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台的侍卫被调动了大半,此时本应是加强夜间巡防的时刻,却是人数寥寥。墙闱上的素缟仍在风里飘动着,晚风穿过甬道,发出阵阵哀嚎。空落落的树枝在风里晃着,惊飞了几只栖息在其上的乌鸦。
“秋姑姑,带着我的腰牌去传令。露华殿的侍卫分为三班,都把精神给我提起来。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硬闯者可就地处决,侍卫不必负责。至于违令者,杖毙。”
“今夜平安,赏金加倍。但凡出事,全给我陪葬!再让人在院墙外设下驱赶邪祟和镇守一方的铭文符咒,在金宗主归来前,这屏障不许撤掉。叮嘱各院,今夜戌时开始宵禁——除当班侍卫外,各院的侍从侍女不得随意流窜,违令者作叛变处置。今夜都安生些,免得有什么东西乘虚而入。”
“婢子知道了。”她接过我手中的腰牌,正欲离开,却又突然想起来些什么。“二小姐,婢子多嘴一句——不知夫人和少夫人那里——”
“芳菲殿和云菲殿本就是金麟台的两座正殿——修筑地基时就加上了上古的驱邪铭文。一旦启动,邪祟和外人想从外强攻入内完全不可能,不必担心了——你遣人去将屏障开启即可。”
“锦儿,你去姨母那儿,叮嘱凝霜按时给她炖安神汤。今夜唯恐不安,别惊着她了。告诉她我这儿一切都好,不必担心,也不必着人来看——让她安心养病,照顾好自己就行。至于江厌离那儿,”我厌恶地皱了皱眉,但一看到被哥哥举着吐泡泡的金凌,还是继续说道:“你让人把补品和晚膳送去她那儿,再着人送一碗安神汤给她。还有,送些菜品点心去云菲殿的小厨房,再点一位郎中去她那儿随侍候诊——带够常用的药草。任她是半夜饿了还是病了,都直接在园内解决,不要扰了外界,更不要违抗命令。”
“是。”锦儿颔首,有些不快地小声和我说道:“小姐,我听说江姑娘这些日子,每每到了亥时要在园中走动走动,你看这——”
“她爱走走去!”我烦得直揉太阳穴,“她是少夫人,我就是个代管的,我还能给她下禁足令不成?她身边那么多侍女围着,一个大活人还能怎么的?让她快点把病养好,她儿子我带算怎么回事!”
“聂思琰,你别总这么凶。这病去如抽丝,你也不能让人家好的这么快啊!”他一边举着金凌带他玩“举高高”和“抛高高”这两个无聊至极的游戏,一边继续说道:“再说了,阿凌这么可爱,带他玩多有意思啊!他要是被送回去,我还真的有点舍不得——不如你就让嫂......江姑娘安心养病,我们多带几日也可以。”
我横他一眼,“喜欢你自己生一个去!别总在我这儿添乱——带别人家的孩子算怎么回事?”
哥哥十分不满地冲我皱皱鼻子,当我转头瞪他时又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地和金凌说话,“你姑姑脾气太差了,不理她——小叔带你玩。”
我懒得和他计较那么多——看着墨色漫上天际,我只觉得心中愈发不安了。
我将羲和自刀架上取下,走出门外。手腕微微用力,使刀锋出鞘半寸——寒光在刀身上闪烁,刀灵被唤醒。我咬咬牙,割破了手指,将血涂在那枚被镶嵌在刀柄处的玉石上。
“以血为源,以魂相祭,刀灵听令——斩妖除魔,消灾除恶。镇守八方,平定四界。庇佑众生,至死方休!”
我将羲和深深插入露华殿的地面,裂纹向四周延伸开。金色的灵力逸散,渗透露华殿的每一个角落。
羲和有灵,若今夜有人危及露华殿中人的性命——羲和会以我的血液和灵魂为源,不断摄取力量镇守一方,斩尽妖魔和恶人,直到我鲜血沥尽、魂飞魄散。我修为不够,不足以守住身后的人,那就只能让羲和代替我了。
那一夜,我们几人皆在我的正殿内——
分明下午时分已经觉出了初春之感,这到了夜间却又觉得寒夜难耐。我的寝卧乃至书房,整座内都是灯火通明,尤觉灯花渐弱,似流星陨落。金凌在我床边的摇篮中安睡,可我们却是分外清醒,丝毫没有半点睡意。
锦儿和秋痕守在门边,心不在焉地绣着手中的刺绣。我和哥哥面对面倚在小几上,看月色清辉映入深堂。毣洣阁
“你不想睡,我也不困。”哥哥心不在焉地甩着手中的折扇,“那不如,手谈一局?”
