着苻明懋上位,是异想天开了一些。
混淆皇室血统,放在太平时候,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如今国家摇摇欲坠,周太后能一旨让宋虔之改姓,又将宋姓的安定侯位给了他,已然是不顾礼法,胡来一通。
仅仅抓着一个东明王在手中,不能叫周太后安心,她还要抓一个苻明韶的儿子,苻明韶无后,他李晔元的儿竟能混在龙子龙孙里。
李晔元嘴角微微上提,想笑,又笑不出来,拿手覆住脸庞,揉乱一脸的嘲讽,再拿下手来,已瞧不出他的心思。
“信你送去了吗?”
许州恭敬道:“已送去了,大皇子说,东西还没得手,不过快了,他拿住了几位左大人的门生,以他们的家眷相要挟,已先后杀了两位夫人,一个小儿,左大人态度已有松动,就在这一两日了。”
李晔元闭了闭眼。
“嗯,只要老大人有这个意思,让大皇子就不要再沾惹人命了,有伤天和。”
“是。”许州道。
李晔元道:“黑狄有新的战况吗?”
“原是以为孟州会拦不住,毕竟风平峡天险已破。不知是不是陆将军带去的新军起了作用,孟州仍在抵抗,胜负各半,黑狄隐隐有支撑不住之象。”
李晔元皱眉:“黑狄现在的主帅是谁?”
许州艰涩地吐出一个名字。
李晔元心底一凉,眉头越发紧蹙。临阵易帅,不知黑狄是什么意思。他支撑着成日吃药,绵软无力的身体下了床,许州瞧他似乎是要写信,将藏着的炭笔和纸张取出来给李晔元用。
“那奴才先告退,明日照常是这个时候,奴才再来,相爷切莫睡得过熟,”
听着关门声,李晔元坐在榻上,不过半月,他便憔悴潦倒,看上去病势沉重,不过是个略有发福的中年男子,连脖颈都有些直不起的弯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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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啊!李宝、郑武,你们俩是腿成面筋了怎么地?快冲啊!多杀几个黑狄人割了耳朵回去领赏啊!”大雨劈头盖脸冲在脸上,像是被石头块砸中一样令人睁不开眼。刘雪松大叫过后,在乱成一片的号衣里,成功地弄丢了俩同一个通铺的兄弟,只得自顾自扛起大刀向坡上冲。
他甚至看不清敌人的脸,只能依靠服饰判断,口中啊啊啊地叫唤着杀个痛快,一片冰冷的雨幕里,唯独血是热的,飞溅在皮肤上,让他眼睛发红,心底发烫。
小半个时辰后,打扫战场,刘雪松腰间的包袱装得鼓鼓囊囊,他甩着刀,脚步一颠一颠儿地小跑去归队。
大雨冲得地面湿润软滑,每一步都得十分当心,刘雪松已走过了,心有异样,他突然顿住脚步,返回身去,低头看到一具死尸腰上用红绳系者一个小葫芦。刘雪松心中犯怵,暗暗地想,跟他一个通铺的郑武不就有这样的一个葫芦吗?
刘雪松想要蹲下去好好看看,他的手倏然顿住,起身跟上其他人。
当天夜里回到营帐,刘雪松没见郑武,李宝在,拿着从军医那得的伤药,让刘雪松帮忙给他撒到背后的伤口上。
两人极有默契地不提郑武的名字。
刘雪松一躺下,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这一排通铺十八个人,今夜回来的有十二个,又分来五个人,士兵们一多半都打呼,却没有人因为这个睡不着。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麟台风波录更新,第 136 章 回京(陆)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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