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表重视,皇帝特命能工巧匠于洛阳神都苑修筑高台,方便近距离观赏。打从晌午开始,洛阳城中的皇亲国戚们便陆陆续续乘车驾马赶往神都苑,天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城中百姓虽不能进入神都禁苑,却也早早集结于天津桥下,交头接耳谈论不休。待夕阳西斜,半没入苍山洛水之际,终于听得一阵待鸣锣开道声传来,吵闹的人群即刻静穆下来,齐刷刷抬起眼,翘首而待。
先于车队映入眼帘的,是高高擎起的“薛”字帅旗,这普普通通的军旗,不单象征着薛讷连战吐蕃、防备突厥,守卫边疆的赫赫战功,更有其父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大破九姓铁勒”的荣光。
不过眨眼的功夫,这训练有素的薛家军便踏上了天津桥,桥下洛河两岸的百姓霎时被点燃,遥望着队伍正中央的木质罐车,一声声高呵着“北冥鱼!”极是热闹。
只是众人虽口口声声叫着“北冥鱼”,却并不知它究竟是个什么物什,只知它是新罗国所献之贡品,即便不像《逍遥游》中所说,鲲大千里,必然也是难得一见的珍奇异兽。单看着这一路,先自新罗坐船运至登州,再由贮水的罐车一路护送至洛阳,途径各处都道府县无不夹道欢迎,可见其价值,故而即使不能一睹其真身,看看热闹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车辚辚,马萧萧,不过须臾的功夫,车队通过了天津桥,驶入神都苑,再也难觅踪迹,而那洛河两岸的百姓仍迟迟不肯离去,嬉闹哄笑着,直至宵禁方休。
神都苑里,热闹的氛围更胜于外,数百名皇亲国戚已涌上高台,想寻个靠前位置,好一睹北冥鱼的“雄姿”。华服霓裳的人群中,薛至柔亦在其列,虽然紧绷着白瓷般的下颌,站姿亦是端然,顾盼生辉的灵动双眼却还是暴露了她的性情,与旁人谈及“北冥鱼”时的亢奋不同,她显得十足心不在焉,搜肠刮肚想理由,好立即离开这是非之所,免于与父亲相见。七窍心筹谋千百转,她终于心灵福至,找到了合适由头,忙四处寻找鸿胪寺卿叶法善的身影,准备向他告假。
叶法善乃是与袁天罡、李淳风一般修为出众的道教天师,仕宦五朝,今年已九十四岁高龄,于凌空观修道的同时,监理鸿胪寺崇玄署。李唐王朝以道教立国,许多皇亲国戚皆在他门下听讲道学,薛讷夫妇亦与他交好,当初便是他将薛至柔从长安弘文馆转至了洛阳鸿胪寺。
这老头儿方才便说寻处打坐,此时怕是不知道躲哪打盹去了。薛至柔正思量着去何处寻人,忽听一声“镇国太平公主驾到!”她眼前一黑,两腿一软,心下大叫糟糕,但也不得不转过身,随着众人齐齐向那阔步行来的华丽妇人行大礼:“参见殿下!”
镇国太平公主今年已逾不惑,保养得极好,望之不过三十许人,一身极为精致的齐胸襦裙,其上的刺绣亦是万金难得的蹙金绣,雍容华贵,气韵高雅,眉宇间的大气、英气与当年的则天皇后如出一辙,面对众人的谦恭,她不过虚让两下,便称乏往一旁的宿羽台歇息。
薛至柔隐在人群中,准备悄无声息离开,才走了三两步,便被太平公主贴身侍婢拦住:“瑶池奉,殿下有请。”
薛至柔心底嘀咕一声“又来”,面上却更加恭谨,亦步亦趋跟随那侍婢,一点也不敢放松。
宿羽台在凝碧池之中,四面邻水,唯有一条斗折回廊相通,薛至柔到达朱漆金门前,又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方得通传,入内行大礼后,方敢略略抬眼,只见太平公主正坐在织金软席上,微微蹙着细长眉,扬起下巴,示意她近前来:“瑶池奉,日前你与我府上镇邪的符纸不翼而飞了,崇简说恐怕不好,烦你得空再来我府上一趟,重新作法才是。”
太平公主乃唐高宗李治与则天皇后唯一的女儿,自高宗在世便极受恩宠,如今圣人李显继位,更是加“镇国”封号,食邑五千户,贵盛非常。今年开年后,她带着仆众自长安回到洛阳,据说是手抄《道经》,为仙逝的则天皇后祈福,实则多半是为了躲避亲侄女安乐公主的风头。自打薛至柔做了道学女冠徒,太平公主府上便怪事频发,惹得公主心悸不已,多次请薛至柔前往设坛镇压。
薛至柔匆匆一瞥跟在太平公主身后的俊秀少年,如何能不知这些怪事因何而起,又如何猜不到那前两日还好好贴在户门内的镇宅符是如何不翼而飞的。但她面上没有流露分毫,神色依旧极其谦恭:“殿下放心,叶天师近来得了几块泰山石,已然择吉日开了光,镇宅是最好的,待典礼结束后,至柔便报知叶天师,请他明日一早往殿下府上设坛。”
听闻有叶法善作保,太平公主暗暗松了口气,她毕竟见惯风浪,如何肯让人看出自己有分毫的畏惧,不过微微一挑眉,道一声“多谢”,摆手示意薛至柔离开。
薛至柔恭敬再行一礼后,退出了宿羽台,才转过回廊,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薛至柔微一偏身,果然见方才站在太平公主身后那少年追了上来。
诸般事皆是他在捣鬼,薛至柔又如何不知道,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走。那少年含笑追上,语带三分讥诮,拊掌道:“玄玄好生厉害,三言两语便让我母亲安心了,妙哉,妙哉……”
薛至柔头也不回,凝眉嗔道:“说了你多少次了,能不能别再叫我乳名!”