我心烦意乱地看了他一眼,“你有心思?”
“没心思——但咱们俩干坐在这儿还能干什么吗?”
我无话反驳,只能默许了他的决定。让锦儿摆上棋盘——
还是我执青玉棋子先走,他执白玉棋子后行。
只不过,这一次,哥哥没再让我步数。
方寸纵横之间,青龙低吼,白虎腾跃——
青白交错,杀伐生死现。依稀谯鼓阵阵,烽烟茫茫,刀光剑影,阴谋阳谋,影影幢幢。
许是哥哥与我一样的心神不宁,一盘棋下得毫无章法。更香燃去大半,恍然已过四更,我们二人竟下成了死局——
龙尾缠虎颈,虎爪握龙心。
谁都动不得,谁都赢不了。
我们相对无言地看着这盘棋枯坐良久,黎明时天边落下冷雨一片,很快便看见了鱼肚白。
屋檐上,一滴水落在窗沿上,惊扰了安宁。哥哥方如梦初醒地挺了挺腰,笑道:
“收了吧——不必再下,已成残棋。”
手中的青玉子被捻得温热,我看着那一盘棋,只觉得熟悉。
“你让我了?”
哥哥盘腿坐着,胳膊倚在小几上,单手撑着下巴,手指一下下叩在面颊上。他沉默了片刻,抬眼与我对视。
他轻笑一声,说道:
“生死场上,有谁真愿谁无恙?”
哥哥这句话,像是给了我一耳光——那一瞬间,我好似清醒明白,却又好似震彻眩晕。
几声马蹄渐进,我便如闻珈蓝佛音的信徒,寻声而去。
推开门,湿冷的空气氤氲,墨色被灿烂的天光撞破。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大门猛然被推开——
金光瑶带着一身残灰血迹,形容不整地跑了进来。还未等我开口问什么,便被他一把拥住。他呼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后颈,双臂愈发用力地箍紧了我的肩膀。
烟尘、夜雨、血腥气涌入我的鼻腔,他在我耳边低声地呢喃着,
“阿琰,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我愣了片刻,伸手搂住他的腰。眼角沁出了泪水——
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绝望至极。
但终究,我守住了金麟台。我所牵挂的人,也都安然无恙。前不久的噩梦随风逝去,如今天光乍破——崭新的时光里,终将岁月静好。
“快!来人,去告诉姨母——”
我话还未说完,却被一个守卫率先插了嘴。他神色不安,弯腰拱手,头埋得很低。
“回禀二小姐,昨日属下按您的意思恪守宵禁——”
“你下去领赏吧。”金光瑶抬手制止了他,“剩下的,我来说。”
他这样的话引得我心中一阵惊悸,反手握住他的胳膊,略有些害怕地问他,
“发生什么了?”
金光瑶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将我带到了露华殿的偏殿。他关上门,叹了口气。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中的无奈与担忧。
“阿琰,就在昨夜,嫂子她......”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随兄长而去了。”
我的心几乎是停跳了一拍,“你什么意思?”
“江厌离死了。”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发软,直直就要倒下去——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云菲殿的地基分明有上古的铭文符咒作为禁制,怎么可能有人闯进去?!江厌离死了?!这怎么可能?!
金光瑶托住我,将我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他站在我面前,温暖的手心托着我冰凉的指尖,声音柔和地对我说道:
“昨夜誓师大会尚未结束,魏无羡便出现在了不夜天——一夜血战。嫂子却不知怎么会去到那里,她为了救魏无羡,替他挡了致命一剑——死在了江宗主怀里。而后,魏无羡走火入魔,坠崖时被蓝二公子抓住。最后,是江宗主将其一剑杀死,终结大战。”
“不夜天?”我震惊至极,惊慌失措地抓着金光瑶的手,难以置信地问他,“不夜天?江厌离去了不夜天?!她去了不夜天?!”
他拍着我的后背,试图安抚我不断躁动的情绪。
“阿琰,事到如今是木已成舟,你也不要太过自责——”
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千算万算,怎么就没想到她会去不夜天?!
