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洗一洗,这血也是有毒的。”贺然善意地说。
狗头军医惊慌失措地跳起来,跑了。
宋虔之吐血完又躺了回去,贺然紧皱起眉头,担忧现在脸上,他凝神想了一会,将宋虔之身上的银针依次拔下,摸他的脉门,又捏开他的嘴、扒开他的眼睑检查,口中喃喃道:“不该啊……怎么还不醒?”
贺然起身去翻药材,找出要用的便放在一边,挑挑拣拣,最后用碾子开始碾制药粉,不时瞥一眼榻上病人的动静。
窗外空气里的硝烟味越来越浓,天空烧红了半片。
·
宋州军前赴后继,前方战友丧命,后方立刻补上,这么损耗巨大地强攻了半个时辰,只听见一声巨大的断裂声。
沉重的城门从中间缓缓打开,潮水一般的宋州军队疯狂向门缝里冲,将那道缝冲开。然而刚冲进门洞,便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第一波冲锋的士兵纷纷扑跌在地,嗖嗖的箭雨连绵不断,城门再度被关上。
宋州军将领大刀一挥,热血喷溅到他的脸上,头盔已经被鲜血涂染地失去光泽,他拨转马头,朝赵瑜的方向并过去,大声喊道:“赵将军,不行啊!这么下去咱们的人早晚会耗尽,即便是冲破城门,也不可能拿下宋州城!撤吧!”
硬攻不下本是意料中事,赵瑜不过想赌一把运气,然而这运气实在不好,守城的征南军并未因为入夜就放松警惕,赵瑜也没有想到,经过第一轮攻城,城楼上又补给了充足的火油。
即便是对耗,被赶出了宋州城的宋州驻军,原有的一切,已随着宋州城被攻占而转了手。
赵瑜住马于城下,他看不清城楼上的情形,只有满眼的火光在跳跃。
一低头,满地新鲜尸体,绝大部分都是宋州军。这支队伍本就只有数千人,硬拼之下,兵员折损将难以预估。粮食补给也成问题,何况——
赵瑜向四方张望,士兵们大多已经冲得疲了。
守城的征南军,趁着宋州军攻势减弱,索性也停了攻击,不放火不放箭,以静制动。
赵瑜紧紧抿着唇,肃容再度向城楼上望去,下了决心。
就在这时,城楼上燃起三簇火光,吸引住赵瑜的目光,他听见了一个不太可能听见的声音。
“赵瑜!要是还想救你的朋友,就立刻停止进攻,弃械投降!”
那是在牢中跟他对话的人。
陆观。
陆观站在城墙上,抓过巫医,用火把照亮他的脸,睥睨城下的赵瑜。他本可一箭射死他,但巫医还有用。
“赵将军,我在这儿,我在这里,赵将军!您救我!他的目标不是宋,是獠寨!他要在獠寨大开杀戒,赵将军!您不能不管我,我一身的医术……”
“闭嘴。”陆观不悦道。
巫医浑身发抖,对这警告置若罔闻,仍在大声叫嚷:“他们的大将军已经没救了!我都是按您的吩咐做的,赵将军!将军您救救我,救救獠族,您不是说过要做獠人的明主吗!”
巫医的叫喊声倏然化作惊慌失措的惨叫,他后领被陆观向上提起,双脚离开地面。他只得以双手抓住领子,好减轻被勒住的窒息感。
“让你的人投降,我就放了他。”陆观言简意赅地抛下条件。
赵瑜疑惑地望着楼上,只见陆观松开手,左右的士兵架着巫医,让他能够勉强站着,他看上去随时都会昏过去。
“糊涂啊,你杀了他们将军?”赵瑜大声喊。
巫医瞪大了眼睛,哭叫道:“我都是照您的吩咐,您救救我,赵将军,您再救我一次,我会为您效犬马之劳……我有用,我会说楚话,我是獠寨中赫赫有名的巫医,我能为您炼制大量毒箭……”
话音未落,陆观看见赵瑜搭弓要射箭,朝手下大喝:“躲避!”
