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乡安宁祥和,这个点狗都睡了,就更不用说那些终日操劳的佃户。毣洣阁
此乡作为豪族徐氏的坐落所在,土地兼并尤为严重。直至今天几乎整个乡里所有的耕田都被徐氏以各种手段收入囊中,失去土地又不愿背井离乡的农人们迫于生计,只得从自由民沦为徐氏的佃户。
他们耕作着世代祖传的田地,却要将每年收成的大半部分缴給徐氏,不得不说这真是个悲剧。
而酿成这种悲剧的原因有很多,在天情不利朝廷又不断加收田赋的大背景下,民间缺钱已然是相当正常且普遍的情况。农人家庭勉强维持在温饱线上,根本没有半点应对突发意外的能力。
家中父母去世,需要薄棺以及一系列殡葬费用。自己或者至亲患病,需要问诊金和一系列医药费用。都不说别的,就光是这两个无法避免的情况,就足以将一户农人家庭拖入泥潭深渊。除此之外还有每年朝廷的徭役,这项制度相当要命,如果去了非但要衣食路费自理,在繁重的任务下徭役们往往不死也要脱层皮,更别说近些年朝廷愈发残暴,基本就不将徭役当人用,大抵已将其视为一种消耗品。
没办法,为了逃得一条性命,贫苦百姓就是再窘迫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借来钱款以钱代役。毕竟这年头每一个劳动力都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们要是折了整个家庭也就垮了。
朝廷暴政民间缺钱,这使得豪强们兼并起土地来异常轻松。借钱就够了,在借据上耍点农人看不出来的小手段,利滚利要不了几个月,对方的田地就属于豪族们了。至于农人知道自己受骗而报官?官员全都出自世家,还想报官来对付世家?
在官府视而不见之下,农人百姓自然不是豪强的对手,都不需要玩什么花样,大族只需坑蒙诓骗再加一点点豪取强夺,就能轻而易举的获得大片土地,似如这徐氏也正是用此等手段将整个大槐乡都归为了自家的地盘。
“毛玠此獠居心叵测,我真想将他剥皮抽筋、丢入沸鼎烹杀之!”
“李兄所言甚是,那毛玠昔日不过陈留平丘一小小县吏,真是不知王使君怎么想的,放着我辈大把才俊子弟不用,专去用那等出身卑微之人!毛玠出身卑微却是蛇蝎心肠,满口都是祸国殃民之言!还人人皆可为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倘若大字都不识几个的粗鄙者被选为官吏,说他们不乱政誰信?再者贱农为官誰去耕种?匠人为官誰去造物?渔夫为官誰去捕捞?猎人为官誰去狩猎?要是我们的奴隶都做了官,我们这些主人又该何去何从?难不成还能封我等做皇帝么?”
“哈哈哈,胡兄是极,我也是这么想的,那王耀终究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太过年轻,下边奸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即便夜色已深,徐家庄园依旧人声鼎沸。昂贵的精美烛火不要钱般到处都是,使得夜里也如同白日一般敞亮。
嫌厅堂中太过闷热,一众豪强家主选在庭院中露天议事。他们不怎么顾及形象的席地而坐、你一杯我一盏痛饮着美酒,来了醉意更是自由自在。有人脱了鞋履抠着脚缝,有人边喝酒边摸着裤裆,有的甚至脱掉上衣左拥右抱着姬妾舞女,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当众热吻调起情来。
总而言之,这帮在寻常百姓眼中高高在上冷峻威武的大人物们在私底下,根本就没有半点文人雅士的韵调,反而无时无刻不在溢散出地痞无赖的气质。
“我邀诸君前来议事,不是为了咒毛玠几句骂王耀几声,而是想要商议新制之下,我辈该当如何应对。”
徐氏家主是个看起来文绉绉的瘦子,见一众宾客来此议了半晚都还是一副嬉戏玩乐的神态,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
一群蠢货,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王耀新政要是落实又哪里还有他们的活路?真是不知死活!
“诶,徐家主未免太过多虑!这么多年下来我等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听我一句劝,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别往心里搁,王耀不过一小儿,最多只是说说,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又真敢动我等土豪?”
一席话入耳徐傅眉头紧皱,他当即就朝说话之人望去,只见那人大腹便便,正是邻县杨氏的家主杨筠。
“开玩笑,我辈土豪一县连一县,每家都好吃好喝养着数百披甲之士,王耀若是不知死活要掀大伙的锅,咱一个郡就能凑出几千精兵,冀州九个郡你算算是多少兵马?除却这四五万披甲武士,我们的杂役打手虽然没有甲胄,但刀枪却也是管够的,充当辅兵没问题吧?这样一来就是实打实的十万大军。”
拿起小凿子敲碎手中的牛腿骨,杨筠大口舔食着其中的牛油骨髓,大快朵颐后他满足的打出一个饱嗝,旋即这才慢条斯理的继续道:“冀州是冀州豪强的冀州,不是大汉皇帝的,更不是他王耀的。我们尊敬王耀,所以对他执掌大权没有异议也没有暗中捣乱,可他若是不知好歹,我们也不会惧怕他!同样如果他暴政,反抗者肯定也不只有我辈冀地豪强,青州幽州并州的门阀们也会出人出力。”
“冀州豪强可以凑出十万大军,青州亦能凑出十万,幽州可出七万,至于并州要少些但三四万也还是不成问题的。背靠三十万正义之师,誰敢妄为就将誰碾为齑粉!徐家主,你究竟在忧虑什么?”
“好,说得好!”
“誰敢妄为就将誰碾为齑粉,好!我辈豪强就该有此志气,来,老夫敬杨家主一杯!”