我的心在胸口跳着,每一下都是撕心裂肺的疼,近乎震碎我的五脏六腑。
云菲殿的禁制若铜墙铁壁——任谁都别想进去。但我却忘了,里面的人可以出来。
她可以出来,可以出来......
我怎么没想到......
这些念头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冲击回荡,好似一座山峰压在我的身上——
愤怒、悲伤、痛苦一起在心里爆发。
我一想到那个在我房里安睡着的孩子——
他在睡梦中成了孤儿,一觉醒来便没了双亲。
就算我千倍万倍地爱他、疼他、照顾他,但他长大了,还是要和我一样被诟病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孩子。
江厌离,你怎么能这么狠心——阿凌是你的孩子啊!他有你一半的血脉,你怎么能把他独自留在这世上?!
最后的绝望如鸿毛飘落于山巅,却压垮了我最后一点的坚强。
眼泪如洪水决堤般涌出眼眶,我攥紧了金光瑶的手,痛不欲生地尖叫。
“啊!!!”
门外一阵骚乱,嗡嗡的喧闹声最终都被金光瑶柔和地制止。我的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口中又泛起了腥甜的味道。我轻声咳嗽着,有温热的液体从喉咙咳出。我抬手一抹,袖口又是一片殷红。
“阿琰——”
“没事,上次没好全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比起上次,这都是小毛病,不打紧。”我冲他摆摆手,“不用声张了,免得再吓着锦儿他们——我方才喊那一声,应当是惊着她了。如今江厌离去了,金麟台必定又是一阵乱——你我还是趁早准备丧葬事宜,不然到时候又是忙得夜不能寐。你也要当心,别累垮了才是。”
“阿琰!”金光瑶甚少对我这样严厉,他拧着眉头,神色阴沉,“你非要把自己耗得油尽灯枯才肯罢休吗?”
我看着他,嘴唇发抖,“瑶哥哥,阿凌没有母亲了......他——”
我闭上眼睛,可泪水还是在不断地涌出。
“他只有我们了。我若是不撑住,谁来照顾他?”
“阿琰,”金光瑶温暖的手轻抚我的后颈,“我还在。阿凌和你还有我——我们一起。”
我靠在他身上,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我突然想起江晚吟——
江厌离替魏无羡挡剑,他看着最后的血亲死在自己怀里。想必,是绝望至极。
亲自杀死多年的兄弟,我不知道那一剑他下了多大的决心,耗尽了多少勇气——才能将自己的过往、自己近十年的记忆彻底杀死。
江晚吟,他现在一定很难过吧?
亲人离散,手足相残。一个人面对姐姐的尸首,杀死挚友的回忆——他一个人怎么受得了?
很快,他又要面对别人虚伪的问候和关心,再一个人回到冷清的莲花坞......
我直起身来问道:“瑶哥哥,江宗主呢?”
金光瑶的神色一沉,我立刻补上一句,“他是阿凌的舅舅,如今也该来看看他。”
“你......”他叹了口气,“江宗主此刻不在金麟台,暂时还来不了。”
“他这时候回莲花坞做什么——江厌离是金家的儿媳,丧葬事宜都该在金麟台举行。他此刻回莲花坞是有什么要事吗?”
我想着,若他一个人回莲花坞,那我得赶紧想个办法跟过去看看——免得他自己想不开,出什么事。
金光瑶别开视线,摇了摇头,“江宗主没有回莲花坞。他去不夜天的断崖下巡视了——他一剑刺死魏无羡,但生怕他坠崖后尚存一息,便执意去看一看。”
他的话如当头一棒——
此刻,我胸口那一颗心,仿佛都停跳了。疼到了再也没有任何感觉。
我输了。
我就像一个赌徒,已经是倾家荡产,却仍不肯罢休。
我就像沙洲里绝望的旅者,不断地饮鸩止渴。
我轻笑一声。我太明白江晚吟是怎么想的了——对他的了解,远超出了我所认为的范围。
我知道,他不是怕魏无羡没死,而是怕他死了。
他那一剑或许又是做给仙门百家看的,毕竟在崖边抓住魏无羡的,只有蓝忘机。如今他去崖底寻找,找的根本就不是魏无羡的尸体,而是准备寻到那个奄奄一息的夷陵老祖,将他藏回莲花坞。
江晚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都不肯放弃魏无羡,根本就是身陷重围都要保全魏无羡——
就算他招致祸端,就算他让金凌失去双亲......