他一把将巫医扯到自己身后。
嗖嗖两声,箭飞到城楼上,没能射中人。
陆观趴到城墙上,只见赵瑜已经没入人群,率军撤退,城楼下的宋州军纷纷推起战车,调转方向。
“将军,何不放箭!”屈肆封抱拳请示。
陆观喘了口气:“箭要用在关键的时候,没多少了,省着点。火油罐子也先不要用了。”
“按住他!”士兵惊慌失措地喊。
巫医扑到墙头上,朝黑暗里大吼道:“赵将军,他们没箭了,火油也用光了……唔……”
屈肆封转身便是一拳捣在巫医的脸上。
热腾腾的鼻血冲出鼻腔,巫医抬手按住鼻子,谁在拉扯他,他顾不上了,再度冲到墙头上大喊大叫。
城楼下马蹄声轰轰隆隆,步兵列队撤退,一名将领扭头请示赵瑜:“赵将军,他们没箭了,要不再攻一次?”
“我们还有不足五千人,怎么对付城里的万人大军?”赵瑜冷冰冰地反问。
将领默不作声了。
城楼上巫医的声音还在声嘶力竭:“千载难逢的机会,时不我与啊!将军,赵将军!”
“放开他。”陆观下令。
巫医反而愣住了,城楼上的灯照出他被屈肆封揍出的鼻青脸肿,鼻腔下还挂着血,他嗓子已经哑了,使劲咳嗽两声,刚刚张嘴喊了两声。
已然翻身下马的赵瑜,面前一人蹲下身伏低,赵瑜架起弩机,果断扳动悬刀。
嗖嗖声破开空气。
陆观突然有所察觉,一把拽住巫医的的手臂朝旁拉扯,巫医双手紧紧抱着城墙,大喊道:“你干什……”
话音未落,巫医发出轻而沙哑的一声哀叫,软倒下去。
赵瑜命人收起弩机,上马后狠狠一鞭甩在马臀上,快速奔进队伍中,一跃到队伍前头去了,带领宋州军冲进黑暗,朝循州方向启程。
陆观简直疯了,从城墙下射来的箭没有射进巫医的左胸,却射穿了他的右胸,从前胸入,留下两个洞。
“拿纱布来,金疮药,给他止血。肆封,快拿金疮药来。”陆观撕开巫医的衣襟,松了口气,箭上无毒。也许赵瑜失去这条臂膀,也没人能够制毒了,更可能是,他只是想叫此人闭嘴,以免乱了军心。
巫医一把紧抓住陆观的手,双目圆睁,呼吸急促。
“不要说话!”金疮药来了,陆观立刻将药粉洒到巫医的伤口附近,出血速度减慢后,用纱布按住,再小心翼翼把他的外袍给穿好。
巫医的手仍紧紧抓着他,几乎在陆观手背上抠出血印来。
“马车有没有?”陆观问。
“我去弄。”屈肆封匆忙跑下城楼。
“找个驾车稳当的,马上就要,我抱他下去!”
