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中风声鹤唳,繁枝覆日,岳暻、云乐舒二人勒紧缰绳,迫骏马疾飞。

  马蹄声碎,踏着身后的刀光剑影。

  云乐舒蹙眉静听,听见身后远远传来马蹄疾奔的笃笃声及灌木被快速擦过的刷啦声,甚至还隐约听见弓弩从弓袋抽出的声音。

  岳暻左手抓住缰绳,右手握着打开的折扇,身后杀气弥漫。

  他下意识地与云乐舒拉开距离,吩咐道,“俯低身体,抓紧缰绳,离我远一点,他们想要的是我的命。”

  云乐舒虽心惊肉跳,却还是忍着心中惧意道,“他们目标是你,便无暇顾及我,我来替你掩护,至少搏一搏。”

  敌众我寡,殊死搏斗不占上风,唯有智取还有一线生机。

  岳暻听她这么说,忽然想起她在顾嬷嬷病床前的呢喃细语,“嬷嬷......我答应你的,我会护着他的......你别担心......”

  她果真践诺了......

  身后的黑衣人很快追了上来,数支箭矢如疾电朝岳暻身上飞去,云乐舒侧身惊呼,“小心!”

  岳暻目光飞快一掠,俯身反手一扇,呼地翻旋而起,飞向他的两支箭矢被挡截而落,尖锐的箭头撞在扇面之上,发出“锵”的低鸣。

  折扇的扇面不知由何种坚韧材质制成,竟无破无损,坚挺如旧。

  箭矢如疏雨接续袭来,岳暻似乎总能预先判断箭矢来处,不过用一把跳跃的折扇便轻易挡下了大部分的攻势,弓弩的冲击使岳暻的马速减缓,双方的距离因此番拉锯又缩短了些。

  如云乐舒所料,黑衣人根本无暇理会她,她稍松了缰绳,让自己的速度慢下来,尽量与岳暻保持在可控距离内。

  又一波箭矢簌簌射向岳暻,只听骏马嘶鸣一声,响彻密林。

  岳暻一跃下马,骏马随后轰然倒地,马腿上赫然插着一只箭矢,流着诡异的乌血。

  岳暻借马身与树身阻挡,飞速弯腰拾起被他折扇挡落的数支箭矢,转身抛出——

  几声哀嚎响起,数人应声跌落马背。

  黑衣人纷纷下马,像不知生死的无畏死士,持刀剑弓弩迫近,面色狠厉。

  云乐舒见状,忙狠勒缰绳调转马头,挡在岳暻身前,扬手将腰间的药粉洒出,使黑衣人登时乱作一团。

  她又趁乱将手上数枚银针抛出,一连几招不入流的诡招,竟也迷晕了几人,又击伤了几人。

  此时黑衣人已注意到她,且意识到若不先拿下她,她将是此番诛杀岳暻的一大阻碍,于是自发分出小队,围困于她。

  黑衣人围将过来与云乐舒近身搏斗,好在云乐舒在汴州时曾与陈孚学过一套拳法,而对方又刻意手下留情,才勉强扛住了几个回合。

  “啊......”云乐舒受到突袭,一时失去平衡跌下了马,痛呼出声。

  她本想突破围堵,捎带携岳暻上马,不料自己实在不擅近搏,立即被打下马来,所幸背着包袱,好歹缓冲一二,才没把腰摔断。

  岳暻主守非攻,虽已与黑衣人纠缠了许久,却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大部分时间只是在自卫,有意识地保留住体力,忽闻云乐舒摔下马时的痛呼,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手上动作一滞。

  一支毒箭趁势而发,“嗖”地从他身前射出,他侧身躲避,却仍被箭头剐蹭而过,剜去了一块皮肉。

  他并不觉得痛,只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云乐舒身边。

  折扇飞舞,那几个马上要擒住云乐舒的黑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纷纷断喉而亡,血溅当场。

  血迸溅而出的时候,像极一位画师,手中持数十柄画笔于同一时间抖落的朱砂颜料,鲜艳而诡谲。

  云乐舒根本看不清岳暻是如何做到只用一柄折扇,即在一瞬割破数人喉管的。

  只知道纷飞的血液迷了她的双眼,也将这场刺杀渲染得愈发真实恐怖。

  黑衣人盯着岳暻手中的折扇,眼中开始出现骇异之色。

  云乐舒回过神,忙狼狈地爬了起来,紧紧挨着岳暻,与他抵背而战。

  “顾好自己。”岳暻身上涌出杀气。

  云乐舒贴着他的背,轻声道,“需得早些摆脱他们,离开这里。”

