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儿点头。“对，我从小就能看到一些往生者。”
“以前我家的店铺也是商场的一部分，但曾经发生过火灾，所以我从小便能在店里看到那些客人。但发现别人看不到后，我就不再提及了。”
“你说姐姐会发光。”
“是的，她当时是让我觉得最奇怪的一个人，因为我见过的人和鬼魂，要不是红色、要不是灰色，除了她没人是暖洋洋的金色。”
“后来，我听那些鬼魂叫她神仙，问她是不是，她还骗我自己是霉神呢。”
薛宝儿垂下头。“大抵是想让我安心点，毕竟赶走霉神是好事，赶走财神那就是一辈子的遗憾了。”
“可笑我妈妈以前做过孽，还一直想发财，好不容易那天财神终于来了，让她破点财，支付曾经毁掉别人人生的孽账，但她却把她赶走了。”
“她便一辈子穷困潦倒。”
封俊楠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在未曾察觉到的地方，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眼眶通红。“你师傅曾经说她为我改过命……”
“嗯，对啊。”薛宝儿看着屏幕中，穿过手机却没有触碰到，显得有些茫然的封沫。看着她的模样开始变化，头发变长，变得金灿灿一片。
她再次伸出手时，便已然握住那个手机。
“其实你不必难过，苏爷爷算过，她在亲缘关系断开后，便已是财神继位，所以为许多人改过命，只不过你是待在她身边最久的，所以最明显。”
封俊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将要出口的时候又顿住，手指都快要掐入掌心里。“是吗？”他勉强地笑了一下，目光缓缓地移向屏幕。
原来在被抛弃的那晚，她就清楚知道自己是神仙了。
“这世间已经不适合神仙和精怪诞生了。”薛宝儿看着屏幕上正在拿着封俊楠的手机发求救短信的财神，将头靠在了那手脚扭曲的丑姑身上。
“苏爷爷是这世间诞生的最后一只灵狐，封沫也是这世界诞生的最后一位仙神，我也是最后一位修道者。自此往后，在吾辈陨落后，便真正地进入了末法时代。”
“这是大势所趋，不怪你，所以你不要哭。”
薛宝儿感受到手下传来的颤抖的力量，这样说道。“再往后便是科技时代了，知识和真理必将永存。”
“作为开辟新时代的先驱，你不要为已离世的吾辈哭泣。”
“人死如灯灭，人死不可复生。”薛宝儿看着旁边已经随着时间流逝虚幻的丑姑，这样说道。“你不让自己后悔，便可以了。”
封俊楠泪眼婆娑地看着那个视频。
悲伤仿佛茶杯里起起伏伏的陈茶，在血液中泛起，在骨髓里沉没。
原来十二岁那年的梦境以及响彻耳边的祈祷声是真的，并不是他的幻觉。
五年后那个把他从车里扶正，在他耳边呼唤，发送求救短信的人也当真是他的姐姐。
他无比专注地看着这段保存在她手机里的录像。这次观看便是与那人、与过去的道别，所以他不敢错过一分，哪怕是一秒。
封沫手指飞速地用手机打着字，一遍一遍地点击发送，不时地拍打封俊楠的脸，想要他保持清醒。她身上的金光随着每发送一条短信，就黯淡了一分。
封沫浑身都沾满了他身上的鲜血，却自始至终都倚靠在副驾驶座上，守在他的身旁，仰着头等待救援人员的到来。
她身上的金光随着沾染血色，开始慢慢如泡沫般消逝。
“我对你又不好，你干嘛这么难过？”
封俊楠听见女孩略带惆怅淡漠地问了一句，眼泪刷地一下便从他的眼眶中涌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到他急速起伏的胸膛上。
原来他姐姐听到了，也看到了。
正因为自己抱着她遗体，哭着喊，让她不要走，所以她便一直没有离去，直至帮自己渡过最后的劫难。
那是他的姐姐啊…
那是他的姐姐啊！
泪水模糊了面颊，封俊楠望着屏幕中的那个亲人，嘴唇翕合着，终于在长久的等待中，发出一种近乎于绝望崩溃的嘶吼。
“姐——！”
救护车的长鸣声忽而在视频中响起。
那一刹那间，封沫仿佛听到了时隔二十几年后的他的呼喊，朝视频的这边看了一眼，那双向来冷淡的凤眸与他对上了视线。
就好像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喊。
但她却忽而如泡沫般，整片金光轰然消散。
一瞬间，封俊楠整个人都僵住了，几乎灭顶的恐慌将他彻底湮灭。
他颤抖着将进度条一遍一遍地往回拉，拉到了封沫消散的瞬间，一遍遍观看。手机屏幕的反光映出了他苍白发抖的唇瓣和红得似血的眼睛。
他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看着救护车上的人员们匆匆下来，将昏迷在血泊中的他从变形的车门中救出，放入担架。