那少年也不恼,长腿跨上一步,便与薛至柔平行,只见他不过二十上下,生得很是清秀,眉目和善,纵然瞋视,亦仿若带着三分笑意:“好好好,瑶池奉,是我错了……今日这事还要多谢你,明日你何时来我家?我派车马接你罢。”
这少年名为薛崇简,今年十九岁,乃太平公主与已故驸马都尉薛绍所生的第二子。当年薛顗涉嫌谋逆,其弟薛绍亦受牵连,饿死于河南狱时,太平公主正怀着薛崇简。公主与驸马情重,待这个遗腹子自然是万般宠爱,吃饭穿衣,甚至沐浴出恭,样样都有人伺候,导致他今时今日成了个四体健全的富贵懒人,但他也并非一无是处,对于音乐、书画等事极为精通,更因心性豁达而广结良友,则天皇后在世时,亲自想为这个外孙定亲,但未几则天皇后病逝,这事便也搁置了下来。
而薛崇简不喜洛阳城中的名媛淑女,倒是对从小只见过几面的薛至柔念念不忘。此番薛至柔回到洛阳,他便时常寻她,纵便旁人说她从事的行当下九流,他也毫不介怀。
薛至柔偏头瞋了薛崇简一眼:“太平公主府高门贵地,明日叶天师去,我便不去了。”
“那如何使得?这大半年来,我家的道场法事都是你做的,突然换了叶天师,那些小鬼欺生可如何了得?”
“薛大夫,你家宅为何闹鬼,符纸为何不翼而飞?只怕不是外来的小鬼,而是内鬼所为罢?太平公主会被你的小伎俩蒙蔽,我可不会,你……”
“嘘!”薛崇简见薛至柔揭他老底,忙示意她噤声,“旁事都好说,万勿让我母亲听见!”
镇国太平公主是何等身份,薛至柔从未想过攀附,更何况,她当真对薛崇简没有一点念想,早已与他说清,见他仍如此拙劣表演,又气又好笑:“你既怕你母亲知道,还是趁早收了手,这一次我会让叶天师叮嘱太平公主,将镇宅石放在卧房里,免得像那些符纸、桃剑似的,不是被你揭掉便是被你扔了……好了,我还有事,你快回去,仔细你母亲寻你。”说罢,薛至柔起身便走。
薛崇简顿了一瞬,又大步追上:“不是,玄玄,那桃木剑当真不是我扔的。”
见薛崇简又追了上来,薛至柔抽出腰间的拂尘向后一甩。薛崇简被拂尘上的细碎毛搔得又打喷嚏又想笑,求饶道:“玄……玄玄,你别……”
薛至柔脚步更快,正要与薛崇简拉开距离之际,忽觉察身侧回廊外有似有大物腾起。薛崇简亦觉察到了异状,大喝一声:“玄玄当心!”整个人一蹲,躲在了薛至柔身后。
薛至柔本能般地乱甩拂尘防身,再定睛看看,那不速之客不过是只仙鹤,不知打何处飞来,也被乱舞的薛至柔吓了一跳,呕哑叫了两声,振翅逃走了。
薛至柔舒了口气,顺着仙鹤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沉沉暮色间,数丈开外的水面上有另一处凉亭,有一男子正立在亭中石案旁,好似在匐身作画,虽然隔得极远,天色又暗,看不清容貌,但那被夕阳濡染的极致潇洒背影,疏阔的左肩以及左手持笔的特征,仍让薛至柔一眼认了出来,正是那日来灵龟阁捣乱的那画师!