  因八王吩咐要将眼前的女人活捉,此刻她又与岳暻紧密相依,便不敢再使弓弩,怕误杀了云乐舒,立功不成反获了罪,场上余下十几个黑衣人便改持刀剑。

  岳暻护着云乐舒与黑衣人激烈对抗,愈现左支右绌之态。

  局势危急,黑衣人前仆后继,不绝如线。

  长刀横剑纷纷瞄准岳暻持折扇的右手,欲趁机夺其折扇。

  岳暻一时不备,被利刃划伤手背,顿时血流如注。

  早攥在云乐舒手中多时的两包药粉的纸包已微微被她掌心的汗晕湿,其中一包是迷药,一包是能使人短暂失明的粉末,这些比起飞针而言虽不致命,却有大面积杀伤力,容错率极高,效果也较为显著。

  这几乎是她最后一博的筹码。

  云乐舒右手一甩,弹指发出一针,正中一名黑衣人的脑户穴,那人当即昏迷。

  又急促发出第二针,射中一人腰际,那人再使不出腰力,手上的动作迟缓起来。

  方才打斗中,她腰间绣囊中的针遗落许多,此时她已用光所余银针,偏岳暻不知是否因伤及手臂失血过多,面对黑衣人首尾夹攻,竟越发颓败下来。

  她情急之下摸出发间银簪,投掷而出,又击倒一人。

  云乐舒转身看向岳暻,见他面色苍白,唇色发紫,显是中毒之相,心道不妙。

  她双手张开,挺身护住岳暻,与数名黑衣人对峙。

  身形娇小却妄图护住岳暻那高大的身躯。

  岳暻被她螳臂当车般护在身后,虽头晕目眩,却勾唇一笑,在心里嗤笑她真是傻得叫人可怜,分明可以弃他而去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却为了他令自己深陷险地。

  流川若不能及时赶到,她这般与对方强抗,极有可能会在这里为他陪葬。

  即便是从未参与夺嫡的八兄,骨子里流的也是父王那残暴冷酷的血,权势当前,美色亦可为之让位,除非云乐舒束手就擒、主动归附。

  他看了眼她的背影,浅浅笑了起来。

  她不会主动归附......

  不会像他曾经仰视过的人一样表面说着要帮他救他,却在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一声不吭将他舍弃。

  她绝不会放弃他,正如此刻,坚定地站在他身侧,与他统一战线!

  黑衣人与岳暻交手时招招狠厉,一招一式皆奔着取命而去。

  云乐舒将岳暻裹护身后,黑衣人便处处受掣肘,反施展不开,攻势渐弱。

  云乐舒心里怕得要死,却咬牙挑衅,“一起上呀!难不成还怕我一个女流之辈不成?”

  黑衣人闻言微诧,继而被挑动愤意,她这般碍手碍脚,早引得众人不满,可谁也不敢真对她痛下杀手。

  云乐舒说话间已将情势分辨清楚,余光见骏马只在二人数尺开外,在心里快速思忖一番,又道,“料定你们不敢动我,你们竟真的怕了,我听闻乱臣贼子最是心硬胆雄,怎么你们却没半点决断,跟姐姐在这兜绕半天,扭扭捏捏的,真是一帮废物。”

  岳暻听出她的激将之意,猜出她想破围而出,他见不远处云乐舒方才骑的那匹快马正在来回踱步,便凝神蓄力,准备配合她下一步动作。

  黑衣人被彻底激怒了,岳暻项上人头近在迟尺,谁能取他的命,谁就能赐官封邑,一生享尽荣华富贵,而这区区一个女人,仗着自己博得八王几分青眼,便敢在此对他们冷嘲热讽,真是活得腻烦了。

  有人喊,“无知女辈,胆敢以‘乱臣贼子’之名辱八王,狂妄矣,杀之又有何罪?”