江晚吟,他为什么就不能回头看看呢?
开解他的是我,陪着他的是我,装疯卖傻维护他的也是我,伤心至极都要为他担忧的还是我。
而他呢?
小时候他放弃的就是我,长大了他扔下的还是我。
江晚吟,他从来就不肯为我停留一次。哪怕一步,都没有。
他留给我的从来都只有消逝在岁月尽头的承诺,越来越远的背影,无数的谎言,和此生都难以消磨的伤痛。
犹记盛夏,惊鸿一瞥种情根。
他曾驾朝阳万顷,曾披黄昏方寸,曾揽星辰半卷,曾掬月光一捧——
如清风一缕,携荷香在我的生命里走过一程。
可事到如今,
纵我如何情深,都不愿再等。
让我们把这段缘分,做个了结吧。
金光瑶离开后我传了大哥手下的得力弟子聂宗辉,让他带人回不夜天,去崖底一起寻找魏无羡——一旦发现,不用回禀,就地处决,碎尸焚毁。又让他给江晚吟带话,说我邀他在金麟台的月下阁一会。
月下阁,大约是这段不知从何而起、强牵丝线的缘分初始之地。断绝,也该在那里。
我和江晚吟曾在月下阁合奏《凤求凰》——
世人皆知司马相如痴心一片,却不知其后亦有心变情改之时。
不然,何来卓文君声声泣血的《诀别书》?
终是,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如今,知音绝,夫妻分,手足断,阴阳隔,缘分尽,人分离,韶华不复,无话可说。
我写了张字条交给阿沐,让她尽快把上面要的东西找齐。又嘱咐秋痕,让她备好白醋和黄连水。
“锦儿,带上把小铲子,跟我去云菲殿。”
来到云菲殿的梨树下,我用铲子掀开被雨水湿润的泥土。被翻开的泥土泛着特殊的气味,春雨已落——春日就快到了。
锦儿挎着小篮子站在一旁,“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啊?”
“挖一坛女儿红——这次不用,以后怕是都没机会了。”
“小姐,你——”
铲子的尖端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刺耳的剐蹭声。
我将罐子旁边的土拨开,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坛女儿红取出来——
用的是最为普通的瓦罐,封的严严实实,还扎着一条有些腐朽的红带子。
我把罐子放进锦儿的篮子里,盖上一层布。将挖开的土填回坑里,我站起来时,发现一旁玉兰树的花苞愈发鼓了。来时的路上,成团的迎春也有了要开花的初兆。
我抬头望着明媚的天光,
“故里逢春,不逢故人。”
原来,物是人非事事休,说的便是这样。
回到露华殿,我将后几日的事宜提前写好交给秋痕。而后,独自换了深紫色的窄袖齐胸对襟襦裙——这是我与江晚吟一同去月下阁那日穿过的衣裳,外加浅黛色的广袖,披上那件轩哥哥送的荼白色大氅。
锦儿替我绾了最简单的圆髻,我从妆奁的最里面一格取出那支龙纹簪,小心地簪在发髻上。
我独自在月下阁等了许久——
看窗外金乌划过天际,细数屋内更漏点滴。
那一壶酒,热了几回,又冷了几回。直到寒夜中将烬的星火都太过炙热,夜风在甬道上哭嚎诉说。
孑然独坐,发髻微堕——
终究是我不能放手洒脱,还是要一个人执着。
终于,江晚吟踏着第三夜的灯火,孤身而来。
他衣角残破,肩上带伤,衣襟沾血。面色惨白,眼下乌青,眼角嫣红,嘴唇干裂。发髻凌乱,就连常年干净的下巴都泛起青色。
我看到他,那颗麻木的心跳了一下,便又沉寂了下去——无知无觉。
可他的眼里却像是燃起了希望,那是在绝望没顶时看到的希望。
“坐吧。”
我不知道该对他用什么样的称呼,只能淡漠地点头致意。
案几布在高台之上,我俯看他疾步而来——
三天三夜未合眼,他是怎么做到走得如此快的?
江晚吟在我对面坐下来,他看着我,眼底是让我莫名的感情——
我再也认不清那是什么了,也不会再信他所表达的情绪了。
“你去找魏无羡了?”
