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如何得知,南宫苍罹在霁月说出凤云是他的亲生母亲那一刻,他就完全信了。只因说出口的那人是霁月,他从不质疑,也勿需验证。这一趟离开,他不过是想要逃脱那个牢笼,他以前怎么就从未想过呢?他在那个地方呆了二十余年却从未快乐过,甚而不曾有过太过真切的情感,有时他甚至觉得若非他身负巨大地仇恨和动力,他同他手下的曼珠沙华一般无二。
他其实恨着他的父皇,恨他对他们一双兄弟的残忍,恨他过早离世,恨他将这天下许给了苍夜。他其实从不曾讨厌苍夜,只是苍夜的母亲一道懿旨便让幼小的他们无家可归。他懂得那种斩草除根为苍夜摒除一切可能危及他皇位的心思,可是恨终究是恨。恨的最初,是父皇离世那一日,留了最紧要的一道密旨。那时他年纪小,却还是深刻记得密旨上的那些字迹,分明是在生病的最初便做了决定。
他要母妃为他殉葬。
他明明立了苍夜为太子,皇位亦是传给苍夜,却是要母妃为他殉葬。亦是那时,他于瞬息间长大,所有隐忍和毅力皆是为了证明父皇他是错的。
可是,这一日终于来了。他却是倦了。母妃甚至是不爱他的,他的亲生母亲却原来是另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倾尽一生算计着有关他的一切,只因他是南宫华笙的儿子。
他以为他必然是要笑一笑的,这一切实在太可笑太疯癫了。可是,在清澈望见眼前那团炽热的火焰燃烧时,他的心顷刻碎裂成千万瓣。
他晓得父皇一世风流,晓得数不清的女子因了南宫华笙这四个字荒芜了一生,晓得苍夜的母亲和母妃都深深眷恋着父皇,可在父皇要母妃陪葬那一刻,他幼小的年纪便明白他此生必然不会去爱一个人。
霁月是他的奇迹,是他不曾紧握的幸福和牵挂。可他始终……始终不曾相信了自己的心,亦不曾去认真辨别。太长时间里,他以为他是为她容颜所惑,她的容貌确然足够天下任何一个男子倾心迷恋,他不敢确认他是否是其中的一个。然而,终是他忽略了,他不同于天下任何一个男子,他本身便是凤凰仙子千年前深深眷恋的男子,那般冷静幽深,如何会因一个女子的外表便迷失了心。当他在想是否倾心之时,只怕已然丢了整颗心。
要去的地方并不十分遥远,尤其南宫苍罹亦是一副神智不大清醒的模样,南宫月离一路揪着心,只期盼着这一趟莫白跑了便好。天下初定,一切皆不稳固,现下他和皇兄都离了皇宫,独留叶阑一人主事,他虽是对叶阑足够放心,对那一干大臣却不怎么放心。
及至南国皇陵之时,南宫苍罹睁大了眼眸定定望着眼前的景象,同他当日攻下南国都城之时并无差别,只买下马车之际,身子仍是不知觉的虚软无力,七日不曾进食的后果果然惨烈。南宫苍罹抿唇苦笑,眼眸略过清浅的潮湿,她为了他江山万里滴血喂养启门珠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尽然,这一回他清冽的知道,他已经连幻想的力气都没有。那个人,终于彻底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尸骨无存。
要进入皇陵首先要经过一段漫长的地道,那是一段漫长阴暗的道路,他屏息跟在十七身后,除却他们几人的脚步声,便只剩下往事千般无常。
乍然而来的光亮几是刺痛他的双眼,那是夜明珠照耀着皇陵的大门,南宫苍罹抬头望去,早有十七走上前去缓缓叩门,大门应声而开那一刻,南宫苍罹凝见那个一袭墨衣的男子,是对霁月生死守护的那个。