  一时群情激奋,十几人一窝蜂涌了上来,云乐舒见时机已至,将手中混在一起的药粉朝那些人的口鼻撒出。

  当真是没浪费一分一毫。

  众人没料到她还留有后手,被打个措手不及,纷纷哀嚎起来。

  有人捂眼尖叫,有人当场昏迷。

  云乐舒已来不及细看身边还剩多少个未被暗器所袭的黑衣人,转身急道,“上马。”

  岳暻翻身上马,俯身伸手圈住她的腰,一把将她带上马背,二人快马奔离。

  林道蜿蜒,似乎无穷无尽,几番兜绕,云乐舒已不辨东西。

  骏马虽快,驮着两个人却也吃力,云乐舒紧紧抱着岳暻的腰,以免自己被甩下马去,想着此时处境,不免心急若焚。

  “岳暻......我分不清方向了,你快看看出口在哪个方向......”马儿颠得她说话断断续续,她身上多处擦伤隐隐作痛,此时却顾不上了,看着山林万簇,遮天蔽日,只觉晕头转向。

  岳暻含含糊糊不知说了什么,云乐舒正想再问,只觉自己手上湿哒哒一片,抽出手一看,竟全是岳暻的血,不知是何处的伤口所致。

  她大惊,“你身上还有别的伤吗?喂,你说话呀!”

  岳暻身形一晃,差点栽落马背,她用尽全力抱住他,却根本力不可支,两人一起从马背摔下。

  云乐舒左臂被岳暻压着落地,痛得龇牙咧嘴。

  岳暻意识开始涣散,身上重得像块木头。

  她费力从岳暻身下抽出剧痛的左手,忍痛站起身来,对着马腿用力一拍,马儿便往那密林深处狂奔而去,哒哒马蹄声越来越远。

  天色将晚,岳暻又中毒昏迷,他身上的毒若不及时处理,只怕即将殒命于此,除了舍马引敌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云乐舒暂且抛开自己满心恐惧,掺扶起岳暻,步履维艰往相反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暗暗祈祷援军快些赶到。

  她扶着岳暻,一心只想着先找个藏身之处帮岳暻处理伤口。

  此处密林应该常有野兽出现,故而常能发现猎人用于蔽身的山洞,行经几处大小不一的山洞,她择了其中一处隐于藤蔓树丛之下,还有碎石遮挡的山洞,将岳暻放下。

  山洞还留有猎户剩下的柴火,云乐舒却不敢燃木取火,怕烟雾引来黑衣人,便只掏出火折子,轻轻吹燃。

  云乐舒快手取下包袱,在地上铺开,捡了几样可能用到的药物出来,才借着微弱的火光察看岳暻的伤势。

  岳暻长眉凛蹙,面无血色,两片唇已呈乌紫色,身上的朱墨锦袍有多处破裂,手臂和小腹处的布料几乎被血湿透。

  云乐舒不敢乱碰,生怕触了他的伤口,可见他呼吸渐沉,且紊乱,可见毒情迅猛,需得快速确定何处伤口有毒,在毒液进一步蔓延之前将毒血吸出。

  她将火折子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脱下岳暻的锦袍、中衣、里衣,却被他一身纵横交错的陈年旧疤吓得面色一白。

  云乐舒心惊肉跳地拿干净的帕子蘸了马齿苋、柳叶与黄酒熬炼成的药水,将他身上血迹轻轻擦去。

  确定他腹部没有伤,只因一直攥着缰绳,血从手臂上的伤口流下,才浸湿了腹部整片衣料。

  所幸他身上只有手臂上受伤,另外便只有胸前那道被箭矢剐擦的伤处。

  胸前那伤口虽只流了一点血,血却发稠发黑,云乐舒很快便知他身上的毒皆由此而起。

  那药水既可清洁伤处又可止痛止血,她从包袱中随手拿了一件衣服,用力撕下一截蘸上药水,大致将他手上的伤口包扎处理,才汲汲忙忙俯身用嘴去倒吸他胸前那处伤口的毒血。

  她满口血腥,忍着脾胃不适,吸毒血,吐出,吸毒血,吐出,如此重复多次,直到伤处渗出的血转为鲜红,才松了口气。

  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取来解毒的丸药,掰开岳暻的嘴喂他服下,又转身取伤药,开始给他重新包扎手上的伤。

  她多么庆幸自己临走前厚着脸皮找史医士要了那么多伤药,此刻竟派上用场了。

  岳暻其实意识犹存,在云乐舒脱他衣服时更清醒了几分。

  昏暗的山洞内唯有几丝葳蕤火光,却足以将眼前女人手忙脚乱的模样映在他的眸间。

  如此笨拙,如此纯粹,却又如此动人心弦。

  他这样恶贯满盈、声色犬马的一个人,怎么值得她这样拼尽全力地相救......