薛崇简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见薛至柔一直望向远处的凉亭,并未嘲笑他,尴尬地开口为自己解围:“我说那大鸟哪里来的,原来是打孙道玄那里飞来的……”
“孙道玄?”薛至柔口中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那是何人?”
“你竟不知道他?”薛崇简忽然有些激动,手舞足蹈地向薛至柔介绍道,“《送子天王图》,你总听说过罢?便是那画师!若论这二年谁在两京最吃香,他说第二,可无人敢说第一!我便是最喜欢他的画作,只可惜他为人孤傲,我好几次想请他入府论画,他都不肯来。你可不知道,他画的那……”
“既然不肯来,今日怎的又到这贵胄云集的神都苑来了?”
提及这话题,薛崇简的神情又变得切切察察起来:“方才听人说,是安乐唤他来的。”
所谓“安乐”,即安乐公主,乃当今圣上与韦皇后的爱女,美貌无比,号称“大唐最姝丽之公主”,风头比薛崇简之母太平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尊崇的地位、丰厚的食邑,于她而言都算不了什么,甚至连朝中大臣的任命,圣人皆容其置喙。今年春,安乐公主更是上了一道奏承,请求圣人封其为“皇太女”。圣人虽未答允,到底也未怪罪她一分,甚至恩宠更加优厚。为了能踏足安乐公主的府邸,多少人削尖脑袋挤破头,出尽百宝尚且难得其青眼,没想到竟如此偏爱孙道玄。薛至柔虽然对宫闱秘事没什么兴趣,但也听说过安乐公主喜欢英俊绝伦的男子,继驸马武延秀便是个美男子。以孙道玄那副颇为出众的皮相来看,安乐公主喜欢他并不意外,难怪那日他来灵龟阁时那般嚣张。
薛至柔气鼓鼓地想着,又听薛崇简说道:“这孙道玄啊,也真是个刺头,先前听说一直拒绝安乐来着,此番来了,安乐便考验他只听禽兽笑声蒙眼作画。说来此人也是真的神了,竟当真能蒙眼画出那些奇珍异兽来,只是……”
“只是什么?”
说到这话头,薛崇简示意薛至柔近前,压低嗓音,手扩得像个喇叭:“安乐将旁人都打发走了,依旧令孙道玄蒙着眼,却未再放出任何畜生,自己笑如银铃似的……你也知晓,她素来喜欢俊俏男子,如此便是看上孙道玄了,这要换作旁人,还不知如何巴结讨好。偏生这孙道玄一向倨傲,不领会安乐的美意也罢,竟画出个蟾蜍来,末了还指着旁侧的草丛,非说听到了蛙叫声。安乐自是大怒,却又找不出理由,更多可能还是舍不得杀他。最后还是武驸马劝和,让孙道玄将这苑子里所有的飞禽走兽皆画一遍,不画完不许走,算是罚过。唉,看他独自一人在那亭子里作画着实可怜,神都苑里的鸟兽,少说也有一千种,这不得画到二半夜里去。”
薛至柔想起孙道玄那日在灵龟阁骂骂咧咧的一副拽样,只觉得他活该,但提及安乐公主驸马武延秀,却是有些唏嘘。武延秀是安乐公主的第二任驸马,先驸马武崇训的堂弟。武崇训尚在人世时,两人便暗通款曲,勾搭到了一处,故而如今安乐心猿意马,武延秀也唯有苦笑的份儿,并不敢说什么。薛至柔与武延秀算得上老相识,一直觉得他性情温和爱玩笑,但打从他娶了安乐公主后,便鲜少再与先前的老友见面,薛至柔亦不知道他近况如何。
此一次北冥鱼入洛阳,他与临淄王李隆基由皇帝钦点,代表皇室相迎,可谓殊荣无限,但那安乐公主便也借着这个由头入洛阳寻孙道玄了。
天家姻缘,真情假意又有谁能明辨,快乐与痛苦亦非寻常人可以揣度,这也是薛至柔当初宁愿做女冠徒也不愿被接受韦皇后赐婚的原因。
薛崇简见薛至柔盯着孙道玄的背影颇为入神,生怕她也被那厮的皮囊迷住了,忙道:“话说回来,孙道玄这厮来洛阳时间不长,洛阳城里关于他的流言可真不少。坊间很多人都说,他自幼便将阳寿献祭,跟小鬼学画,早已不是人,而是画魑。传说画魑乃是由古画幻化成人形的妖怪,专吸年轻女子的气血。安乐贪图一时之快,不怕死便也罢了,你可千万别……”
看着薛崇简这副认真的样子,薛至柔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调侃道:“他是画魑,你是花痴,你们岂不是本家?”