他对天下第一杀手的印象并不深刻,却不想初次相见是在这样的场合。他们都见过彼此,只不曾正式会面罢了。
凤舞瞧见他却无任何惊诧,只扭转身带他们一行人进去。整个皇陵的布置如同迷宫一般,然则那份财力却是真切的足够他平定天下。
许是一路太寂静了,正是南宫月离小心开口道:“这一路……竟没有暗箭或是密道吗?”他们这一路实在是通行无阻,甚而他都不曾见到十七或是凤舞可有启动什么开关。唯一清晓的,便是南国皇陵便是南国国库之所在。方才经过的大门门顶之上分明有个浑圆的凹陷,只分明被人强力损坏,却是可惜了皇兄手中的启门珠。
凤舞闻言,依是头也不回冷冷道:“我初次进来之时已然将它们全数破坏。”微顿,又是补充道:“倒是可惜了皇上的启门珠了,只怕往后再无用武之地。”
南宫月离面色登时坠了几坠,可念及斯人已去,便是凤舞拿剑横在他们颈上也是应当。如此,只得厚着脸皮继续疑问道:“霁月姑娘既然已经将启门珠赠与苍罹,怎的又让凤舞公子……”
南宫月离这话留了余音,凤舞自然晓得其意,眸光略过眼眸依是黯淡无光的南宫苍罹,别过眼淡淡道:“主人本也是无意,不过是想着在这一处大抵能找到些旧物,凤凰仙子的后人世代相传,主人的母亲本是南国公主殿下,主人想这里大抵有一些与凤凰仙子相关之物,如是能帮到皇上一统天下也是好的。”
南宫月离终是无言,霁月姑娘对待皇兄果然是全心全意,他到了此时还能说什么呢?
及至最后一间密室,凤舞飞身而起,飞至半空之际,抽出袖中匕首划破手臂,鲜红血液喷溅,落在暗色石壁上形成一个飞舞的图腾形状,南宫月离一行人顷刻辨认出,那状似飞舞的鸟儿便是凤凰仙子的真身了。
凤舞落下之际大门缓缓敞开,只手臂上的血液仍旧滴答流落。凤舞直直的凝着密室内那台空空的冰棺,那本是当年霁月的母亲安稳入眠的地方,可是现而今已然没了踪影。
如若不是那一日霁月难得与他下的死命令,只怕他永不能知道,这南国皇陵之中不紧掩藏了凤凰仙子的秘密,连同父亲的秘密也一同藏在这里。
那一日,霁月在最是关键的时刻,将他同那墨衣男子调离。他心知霁月会让那男子做的事无非是回到南宫苍罹身边暗暗守护,却从不知一向尤为看中他们几个的霁月会与他说,“凤舞,我知道这件事做来只怕生死不明,但我依旧以主人的身份命令你,在没有时间取得启门珠的情况下用尽一切办法进入南国皇陵,里面兴许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霁月道,兴许。
这不似是她的做事方式,可是她顷刻间又是垂下头,嗓音低哑道:“凤舞,对不起,这是我最后的办法。”那是凤凰仙子最初的地方,千年一世,唯有南国皇陵有可能让他们发现新的可能。“你可记得我娘离世那一日?”
凤舞点点头,那时他们年纪尚小,但霁月的娘亲离世,他们却是守在身边的,当年情景如今想来亦是历历在目。
霁月缓缓道:“我深刻记得,那一日她弥留之际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要我莫步了她与姥姥的后尘。”
“嗯?”凤舞不解的凝着她。
霁月微微叹口气,徐徐道:“许是我多想了。那时年幼本也觉得没什么,可是后来年长想起娘亲临死之际与我的嘱咐却是提及了姥姥,娘亲之事我大抵知晓,但姥姥我却是素未知晓其中纠葛。只后来长大方才清楚,姥姥亦是那样坚韧冷冽的女子。可是,那是娘亲最后留给我的话,听来并没有什么,只是捎带着提及姥姥,凤舞,你不觉得娘亲是在暗示什么吗?”