  神女博爱,广爱世人,也愿意分出一点爱赠与坠于深渊地狱的恶魔么?

  会吧,如果是她的话。

  细腻的小手带着些许温意,云乐舒每次触碰他时总会先搓热双手,生怕自己手上的冰冷惊了他。

  岳暻几番想开口提醒她,自己并不似她那般怕冷,不必如此周折。

  却仍由着她,享受她难得的细腻和温柔。

  外面天已似泼墨一样黑了,突然远远传来一声阵枝叶颤动的声响,吓得云乐舒浑身一颤。

  她停了手中动作,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发现并无异样,才大大喘了口气。

  岳暻低低笑了,声音略带些沙哑,“是山风。”

  “你醒了?谢天谢地。”云乐舒闻言一惊,随后惊喜地咧开嘴笑了,看着岳暻唇色逐渐转白,人也逐渐清醒过来,赞叹道,“史医士给的药真是灵验。”

  云乐舒身上原本穿的蕈紫色衫裙此时几乎辨不出原样来。

  周身布满泥污草屑,被溅得血红斑斑,裙衫多处破损,露出夹层的薄絮来,又被血糊得一撮撮的沾在衣裳上,发髻早松了,委委堕堕散在肩头,耳坠子也只剩下一只,轻轻在她玉耳下晃荡着。

  她满脸都是血,鼻尖鬓角皆是汗,她那样怕冷,又置身于冰冷的山洞里,竟汗湿了衣襟一片。

  岳暻抬手,将散落在身前的衣袍拾起,拣了干净的一角替她擦脸。

  一边擦一边揶揄道,“看着你这张脸,我怕是会做噩梦。”

  汗与血混作一团,凝固的血被汗湿后顺着脸庞流下,偏小脸吓得灰白,衬得那鲜血愈发悚怖。

  她咧嘴一笑,嘴边还有一抹自他胸前吸出的乌黑毒血,倒真有几分像个艳鬼。

  “你还有心情打趣,你知不知道你差点中毒死了。”云乐舒夺过他手里的袍角,自己胡乱在脸上擦了一通,见他仍赤着身,忙继续包扎他手上的伤口,随后替他穿上衣服,还把包袱里的披风找来盖在他身上。

  岳暻从腰间摸出一串挂饰递给她,缓缓说道,“这是辟毒珠,若非有它,恐怕等不及你替我吸毒血,我便送命了。”

  云乐舒捧在掌心观看,只见那其貌不扬的挂饰上悬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圆状镂空累丝球,其间放置了一颗略小些的镍灰色圆珠,那珠子不似琉璃剔透,不如玉石圆润,泛着冷光,乍一看只叫人以为是个寻常的挂饰。

  从前就听江九皋说过他在西域秘境领教过一次,他说这辟毒珠是世间罕物,能对抗几乎所有近身之毒,寻常毒物未入脏腑之前,毒性可被此珠消解。

  不过对于九转断肠之类一瞬侵体毒发的剧毒,却也只能在初时有抑制毒性、拖延毒发时间之效。

  即便如此,却也是个稀罕的宝物了。

  她正欲将辟毒珠还给他,他却覆手过来,托着她的手缓缓收拢,将辟毒珠连同她的手掌一起收在手里,“辟毒珠送你,算是报答你救命之恩。”

  她惊讶抬眸,“如此贵重的东西你要送我?还是还给你吧,你身上那毒......”

  岳暻握着一掌心的温热,愈发收拢,“你替我逼出了毒,又喂我吃了解毒的丸药,如今我身上无碍,倒是你,若是不小心误食了毒血,后果便不堪设想,这辟毒珠你放在身上吧。”

  “那就多谢你了,此番便算是扯平了,我救了你,你送了我宝贝,不拖不欠。”云乐舒确实觉得自己有些晕眩,便将珠子收进怀里,好生揣着。

  岳暻的唇色已渐渐恢复成原来的颜色,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不知所谓地笑了一笑。

  云乐舒疑惑,“你笑什么。”

  岳暻只道,“还不快检查一下你自己的伤。”

  其实他们之间,谁欠了谁?偿还与否?如何相抵?早已算不清了,若非要分出亏欠的那一个,也必定是他。

  因为他为她所作的一切,皆是有所图谋,那背后明码标价——是她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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