江晚吟的视线挪开了——他每次骗我的时候,都是这副神情。
“夷陵老祖不死,仙门百家难安——我将他刺落悬崖,当然要去看看他死没死透。”
我笑了,伸手为我们俩斟上酒。
“那看来他是粉身碎骨了,”我直视他略微阴沉的眼神,继续笑得云淡风轻,“不然,你此刻怎么会坐在我面前,怎么会来赴这个约——你该在莲花坞想着如何安顿他才对。”
“聂思琰。”他的眉尖蹙了起来,“人是我杀的,你不要再妄自揣测——”
“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人一旦开始说谎,就很难不继续下去。”我对他笑得温和——甚至是从前,我都没有如此温柔地对他笑过。“江宗主,你还有多少谎言是仍然没有被拆穿的?”
“是你联姻的计划——把我当做垫脚石助你扶摇而上?还是你找人修的金雀钗?或者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
江晚吟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他欲开口,却又被我打断了。
“没关系,我都不追究了。来,喝酒。”
我举起酒杯,轻声说道:
“一敬皇天后土,佑江宗主平安归来。”
他举起酒杯,送至唇边。闻了片刻便抬起头来,略有些奇怪地问我,
“你放了什么东西?”
“白醋黄连女儿红,怎么了?”我看着他,“这味道,江宗主该是喝过的吧?”
看着痛苦和悔恨在他眼中翻腾,我仍感受不到半点快意。
江晚吟沉默地看了我片刻,一仰头把那杯酒灌了下去。而我则笑着,把那一杯酒倒在了地上。
“敬皇天,敬厚土。”
“江宗主,女儿红味道如何?”
“入口醇香,回味无穷。”
“那再来一杯。”
“二敬江宗主得胜归来,斩获头功。”
江晚吟的目光陡然尖锐起来,略带几分阴鸷。就算不愿,他还是喝尽了那杯酒。而我又当着他的面,把酒倒在了地上。
“敬十二年前的江澄。”
“再来第三杯——最后一杯了。”我赶在他开口前,替他满上酒杯。
“三敬神明千万,佑江宗主阖家美满——”
“聂思琰!”
江晚吟一掌拍在桌面上,震翻了酒盏。
“你若要计较,便计较到底——我做过的事,我全都认了!是,我骗你的次数数不胜数。”他的神色逐渐狠厉起来,“但你敢说,你对我就坦坦荡荡、没有半点算计吗?!”
我心头一跳,背后渗出了冷汗。不待我细想,江晚吟便冷笑着继续说道:
“我一直很疑惑,去年夏天怎么会突然有那么多商人突然涌入云梦——还莫名其妙地带出了我私调关税的消息。怎么你就那么恰好地出现,又算计好了一样地给出那样周密的计划。”他隔着案几,俯身靠近我,一双杏眼闪着鹰隼般的凶意,“全都是你的手笔——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别说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好,”他讽刺地勾起唇角,“所谓‘你’借给我的钱,全部出自南宫瑜的钱户——”
“聂思琰,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无声无息之间就让我彻底受制与你姨母,毫无还手之力!就算你真的嫁进莲花坞,我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你怎么会以为,我真的敢娶你?!”
灯火明灭,我恍然间看到他眼角的嫣红愈来愈重——他眼中的受伤必定是错觉。
“我以为你会亲自解释,但你却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你觉得我欠你了,你可以要我还——但你不该打莲花坞的主意。”
说罢,他转身就走。沾血的披风扬过我的面颊,留下一阵被烟尘气息的荷香。
我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阵疼痛又开始绝望地没顶——
我受够了看着他离去。
既然已经是两两相欠,算不清,还不清。
那么,就算要下地狱,那我也要拉着江晚吟一起。
我站起来,用我曾在莲花坞对他撒娇的声音唤道:
“晚哥哥。”
江晚吟的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月下阁内灯火昏暗,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走下台阶,一点点朝他走近。
他的面容愈发清晰起来——
又是中秋那日的神情,是明媚的笑意和浅浅的温柔,还有一点惊惧和惶恐。我看见他的唇角带着一点弧度。
此刻若是定格,便能百年成说。
那一夜戏子的唱腔声声锥心,灯火阑珊如烟花散尽,如今梦醒才知岁月不留痕。
“晚哥哥。”
又一声呢喃温吞,这个名字,曾叩我心门。
我反手去摸那根龙纹簪,指尖犹似那夜他肩上的余温。
过腰的长发散下,簪子落在地上,伴随着清脆的响声断裂成数节。
我与他擦肩而过,心中猜测他的失魂落魄能有几分。
可我仍难抑,不觉眼角落泪,因为只剩我孑然一身。
身后传来剧烈的喘息声,相随而至的便是身体与地面相撞的闷响。我的裙摆被人拽住,回过头,见江晚吟半跪在地上,扶着脖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聂思琰!你给我喝了什么东西!”