杨筠一席话道出,当即引起一片叫好声。一众豪强家主振奋不已,全都忍不住大口喝酒大声喝彩,也不禁想起了过往。
回想往昔辉煌,总叫人如痴如醉。
欺压佝偻老农、霸占失夫寡妇,狂殴瞎眼青壮、痛扁瘸腿孩童。那一幕幕峥嵘岁月趁着醉意浮现在脑中,令一众家主得意极了。他们选择性不去想那些做坏事忘记带人反被对方一锄头揍趴的片段,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什么王耀什么以武封侯的全然算不得什么,在三十万大军面前除了被碾碎也不会有其他结局。
“杨家主言之有理,徐家主还是太过多虑了。王耀素来稳健,他绝不会为了一个选官制度而交恶天下豪强的!”
“是也,这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担忧,因为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可如果王耀真就那么鲁莽呢?他要是想的跟常人一样能走到今天?”
……
面对徐傅如此反问,欢快的氛围顿时凝滞起来,几个威望较高的家主面面相觑沉默片刻,终还是拉下脸低沉道:
“倘若王耀真要逆天而行,那又还用商讨什么?最后再给他施压抗议一次,如果他非要一意孤行就起兵反他!我辈豪族存在的根本就是与官府连成一片,要是新上任的官全是出身卑微之人,那他们仇视豪强又还需要什么理由么?届时莫说振兴家业光耀门楣了,主官仇视大族,我等土豪就是想要保持原样都难,诸君又岂愿甘为鱼肉任由官府宰割?故此这没啥可商议的,世族世代为公卿乃是天理所在,是古往今来的惯例,也是维护国家稳定的基石所在,岂容一小儿随意更改?”
“汉制之察举、征辟,都已经是我辈做出极大让步的结果。如果再让再退,让那些黎庶贱民当官做主,门阀土豪就必将没落,而且将会极快的衰弱下去,这是底线没什么可谈的。最多在汉制基础上稍稍提升出身卑微者出仕为官的比例,从原有的九一提成八二……最多七三,六四已然是不可能。至于毛玠拟定的那套不论出身只要完成专职考核人人都能做官,这是所有豪族都绝不会接受的。”
听闻此话,徐傅沉默不语,说实话他很失望。
他邀请周围乡县的豪强们前来集会,本是想着在联合的同时且集思广益,寻出一个在退步忍让与起兵抗拒之间的折中方案,可没想到这些乡豪县豪平日里一个个都自诩的足智多谋,结果真论道起来,嘴里除了动武就还是动武。
关键在于动武大抵也打不赢。
武力抗拒说起来简单,可王氏集团又真有那么容易就被碾碎么?匆忙起兵的豪族们又能迅速连结在一块组成大势么?只怕这星星点点的反抗军还没聚合起来就被各自镇压了罢!坦白说透过此次商讨,徐傅对自身阶级的前景并不看好。
然而身为乡豪家主,即便势头不好他又能果断抽身而退么?他肩上可担着徐氏几百口族人的身家性命啊!
“好吧,那便如此吧,既然诸君都这么说都这么看待,我又还能说什么呢?”
“怎么,我听徐家主这话里有话啊?就是不知你又有什么高见,可否说出来叫大伙听听?”
听闻这阴阳怪气的问话,徐傅双眼圆睁心中顿时燃起一股无名怒火,他放下酒盏起身就要发作,却远远瞟见手下心腹正满面惊恐的狂奔而来。
强压心中怒火,徐傅就要开口问话,却见那心腹竟先一步抬手高呼:
“大事不好,主家,大事不好了!”
“官军杀来了!领头者正是那新设的监察府主官崔琰!此獠率领大批官军围了庄子,高呼一声‘违背禁令私下集会,依律抄家灭族’后,就直接让官军动手了!这群土匪来势汹汹见人就杀,庄客们抵挡不住……主家,快跑吧!”
“什么!?”
徐傅闻言面色煞白,一个腿软就这么瘫坐在地上,显然是已被惊掉了魂魄。
一众豪强家主也好不到哪去,听此讯息全都猛然起身,却是有大半因为醉酒因为畏惧而腿软,似如徐傅那般瘫坐在地。
“蠢賊误我,蠢賊误我啊!!”
先前气势最强的杨氏家主杨筠浑身颤抖,他很想爬起来逃遁而去,可浑身肥肉却不听使唤,将他牢牢的压在原地等死。一时又惊又惧又恐又怒,杨筠望向同样骇到无法动弹的徐傅,破口大骂道:“若不是你这灾星无视禁令唤我前来,我等又岂会遭此劫难?”
“徐傅,你这蠢賊!你不得好死!”
“我不得好死,你就能得好死么?”
啐了口唾沫,徐傅不再理会这令人作呕的肥猪,此他心中满是懊悔与绝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誰能想到王耀手段如此强硬?
至于什么崔琰什么监察府,那都不过是个屁罢了,倘若没有王耀在后授意,就是再借崔琰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豪强大族稍稍违反法令就直接上门来抄家灭族?这背后一定有王耀的指使!
一时间徐傅又笑又哭,哭的是他徐家大业到此为止了,笑的是在此之后必定会有一支偌大的集团随他一同消亡。
或许是王耀也或许是世家,至于究竟是誰现在誰又能知道呢?
从听清心腹呼喊的那一刻起,徐傅已然清楚王耀的决心有多么不可动摇。
他王氏集团与这天下世家之间……
大抵只能留一个。
只可惜醒悟的太晚,要是早些知道,他绝对躲到边角绝不参与这场争斗。世家赢那他便在其得胜后鞭打王耀早已死去的尸身,王耀赢那他便会绝对听从王氏官府的旨意。官府要他徐氏交出哪些特权他就交出哪些特权,纵是把大半田地全给分出去,也好过身死族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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