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极力掩藏的不安。
此情此景几乎给了琴酒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世界仿佛在刹那间倒转回出发时的起点。
在那个降落在黄昏里的直升机舱,坐在腿上的人试探着侧过头,漆黑的眼底间倒映着极为广阔的暮色,抬眼望来的目光里,却依然闪躲着犹豫不定的踌躇。
——指尖勾过袖口,随后又窸窣着蹭上小臂。
触碰的力道与水滴滑过衣料相差无几,或许唐沢裕自己意识不到指尖的动作有多细微,像一次不抱希望的试探,连回应都没有期待过,就要迫不及待地往原来的角落里缩。
怎么可能让你走呢。
他想,然后抓住了那只行将抽离的手。
*
刹那间天地倒转,世界归位时,唐沢裕已经被琴酒捞到了自己腿上。
琴酒的手绕过他的腰,牢牢地按住手腕。这是个收拢性的姿势,其中的强迫意味表露得十分明显:坐稳之前,唐沢裕还没找准重心,在他想扶一旁的座椅靠背时,探出的手臂已经被琴酒紧紧地扣了回去。
他没法在任何其他的东西上借力,于是所有的支撑都得依赖琴酒。
手腕的禁锢刚刚松开,另一只手已经沿脊椎滑上脖颈,微一用力,不透光的黑暗便笼罩上来。
残存的惶惑,这时还依然翻涌在唐沢裕心底,他在琴酒的颈窝里愣了足足两秒,才感到手掌下胸膛的起伏。
后脑被按下时,他下意识将手抵在了两人中间。
琴酒很轻地叹了口气,头顶的嗓音才说:“……我的错。”
眼前的黑暗里有琴酒的气息,淡淡的柑橘香气绕在鼻尖。这是一种略带酸涩的清苦的香,在这味道中,所有的情绪便突然一下子漫溢出来。
唐沢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短短的一句话仿佛凿开了一个泉眼,温热的水流一路从心底溯逆,喉咙被堵住,眼眶也同时微微发热,于是他死死压抑下喉间逸出的一点颤音,将头更深地埋在里面。
在他小心地扯住琴酒袖口时,还不知道胸口回旋的情绪究竟是什么,现在才突然发现,那种感觉原来叫委屈。
时间似乎都过去很久,才有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不许……不理我。”
琴酒静静说:“好。”
颈窝里蹭上柔软的黑发,并不扎人,却会有一些毛绒绒细微的痒。
琴酒的手原先扣在唐沢裕后颈,将人按在怀里,现在又逐渐往上,慢慢梳理着他的发顶。
而那些原本徘徊在胸口的、近乎尖锐的暴躁感,就像突然间得到安抚,偃旗息鼓地平定下去。
失忆影响的,怎么可能只有唐沢裕一个人呢?
琴酒知道他现在最为急缺的是什么。安全感,或者说,对周围的一切缺乏最基础的信任。即使在自己的家,如果不是跟琴酒走了一圈,唐沢裕都会始终停留在那个小小的吧台边。
他知道自己要等,且等待的效果成就斐然:不敢离开吧台的人,现在已经渐渐敢理直气壮地在沙发打滚。
可唐沢裕需要时间调整和磨合,琴酒亦然如此。
这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隐患;所谓的卧底、二五仔与自诩正义之士,只要他们依然环绕在唐沢裕身旁,琴酒就永远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的那一个。
唐沢裕的夜晚属于自己,而当他回到了那片白昼下,一切的发展便不再受琴酒控制。他只能耐心地、被动地等待在原地,无论回来的人满载凯旋还是伤痕累累。
像耐心的猎手等待猎物,像被驯服的野兽安静等待着那个套上项圈的人。
可在失忆之前,唐沢裕会尽己所能地调和这个矛盾,也可以说,在安抚那只猛兽。
仿若一种无言而默契的潜规则,既然接受了他,那他需要容忍的就是全部,从厚重的等待与爱意,到照顾与无孔不入的掌控欲。
像那个被拿走过一次的翻盖手机,后盖里便从此一直留着一个24小时运作的定位器,而他们都对此心照不宣。
直到所有节奏被失忆打断,连同最后的那一个联系的枢纽。定位器被公安拿走时琴酒没有发作,因为远走的人不久后就会回来,积蓄的暴戾与烦躁却一直压抑在心底,只等待一个释放的契机。bïmïġë.nët
超市中再度中止,深藏于海面之下的克制,终于撕破了伪装出来的那层外壳。
所有的情绪集中爆发,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如果真的想让唐沢裕放心,从一开始琴酒就会毫不犹豫地发送出那个【好。】,当他想要回信,无论是结账处的收银员还是抵在额头的子弹都无法阻挡。
可他却偏偏没有立刻回应这条简讯。
琴酒是故意这么做的。唐沢裕不知道,在他眼神显露出慌乱无措的一瞬间,一个说不清道不明、黑暗而隐秘角落,琴酒的掌控欲获得了某种近乎于代偿性的满足。
银发的男人微仰起头,感到抵在胸膛的手臂渐渐往上,环在自己脖颈。很久之后,那里才传来些许潮湿,夺眶而出的温热液体迅速在空气里蒸发了所有热度,变得冰冷而黏腻。
琴酒垂着眼,耐心将黑发梳理齐整,与此同时,心底却闪过一寸近乎恶意的念头。
——我想拥有的是全部。
喜悦也好,悲伤也罢,所有的情绪,都只能由我一人给他。
指节修长的手穿行在后脑的黑发间,手心的温度带来平稳且恒定的热量。唐沢裕的心跳随着这频率渐渐平复,他吸了吸鼻子,才得寸进尺地提出了下一句。
“不高兴的话你就说,不许闷在心里,”他闷闷地说,“……猜来猜去好累。”
一刹那琴酒的动作稍稍一停。或许那只是个停下的趋势,总共持续不到零点零一秒,却被唐沢裕敏锐地捕捉到,环在脖子的手臂无意识紧了紧,琴酒轻笑一声:
“我以为我表现得够明显了。”
“不够。”唐沢裕说,“再明显些。”
“……那这样?”
一只手掰过下颔,琴酒微偏着垂下头,轻轻吻在嘴角。这是个自浅而深的吻,从相守的温吞,渐渐显露出吞吃入腹的攻击性,相抵的呼吸凌乱而仓促,等到指节松开,唐沢裕的下唇已经充了层血。
琴酒的犬齿在上面咬了一下,才说:“这样够不够?”
——野兽失去了驯兽员,在荒野里狂躁地徘徊许久。直到熟悉的气息被重新圈进领地,这才终于餍足地蜷窝下来。
他也不知道这次的野兽能安静多久,至少现在的安抚足够了,以后的事情,可以慢慢再说。
他还有很多不能宣之于口的坏念头。
他会哭的。
初夏的城市里很少有风,即使起风的时候,车里也感受不到。钢铁的躯壳构成一处密闭的、只属于两人的空间,只听见车顶的绿荫摇晃起来,铺天盖地的哗啦声响。
好像那不是一棵树,而是层叠的摇曳林涛、和无边无际的遥远海洋。
滑落的泪水也像海,涨潮的海浪也不过如此。来自宇宙的宏伟巨力将数千万吨的海水翻涌着抛向沙滩,一次又一次的点吻里,琴酒微微侧过头,清楚地听到心底的浪涛拍击在崖石上,撞碎成无数的银白泡沫。
然后,晃动的树冠随退潮一并平静下来,几片枯叶落在车顶,他知道,夏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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