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部族大为震动,本来还想负隅顽抗的部族,要么放弃城塞投降,要么北迁,一时之间大明在辽东的声望达到最强,就连曾在成化时期屡屡犯大明边境的建州女真也偃旗息鼓,在做垂死挣扎。
消息传回京师,朝野上下还是大受震动的。
这天早朝。
众大臣还没等入见,却是在午门之前,便开始了激烈的争论,都是涉及到张周在辽东用兵之事的。
“难怪他已有数月没出现于人前,感情跑辽东去了?为何要打女真?莫非是他觉得,女真比之鞑靼更为棘手?”
“或许他就是想捏软柿子呢?”
“我看未必,听说他是最近才去的辽东,之前似乎是奉命去永平府开矿,据说现在铁矿场都已经开起来了!”
“张秉宽他到底想干嘛?”
……
一堆人在议论纷纷。
内阁三人却默不作声,对他们而言,过去这几个月,可说是弘治十一年冬天之后,他们过得最舒心的几个月。
没有张周在朝,甚至也不在西北,就安心在那开矿……就算现在辽东出兵,规模也比之西北用兵小了很多,加上皇帝不去问策,使得张周对大明中枢的干预近乎于无……
所以站在他们的角度,巴不得张周就在辽东安家落户,从此不回!
“三位阁老。”礼部尚书徐琼走过来,一脸疲惫的模样,拱拱手。
“客气了。”谢迁笑着过去相迎。
以前内阁三人对徐琼还是有些不待见的,但因为最近徐琼身体状况非常差,而徐琼也多番请辞,皇帝已着令让朝中人商议徐琼的接替人选。
一旦徐琼将要退休,就不再是正统文官势力的敌人,谢迁与其说是尊重,还不如说是客气。
失去威胁的政敌,才是好政敌。
徐琼道:“陛下有意于辽东行犁庭之事,之前隐没于朝臣,如今事已张扬,陛下还特地吩咐,让朝中人少有议论。要先等结果。”
“呵呵。”谢迁笑道,“看这样子,朝中议论不会少啊。”
都在议论,皇帝跟你说别让我们议论,我们三个不说,但阻碍不了下面的人说啊。
徐琼叹口气道:“在下只是把话带到。”
谢迁继续在笑着,似乎深切不以为然。
却是李东阳开口道:“徐部堂,辽东用兵,最要讲求的是一个名正言顺,所谓敌不犯而义难举,大明要在辽北之地长久安民,以此先例只会令异族离心离德,有悖于儒家教化礼数之事。”
这就等于是李东阳反过头对徐琼开炮了。
对女真用兵,讲求名正言顺,人家不来犯你,大明到底是天朝上邦,直接去打自己的小藩属国,只会令人人自危……以后就没人愿意归附大明了。
徐琼笑着摆摆手道:“有些话,该说不该说的,在下无从去解释。若真有疑问,非要问于陛下……在下也不加干涉。”
就差跟三人说,我就是个传声筒,你们不爱接受皇帝的建议,非要跑去质问皇帝,那就当我没说呗?
皇帝也不会觉得,我徐某人就能堵上你们这群人的嘴吧?
但既然皇帝说了,在用兵的名义上,或者叫伟光正的理由上,我们礼部就不好随便说什么了,你们内阁三人就看着办。
……
……
朝议还是开始了。
奉天殿内,朝中大臣一个个憋足了劲,其实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股劲头来自于何处。
要去攻击张周……张周这次不过是拿大炮去轰辽东的小兄弟,等于说拿女真人练兵,想攻击张周的行径,还真要跟李东阳那样“另辟蹊径”,要从道德制高点去攻击张周这种“没事找事”的行为。
“诸位卿家,朕刚得知,秉宽已抵达沈阳,并亲率兵马进入建州和海西之地了。”朱祐樘也不等这群人开炮,他先自己把话题带出来。
也无须遮掩了,该称呼秉宽称呼秉宽,对张周的态度就是跟别人不一样,那就好像是诉说自己在做什么,一点忌讳都没有。
眼见没人接茬。
他继续道:“秉宽的意思,是西辽之地,乃大明根基稳定的隐患,迟早要成为悬在朝廷之上的利刃,还不如趁其发展之前,将其扼杀。”
众人还是沉默。
此时却是吏部左侍郎林瀚走出来,双手举起笏板道:“陛下,如此只怕会令女真各部,以及蒙古东部的小部族,与朝廷离心离德。”
哎呦?
在场的人都没明白过来。
你老林虽然是正统文官出身,但你只是个教学出身的老学究,什么时候也开始在这种争议性非常大的问题上冒头了?
而且听你这意思……是跟我们站在一道的?