巫医一张嘴,吸气便呛咳出血。
陆观感到一阵不祥,推测他是伤到了肺,怕是气管也破了。他脸上不敢露出分毫,用袖子按住巫医嘴角渗出的血。
“你,为什么救我?”巫医眼神开始涣散。
陆观险些骂人,吼道:“别说了,府衙里有大夫。”一看巫医的表情,陆观知道他在想什么,压低声音说,“是我从獠寨请来的郎中,你挺一会,不要说话,我看你是伤着肺了,坚持一下。我他娘的不是要救你,你不是想报答赵瑜吗?现在你也得报答我,千万别死,你还没弄出解药来,你不能死!”说着,陆观双目通红,弯腰抱起巫医,身躯忍不住一晃,他疲惫已到了极点,仍强撑着往前走,下楼时走一步低头看一下,再看一眼巫医。巫医双眼紧闭,看不出是醒着还是昏迷了,但嘴角没有再出血,陆观稍放心了一些。
把人抱上马车后,陆观也坐到一旁,用褥子堆在巫医身边,他坐在另一侧,以腿固定住巫医。
好在屈肆封办事牢靠,找来的车夫是好手。
一路上陆观数次掀开窗帘,回程的路不知为何那么长,他坐着坐着便有些迷糊起来,突然醒过来,恰好马车转弯,陆观一把扶住往下滑的巫医。
巫医睁开眼看他,想说话,一张嘴又喷血。
陆观急躁道:“不要说话,等到了地方,让你说个够,你说一整日夜都行!”方才那一会小盹儿不仅没让陆观彻底清醒,反而,他头更痛了,眼皮不住往下盖,睁着眼,便觉得眼睛疼得想流泪,拿手碰眼睛,又没有眼泪。
陆观手肘搁在膝盖上,从掌心里抬起头瞥巫医,这一段路很平稳。bïmïġë.nët
那巫医也在看他,眼神显得有些茫然,当陆观看来,他转开眼,平静地望着车厢顶部,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到了之后,有人为你医治,那人是个獠人小孩,唤作贺然。”听见陆观说话,巫医再度把头转过来在,他似乎很难受,是不是便要张开嘴深深吸一口气,这时嘴角就有血滴下来。
陆观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说你用了一种古方制毒,和你所说相符,我不知你是真做不出解药还是故意不做解药。”
巫医眉头皱了起来,脸上现出后悔,眼角渗出了泪。
“你用漱祸炼的药,我没给侯爷吃。”
巫医意外得瞪大了双眼,脖子从木板上艰难地抬起。
“我给他吃的是那小孩做的药,也是会吐血,不过吐出的都是毒血。那小孩说假以时日可以清除侯爷体内的毒,只是耽误的时间长了,怕会留下什么症状……”陆观紧张地抿了抿唇,认真注视巫医的双眼,“要是有现成的解药,请你立刻取出来,我救了你一命,你也救我一命,你们獠人不是最注重公平,这样,算是很公平吧?”
巫医皱着眉头,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痛得面部变形,吸气声很响,慢慢地,他摇了摇头。
陆观眼里那簇光弱下来。
“没事,我会让人先医治你,你再给他配药。”陆观已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他转过脸去,拨开一线窗帘,冷风从街面上飘进来,裹挟着硝烟的气味,饶是如此,陆观仍有些喘不过气来。
车厢里响起咳嗽声,陆观转回头,这次巫医不顾他的阻止,控制着咳嗽的力度不能太大,断断续续地说:“我有个方子……还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陆观心脏狂跳起来:“管用,一定会管用!”
马车停了下来。
陆观从车上抱下巫医,径自快步走进后衙,将巫医安置在宋虔之隔壁,叫来贺然,让他立刻为巫医施救。
巫医睁开疲倦的双眼,看见的是一位五官里只余下浅浅一点獠人的血脉,更像是楚人的獠族男孩。
“你是獠人?”他喘着气说。
贺然立刻解开巫医的外袍,他内里的单衣已被血浸透,金疮药没能止住血,马车再平稳也免不了颠簸,此时离巫医受伤已近小半个时辰。
贺然颓然地跌坐在了地上,惊恐地看着巫医的脸,这是一张典型的獠人脸,贺然的父亲、祖父辈,有许多人都与这名巫医在外貌上有相似之处。
伤者却出人意料的平静,紧握住贺然的手,他掌心是湿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看,边说话边咳嗽,用的却是獠人土话。
贺然认真地听着,跟他对谈。
陆观焦急地来回看他二人,问贺然:“他说什么?”
贺然没有抬头,说:“他在说他们寨子的情况,想让我把他的尸体焚烧之后,洒到龙河里去。”
陆观想问巫医药方,但两个獠族人都是一脸凝重,不用听懂他们在说什么,陆观也感觉到了深深的悲伤。巫医在交代后事,贺然没有施救,那便是救不了了。陆观心里着急,却又无法开口。
贺然又说了句什么,郑重其事地等待巫医回答。
那巫医眼光移向屋顶,宋州府衙经过孙逸的改建,屋顶繁复的线条勾勒出大片番莲花,他眼神已经在涣散。
“问问他,他路上说有个方子。”陆观急促地说。
巫医也听到这句,却无动于衷,只是呆呆地看着天上,他虚弱地说话:“母亲、芳儿、岚儿,无论到了哪里,我们一家人,都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贺然用土语叽叽咕咕飞快说了一串什么。
巫医略略睁大了眼睛,转向他,继而怀疑地看了陆观一眼,然而他已经没有力量从贺然的臂弯里把头抬起来。
贺然又语气激烈地用土话说:“那位侯爷要是活不了,獠人走出大山的希望也就没有了,你想想看,他会怎么报复其他獠人?”