凤舞静静听着,霁月说得多少有些可能。只是,为了这些可能她便让他去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说不心凉总归是假的。
末了,霁月只得顾自转过身去,“凤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道:“会代你照顾好翩跹的。”
凤舞几是能辨出霁月哽咽的嗓音,终是沉下声道:“好!”说罢,便飞身离去。
凤舞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会在南国皇陵的入口遇见许多年都不曾见过的故人。是真正意义上的故人。乍然望见那一刻,两人皆是怔怔的,凤舞张了张嘴,最后选了个妥帖却又不算十分亲密的称谓,凝着他唤道:“父亲。”
他的仪容形态尚算端正得体,不曾过分潦草邋遢,凤舞凝视了他许久,最后平息了心跳,问道:“您怎么在这里?”天知道,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当年他摆摆手便走了,凤舞从不曾想过会再见到他,尤其是在南国皇陵之外再见他。
被他唤作父亲的男子,亦是无比震惊,好在世事磨练,早已将他打磨的圆润沧桑,一切过往留在心底便好。
浅聊几句后,凤舞便晓得他何以在这一处遇见父亲。他在守着皇陵深处安睡的女子。他深爱着霁月的母亲,多年。
末了,凤舞颇有些欣慰浅笑道:“那正好,我正要进去,您也可再见一见想见的人。”
那一天父亲听完他的话半是欣喜半是忧愁,喜的是多年来念念不忘的人终于能再次望见熟悉的容颜,那份忧却是这南国皇陵岂是如此容易便能打开。
可是最终,父亲仍是想出稍稍妥帖的主意。
那启门珠虽是得以打开皇陵之物,却并不是唯一的法子。他们是当年凤凰仙子卸下左半边翅膀化身为人的后人,虽是代代相传,那一身精纯的血液却也不曾发生过改变。
于是,最后的最后,是父亲以毕生功力和半身鲜红血液祭了那个圆形孔洞,那是本该放下启门珠的地方。那一日,他一路闯进去,里面的机关虽是环环相扣,他最后落得个浑身伤痕,却还是让父亲在最后一刻望了一眼躺在冰棺中的女子。
凤舞自回忆中抽身而出的时候,凝向南宫苍罹,“你且自己进去吧!”南宫月离不依,望见皇兄阻止的目光,终是走到一旁。
却是朱砂与凤舞站在石门的另一侧,他凝着这个幼时看来便沉默寂静的男子,终是问出心中的疑问,“凤舞,那冰棺怎是空的?”
凤舞一滞,坦诚道:“那日我初次来,将父亲同她葬在了一处。”
“哦。”朱砂轻轻应下。她对这些男女之情素来不大懂得,也没甚心思探究。
凤舞凝见朱砂平淡无谓的神情,也未曾觉得不妥。朱砂本就年长他们几岁,只情感一事素未有归依。初时他们仍有些好奇,后来见她尤是精于另外两件事,便也明白,大抵是朱砂是孤儿的原因,加之人本就各有专长,如此也就看得平常了。
“姑娘仍是未曾遇到敌手吗?”这是其一了,凤舞与她浅浅聊着天,别人大抵不知晓,他们却是无比清楚,朱砂此人,除却过目不忘,精于管理天下之粮食,布匹,钱庄与兵器之外,棋艺亦是无人能敌。对于她的棋艺无人能敌这一点,较之她过目不忘的本事更是让人难以理解,后来归结于她的天赋方才作罢。
朱砂终是浅浅笑了笑,颔首道:“不曾。”
“还是一个人?”凤舞关心询问道。朱砂待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唯有霁月可能有些不同。一直到霁月真正离世后,朱砂前来找他,他方才明白,朱砂这样的女子本是心思极为简单的女子,她是孤儿,凤云将她带在身边,她便承了她一份恩情。后来,凤云嘱她日后认霁月为主,她便开始尽心尽力为着霁月着想。不然,也不会有了现下这一刻的情景。
朱砂清丽的面颊稍稍泛了些柔软的红,末了,仍是不发一言。她对待男女之情素来懵懂,仿佛这一生本就该一个人过一般,可是那个人前几日突兀的现身在她的生命中,委实要她有些措手不及。
凤舞凝见朱砂明显别扭的神情,微微一笑,也就不再追问下去。