刘健等人则不由往林瀚身上看一眼,他们似乎察觉到一些端倪。
这时候林瀚突然“挺身而出”,大抵有一种,以后他林瀚要挑大梁的感觉,联系到最近徐琼即将致休之事,那由林瀚来接替礼部尚书,就有迹可循了。
朱祐樘也不着恼,语气平和道:“如之前,朕同意在辽东发兵朵颜三卫时的理由一样,如果大明做什么都要受到德行的约束,那大明在主动用兵之事上处处被掣肘。在朕看来,人心是否归德,不在于礼乐教化,而在于拳头够硬……别怪朕说话太直接,历来大明边事便是如此,寻衅者皆都为番邦异族,反而每次大明主动出兵,反而能得到声望归化,兵戎之威可震草原与荒野。”
在场大臣听出来。
皇帝这是在拿大明开国初年,两代皇帝接连对草原和边地主动用兵当例子。
大明主动出兵的时候,就算有时候没什么大的收获,但那些番邦小部族却是对大明毕恭毕敬。
到了宣德之后,大明开始以仁义礼教去收编各部族,那些部族名义上归顺,然后就开始各自发展,有机会就行掠边,而在土木堡之后大明所建立的军事威望,近乎也就荡然无存。
很多部族把大明当纸老虎,不掠边仅仅是因为时机没到,一旦他们的实力提升上来,都是先拿大明的边地当靶子。
建州女真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现在趁着在成化年间把你们打残了,你们还没彻底休养过来,再锤你们一顿,这就是最好的教化。
李东阳走出来道:“陛下,不知在辽东用兵,要到何等程度?以后对于辽东将如何治理?”
打得过瘾,打完了怎么长治久安,才是大问题。
朱祐樘道:“改土归流。”
新鲜的名词。
连萧敬都能听明白的事,在场大臣也不是傻子,他们瞬间明白了皇帝和张周在卖什么药。
李东阳进一步提醒道:“陛下,建州、海西等女真部族,一向野蛮而骁勇,多数部族甚至是以打猎和掠夺为生,不事生产,以如此之部族,以流官治理只怕会引起地方动荡不安,有悖于大明对于辽东、辽北之地的长治久安之策。”
朱祐樘点头道:“李卿家,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在场大臣一听,都觉得纳闷。
啥情况?
看起来皇帝跟李东阳还有来有回讨论起来了。
感情跟皇帝唱双簧的不止林瀚,还有你李宾之是吧?
“不过。”朱祐樘话锋一转道,“不能因为改变困难,而就任由其发展,再险恶的山水之地,也该有王化礼教的存在,而不能任由野蛮滋生。在此战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朕都会派人去治理边民,并准备在建州和海西等处,再设置一都司,由新任的督抚前去治理。”
李东阳问道:“不知是为何人?”
到这里,其实有心人已经看出来了。
李东阳这不是在顺着皇帝的话说事,而是在给皇帝“下套”,李东阳这么咄咄逼人,就差跟皇帝提醒……咱就把张秉宽留在那,让他去治理那些女真人吧,最好三两年之内就别回来了,这样他对朝廷的影响就会降到最低。
不是说那些女真人最怕他吗?
他不去,谁又有那资格呢?
朱祐樘道:“新建伯,王守仁!”
“啊?”
在场大臣一片哗然。
很多人甚至在往翰林院官员,尤其是王华身上打量,作为王守仁的老爹,王华突然就成为众矢之的。
这次李东阳都不知该如何去反对了,或者说……在反对这件事上,他的资历都不够。
所以他往刘健那边看一眼,由刘健走出来问道:“陛下,何以会是新建伯?”
朱祐樘微笑道:“新建伯在建州用兵两月,成绩卓然,那些深山中的女真山寨,都能被他一一拔除,女真边民内迁,收编的效果也很好。而且他给朝廷上奏,提出了保甲连坐监督之法,以及乡约教化之法,将猎户转化为牧民,或事于耕作,开办学塾令女真子弟入学接受教化,允许其科举入仕,改变女真人好勇斗狠之风。”
啥?
在场大臣听得一脸懵逼。
王守仁是愚蠢还是天真呢?居然想着用礼教去感化女真人?
不过也有人听出来,其中所谓的乡约教化,可能只是个陪衬,更重要的是保甲连坐。
让你们女真人干什么,你们就得干,如果有人还想去好勇斗狠的话,那就一堆人一起解决,这是从根子上利用人的劣根性,互相牵制和检举,以达到杀人诛心的目的。
“朕看过新建伯的上奏之后,认为其认识得当,实乃良策也。”朱祐樘眼神中对王守仁不失欣赏,“以他之年岁,便可以有如此之见地,朕若是不将此处安稳之事交给他,放他人身上,朕又如何能放心呢?”毣洣阁
刘健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黑着脸道:“陛下请三思。”
朱祐樘叹道:“朕思忖日久,何止三思?如果新建伯的提议可以得到执行,那未来一两年的时间,就可以让礼乐教化之事深入辽东边地,实乃儒家之幸,国朝之幸也。”
在场的大臣又有点听不下去了。
王守仁天真也就算了,怎么皇帝也跟着天真呢?
而且……
这事真的是王守仁干的?确定不是张秉宽在背后出谋划策?