我看着他,微微笑起来。弯下腰凑近他,伸手在他肩上一推,他便无力地倒在地上。
我俯身跪在他身前,温柔地看着他,“女儿红对了白醋和黄连——”
“只不过,我在白醋和黄连里,加了点东西。”我笑得灿烂,“这两样东西不仅气味大,味道也大——我可是一点都不怕你尝出来。”
捏住江晚吟的下巴,我在他恨意滔天的眼神中迫使他抬起头来,另一只手抚上他如玉的面庞——
既然注定了要分道扬镳,那就让我放肆一回。
“柳眉杏眼,挺鼻薄唇——不得不说,江宗主,你生的很合我意。”我的指尖划过他的眉骨,勾勒他线条犀利的面庞。“嫁给你的话,我可不算亏。”
“你别碰我!”
他抬起一只绵软无力的手,想把我推开。却被我一把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我干脆直接坐在他胸口,用膝盖固定住他的另一只手。
“你都要死了还不安分点!”
我用力地掐着他的下颌,用力到他两腮的肉都微微向前聚拢。
“我都想起来了。”我歪着头,对他笑得灿烂。“我记得,你小时候就说要带我在七夕放河灯——可放了十二年,都没放成。你说,是不是,晚哥哥?”
他的神色一瞬间惊慌失措,但紧接着又被生硬的狠意所掩盖。
“你想起来又如何?你我两两相欠——”
“我又没说要如何。”我对他顽皮地挑挑眉毛,“你小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多了——动不动就流眼泪,而不是恶狠狠地瞪人。我觉得,当时该叫你小哭包,而不是晚哥哥。不过,如今改还来得及。”
“你——”
我猛然凑近他的脸,近到了气息交错。
我的心思,从未宣之于口过。如今我们谁都不信谁,那就当个笑话,说说看吧。
“小哭包,我实话告诉你——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爱你的。”
江晚吟的眼睛猛然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眼中又依稀闪起了破碎的星光。
我一点点地凑近他,他将脸扭开又被我掰正过来——当我们俩的嘴唇近到了只差分寸就要相碰的地步时,他放弃似的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他羽扇一样的眼睫轻颤着,其上挂着雾气般的水珠。
我恶作剧一样地在他唇上喷了一口热气,迅速地退开来,在他愤怒又伤感的眼神中笑得顽劣。
“同样,我也得告诉你,小哭包。”我的鼻尖碰了碰他的前额,那里有我贪恋的温度。“我的确有那么一点爱你——”
“但,我不会像以前一样喜欢你了。”
我没有再去看他的眼睛,而是伸手搂住他的肩膀。
我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而后非常用力地收紧双臂——
熟悉的荷香萦绕着我,从前的回忆又如刀一般挤进心头。
这是我第一次拥抱他,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靠在他耳边,用气声轻轻地呢喃着,
“江晚吟,若非黄泉路上,愿你我再不相见。”
我松开双手,任他无力地倒下去——但他那一双杏眼,仍旧倔强地看着我。
“你到底给我喝了什么?!”
“没什么,”我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和散乱的长发,“只不过是慢性毒而已——是什么你不用知道。反正一会你就会昏厥,我还舍不得让你痛苦而死——你会在睡梦中,走得安静。”
他的指尖勾着我的裙摆——和中秋那日一样,但我没有再多做停留。
走出月下阁,已经是黎明时分。
天色晴好,春风拂面,朝霞万里——
一片粉红自天地交界处浮起,漫天泛出桃花色。
我伸出手,任仍有凉意的春风穿过我的指缝。
“故人有诺三千许,却作春风唱子规。”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魔道祖师/陈情令]从君行·江澄bg更新,第 42 章 第三十一章·锦水汤汤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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