“玄玄,我没同你玩笑,”薛崇简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肃然,“你可知道,那孙道玄闲来无事便去大理寺,为那些腐烂的无人认领,无法辨明身份的尸身画像,一待就是一整天。那些烂透了的尸身,那些老法曹皆断不出容貌特征,他竟能画个八九分。我虽然仰慕他的才华,但他的行为确实有些怪异,我不希望你结识他。”
“其实几日前,他来过我的灵龟阁。”薛至柔没想到孙道玄身上竟还有这般机巧,先前对他毫无兴趣,此时倒是来了精神,“我也不知他是何人推荐来的,只是他能对出我的密语,还找我解一个死人说话的梦境……我没搭理他,他便骂了我几声……”
“什么死人说话的梦境?”薛崇简不想孙道玄竟去找过薛至柔,一时间如鲠在喉,急切追问,“那密语我都不知道,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两人正说话间,一阵鸣锣声由远及近,不远处高台上哄闹的人群即刻肃静下来。薛至柔知道是父亲送北冥鱼到此处来了,着急开溜,无心再讨论什么孙道玄,对薛崇简告辞道:“嗣直一直身体不好,临淄王嘱托我明日为嗣直祈福,东西我还没准备好,先回灵龟阁了。”
李嗣直为李隆基长子,时年三岁,自小体弱多病,极受李隆基的怜惜。近来他生辰将至,李隆基希望能趁此机会为他祈福消灾,特意请薛至柔主持仪式,明日便在这神都苑的凝碧池放生锦鲤。
薛崇简与李隆基是表兄弟,两人自小亲近,十足要好。没想到表兄一来洛阳便如此耽误自己,薛崇简气得直拍大腿,却也无济于事。
吉时将至,敕造高台上,李隆基、武延秀与叶法善已然站定,薛讷与新罗使臣准备打开罐车,令北冥鱼展现真容。太平公主亦出了宿羽台,准备前去看热闹。薛崇简不敢再与薛至柔耽搁,恭敬地随母亲离开了。
薛至柔终于得空,心想干脆趁乱走了,此时人多哄闹,大家的注意力皆在北冥鱼身上,哪里会有人注意到她这个鸿胪寺的小女官,于是打定主意开溜。她疾走出十余丈远,又顿步停了下来,心想也有大半年未曾见过父亲了,虽说有母亲和三位兄长陪伴照顾,到底还是挂心,便又折返回来,打算远距离看看。
与其他膀大腰圆的将军不同,薛讷虽战功赫赫,气质却十分儒雅,神色谦然,年轻时想必是个难得的俊俏郎君。薛至柔躲在人群中遥遥相望,见父亲一切安好,说不出的欣然,准备悄然离开,哪知竟堪堪碰上尿遁的叶法善。
“天师,可巧在这遇上你,我便不用再去凌空观了,”薛至柔低声说道,“太平公主府又出了怪事,殿下请叶天师前去镇压,最好将泰山石带去一块,让公主放在卧房里,免得啊,又被什么小鬼头偷去扔了。还有,你去公主府可千万将官服穿上,殿下讲究,千万别犯错啊。”
叶法善耄耋之年,发须尽白,体型微胖,看起来十分和善,虽是薛至柔的顶头上司,年龄亦相差七十余岁,但若论资排辈起来,薛至柔这“瑶池奉”竟是叶法善的师妹,而非徒孙。这老头儿平素里一心著书修道,还要掌管鸿胪寺的大小事宜,生活上十分不拘小节,薛至柔打从回到洛阳,便对他多多加以照顾,两人算得上忘年交,故而虽着急跑路,薛至柔还是细细叮嘱了几句,生恐他因为不拘小节而见罪于太平公主。
叶法善见薛至柔颠颠欲走,忙伸手一拦:“至柔丫头,莫急,典礼后薛将军要寻你,特意让贫道留了你莫先走。”
“我父亲?”薛至柔霎时变了脸色,急问叶法善,“找我何事?不会知道灵龟阁的事了罢?”
“方才薛将军一入神都苑,便有你曾襄助过的苦主前来向他致谢,薛将军稍稍一问便知晓了……”
纸终究包不住火,这道理简单,薛至柔自然懂,但这一上来便被点炮仗崩屁股的运气,亦非常人所有。薛至柔僵硬地对叶法善一礼,整个人魂飞九天外,后悔方才没有立即走了。但父亲既然已经知晓,躲已无用,眼下要如何保住灵龟阁才是真章。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解连环更新,第二章 北冥有鱼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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