只是在很久的以后,凤舞在一处江波之上,凝见朱砂阖眼倚靠在一个男子怀里,而翩跹亦是在身后的院落中逗弄着怀中的婴孩。那一刻,凤舞突然念起那个永远离去了的女子。
末了,只哑声呢喃道:“霁儿,现下你可是放心了?你看,你在意的人……都过得很好。”
那一日,无人知道南宫苍罹到底看见了什么,无人知道他用了毕生力气也没能在跪下之后再度站起身来,时光在掌中不停地溜走,最后的最后,依是南宫月离发了疯一般将剑抵了凤舞的喉咙,凤舞凝着他甚是不屑的笑笑,现下南宫苍罹已然进去了整整一天,却还是没有出来,凤舞心知他多半是死在里头了。可望见南宫月离疯癫的模样,仍是觉得可笑。
终是朱砂与凤舞道:“还是开门看一看吧。”
凤舞一滞,到底是伸手拨开南宫月离的剑,飞身将石门打开。南宫月离飞身进去的时候,南宫苍罹果然没了一丝气息。
凤舞只觉心口一滞,这情殉得倒是极好。他冷冷的看着南宫月离跪在地上拼命地摇晃南宫苍罹的模样,只觉得世事可悲,意料之外的却是朱砂瞬时慌张起来,她只上前叹了叹南宫苍罹的鼻息,确认他果然没了气息之后便冲着虚无的空气,不停地嘶声喊着:“顾长君,顾长君你在不在?顾长君!”
“朱砂!”凤舞猛地叫住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朱砂却是头也不回地猛地甩开他的手,厉声道:“我要救活他,南宫苍罹不能死,他不能死!”
“为什么?”凤舞愈发觉得可笑。
朱砂闻言,猛地转过身,凝着凤舞不以为意的眸子一字一句严肃道:“凤舞,你可知道霁月她在最初便立下誓言定要相助南宫苍罹一统天下。”凤舞点点头,他虽是不甚清楚其中言语,那个誓言却还是知道的。朱砂继续道:“那时霁月便道,如她不能相助他得到天下,如红尘破乱,她便会受剜心之痛,会不得好死,会挫骨扬灰,会生生世世为奴为隶!”
朱砂这一句话将凤舞连同南宫月离一同惊醒,怪不得,怪不得青阳亲手剜心那一刻会说,“霁儿,剜心之痛我代你受了。”念及此,南宫月离突然觉得,比起青阳,他对千夏的爱根本不值一提。
凤舞深深吸一口气,不确切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个……”他极想道,不过是个誓言而已,天下人每日里发誓的人不计其数,可也未见得谁的誓言真正实现过。
可是不及他说完,朱砂便厉声打断他,“是!确然只是一个誓言!可是凤舞,你怎能忘了?霁月,她是霁月啊!她是凤凰仙子的千年一世,老天确然不会记得一个凡人立下的誓言,可是怎会错听了凤凰仙子立下的重誓?”这些事,她原本也不曾知晓,却是凤云与她提起,她才记在心上。
朱砂懒怠得继续理会凤舞,只依旧冲着虚无的空气唤着那个所有人都极是陌生的名字。
果然,不出一会儿,便有一道青色的身影自一道石壁后缓缓走来,是了,正是他的身体穿过坚硬无可摧毁的石壁,众人皆是目瞪口呆的凝着他,唯有朱砂似是见惯了一般,冲他奔过去,喘息道:“顾长君,你终于来了。”
许久,那鬼魅一般的男子方才掩了她的口,满眼宠溺道:“叫我长君。”
朱砂没来由得气得心口一闷,不由念起初次见他那一日,他亦是这样现身,吓得差点她半颗魂魄都离了身体,可亦是他缓缓出现在她眼前一刻,千万年前的记忆汹涌而来,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她只凝着他静静道:“你来了。”
她其实并不完全记得所有,她依旧是那个没有太多感情的人,可在他出现那一刻,她念起千万年前两人有过的温暖的交集,她便知道,这个人同别人是不一样的。
朱砂大抵不记得从前的许多事,却还是记得他唤作“将离”。将离,是芍药的别名。可是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的时候,温暖宜人的笑着说:“朱砂,你可知人界有十亿处凡世,每一处又有十亿年光阴,我找了你许久,终于还是找到你。从今以后,我再不是鬼君将离,我是顾长君。故人不离,长君不弃。”
朱砂凝着他几是恳求道:“请你救一救南宫苍罹,他不能死。”
顾长君一滞,随即含笑反问道:“你求我?”
