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和武勋在到来之前,就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得知如今宁夏的围似乎是解了,而一切的根源都在于鞑靼人突然撤兵这件事上。
如杨一清对时局的臆断相似,大臣也并不认为是王守仁的六千兵马在草原上有了什么大作为,而很可能是鞑靼人抢劫完了,到了要收手归山的时候了,如果说要跟王守仁有一定关系的话,那必定是鞑靼人在回兵的同时捎带手把王守仁这个扎进肉里的刺给拔出。
也就是说。
王守仁和他的六千兵马,情势不容乐观。
朝议开始。
朱祐樘上来就让李荣出面,宣读了几份有关西北各处的奏报,提到了鞑靼人撤兵的消息,并且还宣读了有关东边蓟州镇有关朵颜三卫北迁的消息。
就差明着跟大臣说,朕认为是王守仁的骁勇善战,逼着鞑靼人不得不撤退,甚至连朵颜三卫的余部都不敢再靠近大明边陲了。
李荣因为年老,资历还深,他说话的语速很慢,但字句铿锵有力,把朱祐樘要表达的内容,用略带起伏的语调便给表达清楚……总的来说,皇帝想要重点标注和“敲黑板”的内容,他都能做到声音高昂,而那些不重要的奏报则可以一笔带过。
老家伙就是有资历,等李荣说完,即便皇帝还什么话都没说,所有大臣都知道了皇帝的意思。
最后李荣总结道:“今晨陛下已下旨于宣府、大同、延绥、宁夏和甘肃等处,遣可用之兵卒,佐以天火药、远炮,出击草原,以撼草原之势震国朝之威。”
等李荣说完,回头给朱祐樘恭敬行礼之后,才退回去。
这就跟萧敬等人出来说事不同,他们都是说完了便恭恭敬敬退下,而李荣好像更在意对皇帝表达他的恭谨和谦卑,虽然看上去这种表现有点刻意,而朱祐樘似乎又不是那种特别拘泥于礼数的人,换了以往会呈现出李荣此举的多余。
但于现在皇帝跟臣子之间关系闹得有点僵的时候,他的此举就呈现出他跟皇帝的亲密,跟萧敬等人就展示出隔阂了。
“诸位卿家,你们有意见吗?”
朱祐樘先是等了等,发现没大臣出来反对,他反倒不习惯,主动问了一句。
因为在朱祐樘看来,以前朕但凡是有个什么调兵遣将的用意,你们必定会跳出来反对,要不用劳民伤财当幌子,要么以“没有困难也要制造困难总之不能让陛下您胡作非为”为突破口,总能找出反驳西北主动用兵出击的理由。
出奇的。
在皇帝发问之后,大臣还是没有出来反对的。
倒不是说他们不想反对,以朝中主流文臣武勋的意见,西北保持守势便可以了,主动出击那是给自己找麻烦。
他们这次之所以不出来反对,是觉得……反对也没啥大意义。
陛下您不都决定了吗?
您的决定,是建立在鞑靼撤兵两三天后,各处总结了,再花个四五天快马送到京师,您的旨意再花个四五天传到西北各处,远的可能四五天还送不到……然后各处再花个几天筹备兵马,再杀出去……
十天。
保守估计了已经是。
就问陛下您,鞑靼撤兵都十天之后,再出兵草原,能撼动谁?又能追击到谁?
这所谓的出兵,也好像成了画蛇添足。
朱祐樘道:“看来诸位卿家并无异议,那朕的旨意便不更变了,在这之前以朕所知,只有偏头关的王琼,已奉朕的旨意,提前派兵进驻东河套之地,另外还有蒙郭勒津部归降的部族头领火筛,上奏请示以兵马与鞑靼小王子作战。”
大臣一听有点懵逼。
啥?
王琼出兵我们能理解,火筛这货居然还在这时候找存在感?这场战事他没隔岸观火就算了,居然还主动上奏,说要跟大明站在一道?
火筛是何居心?
