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高也分假清高和真清高,如程垣那卖女求荣的老爹,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父慈子孝,却是个实打实的伪君子;霍文卿对王公贵族、贩夫走卒一视同仁,虽然锋芒毕露得令人想要退避,却贵在表里如一。
“我不是个君子,也不是个好人。”楚识夏想了想,说,“如果你无意太子殿下这门亲事,我可以帮你。”
“凭云中楚氏镇守边关的功德,只要你不杀父弑君,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翻脸。”霍文卿抬手道,“愿闻其详。”
“太子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要娶你,但他能不能娶还得看一个人。”楚识夏竖起一根手指,镇定自若地说。
“谁?”
楚识夏指了指天。
“陛下?”霍文卿有些疑虑,“可是太子终究要娶亲,与其让他在陈氏根系的女儿中挑一个,陛下或许更愿意让太子娶我,毕竟霍氏空有名声,无权无势。”毣洣阁
“那是以前。”楚识夏道,“如果霍家有人入仕呢?”
霍家人一入朝堂,太子求娶霍文卿的举动立刻就会变味。从民间流传的情投意合、天生一对,变成迫不及待地要拉拢霍氏这满门清名的读书种子。
“说得容易,楚大小姐以为入仕是什么简单的事吗?”霍文卿叹气。
“《军制改革十奏疏》,霍小姐听说过吗?”
霍文卿点头。
这十条奏疏闹得朝野上下鸡飞狗跳,销毁账目的销毁账目,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撞南墙,饶是霍文卿远在江南也有所耳闻。提出这十条奏疏的裴次辅好些日子没踏踏实实地上朝,至今仍和裴璋住在秋叶山居。
“十条奏疏中至关重要的其中一条是清丈田亩,这件事不好办。主持此事的人必须事必躬亲,若是愚蠢,便会被手下人蒙蔽;若是品行不端,便会蛇鼠一窝,祸害百姓。”楚识夏两手一摊,图穷匕见,“霍家人既有才智,又有德行,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你无须向陛下直言回绝这桩婚事,我记得你的两位哥哥都曾考中进士,只要他们向陛下毛遂自荐,陛下没有拒绝的道理。太子必会知难而退。”
霍文卿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深思片刻,看向楚识夏,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楚大小姐在帝都里成日飞鹰走狗喝花酒,没想到你对新政如此熟悉。”
楚识夏感到一点危险的气息,果然便听霍文卿说:“这十奏疏不会和你有关系吧?”
“和我能有什么关系?”楚识夏若无其事道,“我一个动辄打打杀杀的草莽而已。”
“你的计策很不错,可我不知道能不能用的上。”霍文卿摇头,“我两位兄长前后挂冠离去,就是忍受不了官场的腌臜气。我们霍家人心气太高,莫说毛遂自荐,就算陛下亲自下旨,他们也不见得会领受。”
“霍小姐,你刚刚说‘圣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举是救你于太子权势之下,又何尝不是救天下百姓?你兄长这样清正的人做官,是我大周百姓的福祉。”
楚识夏在粗麦子饼上咬出来一个牙印,郑重地说:“你长在民间,应该知道土地兼并给百姓带来的苦难有多深。你的兄长未必不想救他们,只是当时有心无力。如今新政即将推行,正是他们兼济天下的时候。”
霍文卿定定地注视着楚识夏,忽然整理衣衫,庄重地对着她深深一拜。楚识夏莫名其妙之际,背后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走出来,与她见礼。
楚识夏有点意外,她没有沉舟那样过人的耳力,能够隔着门板听清人的心跳、呼吸。更何况这二人在屋子里一动不动,楚识夏压根没想到里面有人。
“霍氏文松。”
“霍氏文柏。”
两个成年男人不拿楚识夏当小女孩看,一丝不苟地与她行读书人之间的大礼,充满了敬重和钦佩。
“云中楚氏,墨雪。”楚识夏狼狈的抹去脸颊上的面粉,回礼道。
“云中楚氏无愧英勇豪烈之名,楚大小姐年纪虽小,却洞察朝政、心怀黎民,是我大周之幸。”霍文松道。
“您谬赞了,”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是我班门弄斧。既然二位早就在帝都,为何迟迟不现身?”