“恩恩”朱砂用力点头,“小女子求仙人救一救南宫苍罹。”是了,她虽知他是万般不同,可是现如今的她终归只是个凡人,往日情愫此刻提及也只是平添了尴尬吧!
顾长君唇角含笑愈发明媚,只眼角终是泛了潮湿,别过眼沉声道:“既是你求我,那我便许你一个法子救他。”
然而心底却有个声音缓缓道,朱砂,你终是肯求我。朱砂这一生可是素未求人,他终于还是成为她的特别。他永不必告诉她,这一世的她为何情感淡薄,为何几是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纪也未曾有半个男子入眼。那是她前世临死前誓愿同那女子一般做一个无心之人,看一看无心之人到底是何等感受。是他在她离世后仍送她一颗心,那颗心上被他用半生修为印上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大可忘了所有人,却不可以忘记他。
到最后,依是顾长君敛了南宫苍罹的魂魄,是他现身在所有人眼前。
顾长君温软的目光凝向朱砂,只差没一个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可她终归在凡间呆了近三十年,他不想吓着她。末了,只柔声道:“朱砂,你若要他复活,只怕是不可能的。”
“可是霁月……”朱砂不甘的张张嘴,终究闷下,不再说话。
顾长君这才凝向南宫苍罹低垂的眉眼,懒懒道:“我与你两个选择。其一,我这便送你入轮回,如你愿意,也可生生世世保存记忆,如此每一世也可轻易找到霁月。但你这千年不过是个凡人,她为奴为隶已是宿命,你干扰不得,也更改不得。”
“那其二呢?”南宫苍罹终是缓缓抬起头,瞳仁漆黑的吓人。其实,这最后一间密室内,不过是凤凰仙子强留的最后一丝魂魄,她要他看了当年情景,是父皇逼得母妃将他养在身侧,父皇心知对不起他的亲生母亲,只念及两国早晚要发生对立的情景,亦是无法。可风流成性,却也不曾亏待了他。父皇要母妃陪葬之事,他始终不懂父皇到底是如何想的,许是最爱的女子最后定要生同床死同穴,亦或,是父皇担忧他在没了他的庇佑后会过得凄惨。
只画面转换到千年前凤凰仙子临世,为他一统天下的情景时,南宫苍罹呆呆的看着。果然是她,是他最爱的霁儿。那是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是到最后,南宫苍罹还是无比清楚,霁儿是霁儿,凤凰仙子是凤凰仙子。他爱的唯有霁儿而已。那些往事,也许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可是他忘了。
“其二,便是我强留住你的魂魄,日后你大可自行修炼,日后寻找她的转世之处也尤为方便,但此事异常艰难,孤魂野鬼行于六界之外,须得多年艰难修炼方能保住魂魄不散,但要守护你要守护的人就要更多时日。此事,你细细想过再回答便好。”
所有人的目光一同望向南宫苍罹,南宫月离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最终,南宫苍罹凝向顾长君道:“我要留住魂魄,世世生生守护霁儿。”
顾长君微滞,微微一笑道:“好!”微顿,又是凝向南宫月离始终难安的眼眸,勾唇道:“如此,我便再送你一个人情好了。南宫苍罹,我送你三年光阴,到时这天下根基稳固,你再来寻我。此时,你还是尽快回一趟皇城,只怕是顷刻间就要易主改姓了。”说罢,便不由分说揽了朱砂的腰身与石室内乍然消失。
朱砂离去前的最后一眼,只来得及看清南宫苍罹的身子不再透明,如此便放下心来。可身处云端之上,朱砂只得不停地吸气,呼气,再吸气呼气。良久,方才揪了揪顾长君的衣摆,小心翼翼道:“你既然可以留他三年性命无忧,为什么不能留他三十年呢?”对于仙人来说,这些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顾长君凝着朱砂小心翼翼追问的眼眸,心头漫过细密的疼惜,这个从来孤傲不可一世的小朱砂,竟也有这般模样吗?只话到嘴边,仍是敛下身上已然开始蔓延开来的疼痛,不痛不痒坦白道:“若我说,他短短三年是拿我三万年修为换来的呢?”毣洣阁
“三万年?”朱砂的嘴巴不觉间张成圆形,可这重点分明放错了位置。
顾长君苦涩一笑,手指放在她的腰间不禁一寸寸收紧,半是哀怨半是恼怒道:“我的小朱砂,我可是统共剩了不到五万年修为呢?嗯,这么说吧,我与他三年寿命便如同我拿了自己一般寿命给予他。但我是从前是仙人,除非魂飞魄散,又不会真正少了这些年月。打个最了然的例子,便是说,我许他三年,便如同我许他了半截手臂一样。”
“那岂不是很疼?”朱砂紧张地握住他的手,生怕他突然间就消失不见。
顾长君终于舒心的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清瘦的脸颊,莞尔道:“那你可还要我许他三十年?”