礼部尚书周经走出来道:“陛下,狄夷头领的话,不可信。”
朱祐樘道:“朕自然知晓火筛不可信,但他既已上奏,朕为了表态,还是要成全他一片‘尽忠’之心的。为今之计,是要确保新建伯奇袭鞑靼后方的人马,能顺利撤回关内,诸位卿家对此有何良策?”
周经看了看马文升一边,自己退回去。
大概的意思是,马尚书,该你出来献计献策了。
马文升也知道这件事非自己上不可,因为内阁那边今天明显想装哑巴,他很清楚内阁三只老狐狸的性格,不出结果的关键时候,好像没必要出来挑头,让他们这些执行层的六部首脑出来表态便可。
马文升举起笏板,语气不像以前那么平稳,倒显得有几分捉急道:“启禀陛下,老臣认为,新建伯所部入鞑靼腹地之后,或最容易陷入重围,为今之计是要找到其兵马所在,提供驰援的同时,或可派人持节去与鞑靼人宣旨。”
驰援?
往哪驰?
我们连王守仁所部在哪都不知道,陛下您居然问我们对于驰援他有什么良策?有点舍本逐末啊。
至于所谓的派人持节,有派人去跟鞑靼人斡旋的意思,我们各路人马出击草原,要换取大明不出击,你们就乖乖让开一条口子,让王守仁能带他的六千兵马……或者现在也不知道剩下多少人马,总之让他们能回到大明境内。
朱祐樘冷冷道:“莫非兵部认为,新建伯回不来了,非要去求着胡虏,才能让他带着残部回来?”
“老臣并无此意。”马文升矢口否认。
他的意思是,老臣刚才明明说了,是王守仁这么走,容易陷入重围,我没说他一定陷入重围,就算他现在还在与鞑靼人周旋,是不是也先找到他兵马所在的位置?方便陛下您老人家发挥“事后诸葛亮”的才能?
朱祐樘面色不善。
鞑靼撤兵,对他这个当皇帝的来说,本来是值得“庆贺”的好事,这意味着是很可能王守仁在草原上取得了比较大的战果,让一根刺变成了一根钉子,甚至是变成插进鞑靼人腹部的长剑。
可大臣总是不给他面子啊。
说得好像王守仁马上就要嗝屁了,而他的“幻想”似乎也马上就要破灭了。
当皇帝的,每天都在大臣给你制造忧患,没事给你找事,美其名曰是为了让你时刻紧绷着心弦,如此才能专注于国事……
什么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
你们不累,朕心都累了。
这么想想,还是秉宽好啊,他从来不会去给朕塑造什么危机意识,也不会制造麻烦,而每每帮朕解决麻烦。
……
……
朱祐樘这么想着,场面也就这么僵着。
最后还需要朱祐樘主动出来打破僵局,他问一旁的萧敬道:“秉宽最近,没有给朕上奏吗?诸如,提到有关此战的过程,还有涉及到新建伯出兵到何处,需要派兵往何处的见解?”
这话看起来是私人问题。
但朱祐樘却说得很大声,好似故意让在场大臣都能听到。
就让你们知道朕心中的需求又如何?
朕所说的,都是心中所关心的,而往往也是秉宽能想到,甚至跟朕奏报的。
萧敬道:“莱国公近日来,并未有任何奏请。”
张周人在南京,也不知道他在想啥,反正对于北方的战事,张周近乎就是只字不提,就好像这场战事跟他毫无关系一般。
别说是萧敬,连同朝中的文臣武勋,还有朱祐樘,似乎都不太理解这一点。
当然也会有小人之心,认为张周是想以此来表明此战与他无关,想在事后撇清与此战的关系,甚至是逃避责任。
可有心人也知道,张周是择不开的。
“嗯。”
朱祐樘听到萧敬的话,好似很受振奋一般,但其实他的神色更多是演出来的,“秉宽没提,说明他对于此战的结果非常看好,估摸着这两天就会有捷报传来。”
大臣一听,还能这么理解的?