霍家有一个远房的叔伯,是个书痴,酷爱古籍帖子,因而流连与帝都,做个抄书匠糊口。这位叔伯家中无父母,膝下无子弟,是个孑然一身的人。
不久之前,他病逝帝都,霍家兄弟便北上替他收尸扶棺。
霍文卿原本有一桩指腹为婚的婚事,是霍家祖上的交情。但缔结婚约的那人不知为何忽然提出退亲,霍文卿便也趁此次北上,来帝都与那人退亲。
当时霍家兄妹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自从他们兄弟二人辞官离去之后,虽然有人赞颂他们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但也有不少趋炎附势之辈落井下石。
他们只当那家人见霍氏不得势,心生嫌隙而已。
“那家人频频催促,文卿又是个孤傲的性子,便撇下我们兄弟二人先行到了帝都。”霍文松沉吟道,“没想到就一天的功夫,便出了事。”
霍家兄妹压根没想到有这么一出等着他们,只以为是两桩普通的红白事,故而没有隐匿行踪。
“不对,”楚识夏皱着眉,矢口否认,“那些秋海棠至少提前了两个月准备。”
太子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自然不可能知道霍文卿会在两个月后会被毁去婚约,不得不亲自北上退亲。这起“退亲”当真是那个婚约对象临时起意吗?
如果那个霍家人没有撒手人寰,霍文卿一个人在帝都,纵然霍家兄弟想要借入仕一事破坏这桩婚事,也是鞭长莫及。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
“是这样。”霍文松吐出一口白气,神色深沉,“所以我们兄弟二人一直没有露面。”
“退亲的那个人在哪里?”楚识夏问。
“他没见我,只让人送还了庚帖和婚书。”霍文卿摇头,“我连他家大门都没进得去。”
那个人是被威逼还是利诱,又或者已经死了,家人都在太子的控制之下,他们一概不知。
楚识夏果断道:“明日是朝会最后一天,裴次辅会为陛下引荐二位。还望二位不要推辞。”
霍文松与霍文柏一齐对她作揖。
“今日大恩,霍氏将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
楚识夏回到秋叶山居,就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裴璋。
裴璋听完频频摇头,“我当初果然没看错人。”
“你说太子?”
“我说你。”
裴璋慢条斯理地说:“你虽然吃喝嫖赌五毒俱全,阴谋诡计信手拈来,实在称不上什么君子,但还算有点良知。否则你那百八十个心眼子,但凡抖落一个在认死理的霍家人面前,今天这事都成不了。”
楚识夏被他一顿挤兑,冷笑道:“我当然比不上裴公子光风霁月。不过脏活总是要有人干的,你做不来,我总不能让四殿下去做。我命硬,这黄泉地狱的血水,我先替诸位蹚一趟,也无妨。”
裴璋拎起茶杯在她的杯子上一碰。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楚识夏的眉心莫名突突直跳,“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你不是命硬吗?”
“裴公子以为,我是怎么知道自己命硬的?”楚识夏翻了个白眼,“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地过着,那叫运气好。出门有十个人想捅你一刀,刀刀命中要害但是你没死,这才叫命硬。”
裴璋被她形象生动又血淋淋的比喻打动,无言以对,只有微笑着叹气。
楚识夏捏着手指,认真地问裴璋:“如果你是太子,霍文卿在你表态之后直接翻脸,什么规矩啊、风雪啊、除夕啊都不管了,直接连夜赶回江南。你怎么办?”
裴璋严肃地思考起来。
“其实以霍文卿的性格,我要是没有找上门,她很有可能直接就走了啊!山高水远的,就算太子请了圣旨,他也找不到霍文卿人在哪。若是逼婚,他的名声也毁了。”
楚识夏一拍手,“你觉得太子蠢吗?”
“或许伪善,但绝不愚蠢。”裴璋果断道。
“那他为什么没想到……”楚识夏猛地打住了。
如果太子想到了呢?
诗会赠玉佩、海棠造祥瑞、市井传诵命格诗之后,太子还有后手吗?霍文卿要是软硬不吃、抵死不从呢,要是直接回江南呢?
“从明面上看,是没办法的。”裴璋说,“霍家轻易不能动,流言杀人不是说说而已,读书人更是不好招惹。太子要娶霍文卿,是求名声,不是自取灭亡。”
“但背地里的手段就不一定了,对吧?”楚识夏心生不安。
楚识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个荒谬又疯狂的想法浮现,“如果太子把霍文卿关进东宫,再向皇帝请旨赐婚呢?”
“怎么关……”裴璋一咬舌尖,震惊地看着她。
“霍家人住在驿馆,只有一个侍女和一个驿卒,连个开门的都没有。太子要在帝都动点什么手脚,不是再容易不过了?”楚识夏的心脏砰砰跳,她希望自己猜错了。
但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发出一声冷漠的嘲讽。
两个人对视半晌,楚识夏忽然从座位上弹起来,急匆匆地往外头冲。房门刚好被人打开,楚识夏结结实实地一头撞在玉珠身上。玉珠被她撞得差点飞出去,一把拉住她。
“大小姐,你干什么去?外面出事了。”玉珠说。
“出什么事了?”楚识夏拧起眉。
“有个驿馆走水了,好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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