这回却是问住她了。然而她紧握着他的手却是不曾放开,良久,方才郑重道:“我不知道主人能不能原谅我没有救下他的亲生儿子,也不知道霁月会不会怨我,可是顾长君,我希望你好好的,永远。”这个乍然现身的男子,将她放在心尖上的男子,点亮了她生命里所有的光亮。这一回,便是她自私吧!
南宫苍罹同南宫月离回城的路上,便听闻了洛大学士洛亭北联合原南国二皇子容祈发生政变,现已举国发丧道是皇上不幸驾崩,立太子南宫麟为皇上。
南宫月离一路尤是气愤,那个老头子编编书也就罢了,还气血冲头被人此番利用,也委实愚蠢可笑。南宫苍罹却是一路静默着,除却安静着吃下南宫月离备下的饭菜,再无任何动作。
那一场政变解决的尤其顺利,原本叶阑就没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加之绿儿同玄衣虽是生了异心,可与那些真正地旁人相比,自是向着南宫苍罹,最要紧的是霁月这一回是真的逝去了。如此,在南宫苍罹回宫那一刻,凤云忽变,一切皆在掌控。
倒是在是否处决容祈一事上,南宫苍罹凝着手中碧色玉箫,长久地下不了决心。
直待一盏茶都冷却了,南宫苍罹紧握着那支玉箫的手方才缓缓放松下来,要身侧之人将外面等候之人请进来。
身边的小太监明显怔了怔,皇上怎的用了“请”这样的客气的字眼,可也不过一瞬,便恭恭敬敬的俯身出去,将殿外的一男一女请进大殿内。
男子一袭深色衣裳,一把折扇负手在身后,端得一见是个温润儒雅的男子。那女子行走在他身侧,明显稚嫩年轻许多,纵使一身素色衣裳,却也看得出至多十三四岁的年纪,那张软软的娃娃脸,极轻易便暴露了年纪。
南宫苍罹抬头看一眼那男子,未有任何惊奇,只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时,方才显露了少许惊异。可也只是惊异,他此刻竟是连半分好奇的心思都失却了。
“草民拜见皇上!”
“民女拜见皇上!”
两人一齐跪下,声音却是一般的不卑不吭。
“起来吧!”南宫苍罹无谓的摆摆手。两人站起身来,凝着南宫苍罹仿佛神志不清的模样,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却是南宫苍罹缓缓走下来,双手紧握着手中的玉箫,一双眸子却是忐忑不安地望着容萧道:“这玉箫……赠与我,可好?”