“好了。”朱祐樘道,“出兵清剿之事已在进行之中,一切都还顺畅,就先等有一些战果之后,再行商议吧。朝会后,上听处成员到乾清宫来,朕还有事与尔等商议。”
……
……
如皇帝所说,辽东对女真的战事尚未结束,现在说什么好像都为时尚早。
直接去叫停出兵也不可能。
等朝议之后,在朝的几名上听处成员,李东阳、张懋、马文升三人被叫到了乾清宫,除此之外还有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
这也是张周此番离开京师之后,皇帝第一次召集外臣入内廷议事,居然还是以上听处的名义,足见上听处已有隐隐取代内阁的倾向。
“这里是有关战报的陈述和总结,到四五天之前的,该有的都有,你们先看看。”
朱祐樘手上有辽东的绝密战报,涉及到各路人马的进展情况,这次他一并交给这几个人,让他们先知道大致的过程。
不看还好。
一看才知道,其实进展比想象中顺利,但也没到决定胜负的时候,看起来好像这场仗还要打很久。
“其实在唐寅与朝鲜人马出兵多壁城时,连朕都觉得,有点小打小闹了。”朱祐樘叹道,“后来唐寅与朝鲜兵马被困于多壁城,女真尤其是海西女真接连出兵困城,朕更是觉得,秉宽应该加紧此战的进程。”
“但随着新建伯带兵进入建州之地,后有陆完等人出兵,情况就稳定下来,尤其是北边陆完这一路,收获颇丰,很多部族都是望风而降。”
“待到秉宽亲至鸦鹘关,形势已明朗化,不少部族其实暗地里已经跟朝廷表达了归顺之意,也愿意接受大明新的安置之法。”
李东阳他们马上听出来。
这不是女真人愿意的,而是女真人觉得……他们没有能力跟大明斗,只能先保存实力,不然的话就只能接受覆灭的结局。
“现在朕要跟尔等探讨的,不是建州、海西这些女真人的安置情况,毕竟还需要清剿和收编,也需要而后秉宽和新建伯等人的长久规划和治理。”
朱祐樘语气变得凝重道,“朕要跟诸位探讨的,是有关朝鲜之事。”
“陛下?”
马文升最先惊讶。
他怎么都没想到,皇帝和张周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这是要出兵攻打朝鲜?
朱祐樘语气很冰冷道:“从如今朝鲜国的国主上位以来,对大明看似恭敬,但其实内部已多有危机,尤其是在两年前,他们经历了一场士祸,内部屠戮严重,儒家礼教根基受损。”
“陛下。”李东阳语气倒显得很平和道,“即便如此,朝鲜立国之初便对大明尽臣子之道,若以此攻伐,只怕不妥。”
“呵呵。”朱祐樘不禁莞尔,“朕说过要攻伐他们了吗?还是如李卿家在朝所言,名不正言不顺不是吗?”
李东阳闻言皱眉。
亏陛下您还知道这是需要师出有名?
朱祐樘道:“朕听了秉宽的意见,认为唐寅在此战中表现还不错,虽然战果上获取不丰,但在战略意义上,却牵制了敌军,尤其是做到了先声夺人,以微小的代价拿下了多壁城,成为扎到女真人内部的钉子。”
李东阳问道:“陛下,这与朝鲜之事,可有何关联?”
“如何能没有关联呢?”朱祐樘道,“他麾下的人马,不都多为朝鲜士兵吗?”
饶是李东阳觉得自己脑袋瓜很灵活,是那种足智多谋的,也跟不上思路了。
关键就在于……
他不知道未来的历史,也不知道燕山君李未来的下场,在他看来,李就是朝鲜的国主,都得到了大明的承认,都没往以下犯上这个角度去想。
想要朝鲜内部分裂,可比大明出兵攻伐,要困难许多吧?
朝鲜内部凭什么听大明的?
朱祐樘道:“朝鲜此番出兵,答应是出兵两万,结果到现在,也只出兵五千,粮草更是没有供应上,险些令战略失当后果难料。而此战中,朝鲜平安道节度使朴元宗,在其主帅有意撤兵时,有拨乱反正的功劳,所以朕的意思,是准备在此战之后,由唐寅与朴元宗等人,亲率这五千人马,回去质问朝鲜国主,为何背信弃义!?”
背信弃义?
李东阳先琢磨了一下这个名词,他随即道:“陛下,只怕朝鲜在得知我大明兵锋强盛之后,很快便会集结剩余人马,责问之事……不易。”
朱祐樘冷冷道:“需要出兵时,没有出兵,不需要出兵时却想着锦上添花?朕不答应。”
李东阳差点想说,你不答应又怎样?
张懋是个武夫,听出一些端倪,他问道:“陛下可是要以朴元宗,行……篡逆之事?”
“咳咳。”朱祐樘咳嗽两声。
虽然没说话,但似乎也等于是默认了。
马文升道:“陛下,先不乱此事事成机会几何,就算成事,也会引起两国之纠纷。更莫要说,若事败之后,只怕更会……”
朱祐樘道:“事成最好,拥立一个小国主,令其成为藩属,裁撤其兵,以后大明出兵草原,必须要其出兵协助。若不成……那就用我大明使臣的命,来换取出兵朝鲜的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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