陆观接到巫医投来的恶毒眼神,虽然对方过于虚弱,眼神不仅没有杀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恳求。
巫医的手紧紧抓住了贺然的胳膊,一气说完,口角溢出大量血液,咽气了。
陆观呆在当场,只觉从头到脚都冻住了,他眉头不住颤动,茫然无助地看贺然。
“别急。”贺然立刻道,“他说了个方子!”
陆观心都要停跳了,眼前一阵眩晕,勉强站稳身体,问贺然:“药材都有吗?”
“等等,我问一下。”贺然叫来军医,跟他对过药材,军医说一部分有,还有几样没有,要到城里的药铺去搜,宋州城已经空了,陆观叫他带兵去。
冷静下来之后,陆观才想起来问贺然:“他说的方子可行吗?”
贺然神色间有些为难。
“不行?”陆观忍不住高声。
贺然摇头:“没有试过,他说他还没有用这个方子为人解过毒,他刚才说了一大串,其实是叫我……”贺然避开陆观的眼神,那眼神让他觉得有些难受,声音也低下去,“叫我随时准备好溜之大吉,真要是不行,就保住我自己的性命……”
砰地一声,陆观一拳捶在桌上。
巨大的响动惊得贺然险些跳起来,他看着陆观,说:“你放心,我不会跑,只是他说的方子,有几味药我觉得需要斟酌。只是也没法试……”不知为何,贺然心中生出了内疚。他几岁便学医,父亲教他医者父母心,他一直记着。方才那巫医在他跟前死去,已经让他很难受了。
“剩下的箭都放在哪了?还有多少?”
这问题莫名其妙,贺然一脸茫然地回答:“我用了一支,还有七八支吧,都在隔壁屋柜子上放着呢,你有用?”
话音未落,陆观沉声道:“你跟我来。”
贺然跟在他身后,陆观脚步极大,先他一步拿到毒箭,他看了看箭镞,提起水壶晃了晃,里面有水。
“那天的箭是被雨水冲刷过,大概是从二十步以外射过来,正中小臂。”陆观倾斜水壶,冲了一会箭镞。
贺然反应过来,脸色大变:“不能这么试!”扑上去抢那箭,陆观一把推开他。
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贺然不住喘息,不能理解地瞪着陆观:“你可以用死囚犯来试,未必非要……非得……”
“这座城里已经没有死囚,我也不相信他们会为了救不相干的人据实情禀报,其他的俘虏我更不能信。”陆观转头看了一眼宋虔之,他盘腿坐到榻上,一只手摸了摸宋虔之的脸,他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他的唇,再次低头,吻了他的嘴,鼻尖依恋地在宋虔之鼻梁上来回蹭了几许时候。
贺然红着眼看他,在他的眼里,眼前这高大如山的男人,此时的侧影如水一样温柔动人。
“你……若是我把你们治死了,我,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我们再想办法,我、我想别的办法试试。”
“他不会想做一个傻子。”陆观看着宋虔之,他脸色难看不说,腮帮也凹了进去,神采不再。
“叫他这样的人中龙凤痴痴傻傻地过完余生,他会更愿意少活在世上一天,让给旁人一口粮食。”说完,陆观平静地用右手把箭扎向左臂,他挺着脖子,仿佛感觉浑身血流都在这一刻凝滞了,他屏着呼吸在感受自己有什么反应。
贺然吓得哭了起来。
“行不行我都得陪着他,他已经孤独太久,一个人太久了。”陆观掀开被子,侧身把宋虔之抱过来,转过来看哭哭啼啼的贺然,说:“交给你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麟台风波录更新,第 193 章 惊蛰(壹)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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