容萧一滞,乍然抬起头来,他如何想象,如何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可是问鼎天下的男子啊!此刻,却是为了一个区区玉箫满眼期盼满眼惶恐的凝着他这样一个平民百姓。最后,容萧依是敛下心底的不舍,淡淡道:“好!”微顿,又是小心补充道:“草民此次来本就是要将这玉箫赠与皇上的。”
南宫苍罹闻言,倏地绽出一个明媚的笑意来,缓缓转身之际,顾自道:“多谢!容祈朕自会饶他一命,但……此生再无自由之身。至于他的妻儿,若是愿意陪在他身侧,朕也没甚意见。”
容萧听罢,本该重重跪下来跪谢吾皇大恩,可是他那一声“多谢”在前,此刻他只得木讷站着,倒是身旁的女子在南宫苍罹重新坐回到龙椅之上时,重重的跪下来,声声祈求道:“民女额小钰,是为原汉霄太子殿下凤莫邪的王妃,民女有一事相求,但请皇上看在霁月姐姐的面上,帮一帮小钰。”她本不该来找他,可是这天下之大,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想要躲避凤莫邪的寻找,委实不易。能够帮她的人,唯有这天下之主了。
南宫苍罹虽是颇有些惊异,最后却还是应了她。倒是小钰听着他的那一声“好”惶惶然不可置信。
依是在离去之际,容萧猛地回过身,猝然问道:“皇上本不必如此,这玉箫不过您一句话的事,我等一介草民……”
南宫苍罹不待他说完,已是淡淡道:“她曾要人暗中保护你,我又怎能伤了你?”
容萧怔了许久都不能回过神来,及至整个人已然身处宫外之际,依是呆呆的,末了,只一个人傻笑。偶有路人凝见他那一副痴人的模样与他背后指点,他亦不以为然。
原本,他开口问南宫苍罹,也是清楚南宫苍罹能够顺利答应多半是因了霁月。他只是想要亲耳听他说出口,如此也算为霁月觉得值得。不想,他一开口便一同了却了他素年来的心愿。那样绝世无双不可多得的女子,曾要人保护他,不论是因了青阳,还是旁的什么,他这一生曾被她记挂过,也是足够了。
容萧“啪”地一声打开折扇,扇子在他掌中摇晃的甚是欢喜。看来,那一天他在霁月将玉箫丢出窗外后顾自偷偷捡回来是多么正确的决定。看来,他将偶遇的小钰带在身边时多么正确的决定。如是他自己,他这个原来的南国三皇子,还不知能不能被接见。看来,他亲手将玉箫奉上,是多么正确的决定。那一声“她曾要人暗中保护你,我又怎能伤了你?”,足够温暖他余生所有光阴。
只转念间想起那个尤是年轻的女子,不禁有些可惜。
他在他们开始征战天下后便四处漂泊无依,只辗转听来霁月的消息便也会不由自主的向那个地方走去。他遇见小钰的时候,她刚刚被青阳着人丢在汉霄皇城的街市上。他对这个凤莫邪甚是尽心保护的小女孩有所耳闻,眼见着她独身一人孤苦无依,加之凤莫邪不知身在何处,他便将她带在身边了。
只后来,她谈起青阳时那般咬牙切齿的恨意,他才慢慢知道有关凤莫邪的父皇母后逝去的真相。只是,时日不久,她再次询问他有关青阳的消息时,那双充满恨意的眸子,恍若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他识得那样的神情,只从不挑破。
一直到那日,他与小钰兜转在对决战场之外,是凤云同南宫苍罹你死我活的决战。小钰被梦玲识出,小钰慌乱间几是几是跪下来求他,求他千万不要让她回到莫邪哥哥身边。容萧应下来的那一刻,仍是开口问她一声为什么。小钰紧紧咬住嘴唇,泪水哗哗流落,只呢喃道:“我对不起莫邪哥哥,我对不起他……”
容萧心口一滞,瞬时明白了这些日子被她小心掩藏的事实。她爱上了杀害凤莫邪一双父母的仇人,她如何对得起他?