“哥，你姐回不来了。”
“别找了，回去吧。”
封俊楠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恍惚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泪水淌满了脸颊。
但他依旧瘫坐在地上，一如当年看着手术室里盖上白布的少年。
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但他听不清。
封俊楠转过来。
薛宝儿嘴唇开合着，扯出一张抽纸，递给他，但他不接。他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颤抖不已的肩膀。
“哥，节哀吧。”
封俊楠这才像是反应过来，颤抖地接过纸巾，踉踉跄跄地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然而泪水却仿佛断了线，缓慢地流满了全脸，完全止不住啊…
再看看，便可再也不留恋。
再看看，便可再也不哭泣。
……
在与薛宝儿这次分别没多久，封俊楠就病了。
人的寿命是有定数的。
就像上辈子那样，即使被改了命后的封俊楠依旧只活到五十多岁，体内脏腑开始快速衰竭。
他虚弱地躺在床上，喘息着。
宇文雁红着眼睛，趴在他病床边，看着他戴着氧气面罩，一瓶一瓶地输液。一旁心电图的虚线在无力地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国家专门派出顶级专家团队多次检查他的身体，但最终都是无奈地摇头，得出老了的结论。只是太老了，寿数尽了。
不少人来看望封俊楠，其中不乏一些电视上才会出现的大人物，安慰他身体会好起来。但封俊楠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时日无多了。
于是，他对守护在他身旁的妻儿说。“让我继续工作吧。”
宇文雁红着眼睛，劝他休息。
但他依然执着地说。“让我工作吧。”
宇文雁抹着眼泪，将他的电脑拿出来。封俊楠笑着拍着她的手，目光清澈又温柔。“不要难过，在我走后，你和圆圆好好过。”
“圆圆你过来，记得照顾好你妈。”
靠着墙边的俊秀女孩走了过来，红着眼睛看着封俊楠，点点头。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想趁着我还能动时，尽可能多地完成手头上的那项研究，将我的知识传承下来，就像姐姐一样。”
封俊楠虚弱地靠在病床上，黑色的凤眸闪着亮光，看向电脑里封沫为他留下的那个ai。“而且姐姐也会帮助我的，是不是？”
电脑屏幕上的ai闪动了一下，【是的。】
【人生如戏，落子无悔。】
封俊楠看着ai自行为他打出的那行字，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他姐站在他面前说出“人生如戏，落子无悔”那句话的模样，抬头看着宇文雁道。
“让我坚持着自己的信仰走到最后吧。”
别阻止我，也不要阻止我。
他目光平静而坚定，漆黑的瞳仁里盛满了温柔，但说出的话语却似有千钧之重，令宇文雁胸口缭绕着悲伤和难过，呼吸都艰难起来。
但她还是骄傲敬佩地看着最后坚持自己理想的丈夫，与那群低低抽泣的人群走到门口。她很少这样失语过，用力地哽咽，不知道该说什么。
病房内亮如白昼，映衬着那伏案工作的中年苍白俊秀的脸上。
在绝望汇聚到一起的时候，封俊楠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向前推去。脑海里的绝望和天台上的星辰，一齐展现在他的眼前。
——在她离开之后，这世间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拉着我的手前进，挡在我身前，面对这世间的残忍。
——她的身份证已经被注销，她笑靥已经模糊。我偶尔走在路间，看到她扔掉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脑海里还是时不时想起她的身影。
——即使我身边已经有了陪伴的人，但哀伤并不会随之而抹去，反而在午夜梦回，萦绕在我四周，将我深深埋葬。
——而现在，我也变成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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