一直到很久很久,久到南宫苍罹也离世,直到这天下在南宫麟的治理下天下太平,容萧在南国皇陵前遇见一个风华依旧的中年女子,眼角虽是爬了些许皱纹,却端是看得出年轻时美貌非常。容萧记得她的轮廓,“小钰!”他唤出她的名字那一刻,她也认出他来。
那是真正地时过境迁了。当年那个稚嫩的小钰已然可以微笑淡然的同她讲述当年种种。却原来,当初她不愿回到凤莫邪身侧,不止有她一人的私心,仍有她在明白爱上青阳后乍然明白的许多道理。这些个道理中,最先袭来的便是霁月深切爱着南宫苍罹的百般折磨却又独自快乐着。再往后,便是莫邪哥哥身旁的梦玲。
往日里,她素未将一个侍女看在眼里,可是她知道梦玲喜欢莫邪哥哥。可是,那日莫邪哥哥与她下药她是知道的。是同命蛊。是若我痛,你便会加倍疼痛的蛊虫。此蛊,至死方休。那时,她瞧着并不觉得什么,最多也就是些残忍。可是在她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那个唤作梦玲的女子,虽是做了些错事,却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原本就是恩怨纠结何时了的事,缘何能怪了她一个人?
尤其,他是主人,梦玲是附属。加倍的疼痛加诸在梦玲身上时,她该有多疼,却是又在最痛那一刻,希望他能够开心一些。她们都是一样爱得极其无望的女人。小钰第一次将自己成为女人,在遇见青阳之后。
两人道别之际,容萧方才浅浅开口道:“你不恨霁月吗?”终归是因她,方才搅扰了太多人的一生。纵使她不愿,却也铸就了这样的事实。
小钰仰起头,面容迎向橘色夕阳洒下温软的光,答非所问道:“亦唯有她方才能够配上他吧!”她该如何说,她初见他时,便为他容颜所惑,惊为天人那一刻,陡然忘了前一刻满眼血腥。微顿,又是苦笑着补充道:“可是,如是能够重新来过的话,那一天,他亲手杀了我该有多好!”
约是百年后。南宫苍罹日也不休的修炼,终于能完整的保住三魂七魄不散,可他仍是不能在日光下行走。只是他已然等不及了,天色将将暗下来之际,他便努力压抑住狂乱的心跳,向着不远处的小镇走去。
夜还未深,路上仍有几个还未归家的路人,南宫苍罹特意掩了身形小心寻找一户林姓人家。
早在几年前,他便去见了朱砂同顾长君,霁儿早该投胎了,可顾长君的态度极是坚定,只道:“她还未长大呢,你再等等,再等等。”
他气得不行,倒是朱砂撑了一把伞送他出门时,温和地微笑道:“你总不能让她伸手碰到一片虚无吧!”说着,便将伞递给他顾自转身回去。南宫苍罹乍然醒转,回去后便愈发昼夜不息的修炼,有一次险些走火入魔弄得自己魂飞魄散,幸而顾长君不甘不愿的及时赶来方才留住这个仍是不大中用的魂魄。自那以后,南宫苍罹便愈发小心,他要保护霁儿,一定要让自己首先变得强大起来。
这一日终于来了。这一年,是霁儿投胎的第十三年。她在那一户林氏人家做小丫头。
南宫苍罹旁若无人的穿过大门,进入厅堂时,霁月正跪在地上被人鞭笞。南宫苍罹浑然不知那面目凶恶的中年男人咒骂了些什么,脑海里唯有霁儿清冽坚决的嗓音回荡着。
她道:“鞭笞一百,王爷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即使霁月,也不可!他日,霁月恢复了,自会让王爷实施。”
她道:“余下的我会还你。”
她终于还给他,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南宫苍罹的手指一寸寸握紧成拳,最后,却也只是任由泪水汹涌滑落脸颊。
顾长君说过,“南宫苍罹,霁月只是凤凰仙子千年一世灵魂苏醒挑中的那个人。千年后,你还是要投胎,还是要忘记往昔所有。这是宿命。”
顾长君还说,“南宫苍罹,你此般选择永不能后悔,你从此以后只会是于阴暗中生活的人。霁月每一世都会有人誓死守护,是人,而不是你这般非人非鬼的东西。”
是青阳。
南宫苍罹知道,却还是无悔。他能够这样看着她,就够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凤凰引更新,第 89 章 结局(下)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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