果然陛下您对张秉宽的信任非同一般,以至于在您心中,张秉宽就真的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种盲目的信任……简直是要误国误民啊。
“这样。”朱祐樘补充道,“这两日,阁部、上听处、六部、都督府内各派出一人,留守在文华殿内,随时听候调遣。”
刘健终于走了出来,却是提出质疑的,他道:“陛下,不知此为为何?”
朱祐樘道:“要随时应对变局,若得知消息之后,还要再去请人回来商讨,只怕也有所不及,草原之战到了刻不容缓之时,每遇变故必定要随时调遣。”
刘健想说,如果草原上发生的情况,还要京城陛下和王公大臣商议对策,传达过去再执行,那黄花菜都凉了。
或者说,王守仁和他六千将士暴尸荒野的身上都长草了。
“朕想让诸位卿家,陪朕一起等,难道不可吗?”
皇帝的语气变得有些冷漠。
你们平时唱反调就算了,现在让你们各衙门都派出一人来,一起等待战事变化,随时听朕的传召去商讨对策,你们觉得是委屈了,还是怎么着?
刘健明白,皇帝这是因为内心的忐忑,想让更多人来分担,才会有此决定。
所以他也就没什么好反对的了。
……
……
朝议结束。
如皇帝所下的旨意,六部每个衙门都要派人去文华殿,而且规定必须要“侍郎”以上,大概的意思就是一般人的意见朕还不想听。
而之前皇帝让派人时,故意把上听处说到内阁之后六部之前,大概也是在给内阁面子。
此事由李荣留下来发动号召。
“诸位大人,老朽年老体迈,未能尽大事之责,还望诸位能体谅陛下的良苦用心,至于派何人前去,自行商议清楚,或者毛遂自荐也可。”
李荣看起来也跟个老好人一样,说话的方式,跟之前的司礼监掌印戴义很像,但他的“憨厚”中却带着一些精明。
但其实他的能力,比是萧敬还是有所不如的,这点连李荣自己都清楚。
可要是比戴义……李荣知道自己强了很多。
而论对皇帝的忠心,他李荣又觉得自己更强了。
谢迁走过去笑着问道:“上听处和内阁各有人的,是否还要派两个人前去?”
李荣笑道:“李阁老要代表阁部与上听处二者,也不是不可。”
张懋也走过来道:“老夫人老眼昏花,平日公廨内的杂事难承担,今日要留守宫闱为陛下出谋划策,老朽便自担这份辛苦,以都督府的名义留守于宫内。”
你们内阁不是想让李东阳既代表内阁,又代表上听处吗?
那我张懋也不能被你们压着,轮到有决策权的事情,我张懋虽然年老,但代表一下都督府的武勋,还是义不容辞的。
换别人?
只怕那群人能力不济。
或者说,他们话语权太低。
谢迁笑道:“英国公何必自寻烦恼呢?此等事,应该找近几年有西北治军经验的人担当才好,我觉得,成国公就不错。”
张懋撇撇嘴道:“成国公已经往南京去了,于乔你不知道吗?”
“他……”
谢迁不由皱眉。
如果说朱辅去了南京,是为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但皇帝先前也没明确说让朱辅回南京接替徐俌为南京守备……现在先让人出发,皇帝这是准备“先斩后报”?有必要吗?让谁当南京守备,那是陛下您自己的家事,我等连西北的事都顾不过来呢,谁在意这个?
周经走过来道:“户部便由我前去了。若说都督府,其实保国公也可!”
周经知道自己马上要退休,所以他也不让两个侍郎去承担什么值守文华殿的差事了,他就是要自己去。
李荣眼见几人还在为都督府派何人为代表而争论时,他笑道:“各都由公廨内自行商讨,不必听取他人意见,诸位。老朽先到外面等候,还请各自决定之后,出来等候,老朽也好一同引路往文华殿前去!”
……
……
最后人选都确定下来。
除了户部是由尚书周经前去之外,内阁派了李东阳,同时李东阳也代表上听处,其余都只是派了侍郎前往,还一律都是右侍郎。
左侍郎要执掌部事,没闲暇去,而别的尚书也都自诩很忙,好像只有周经这个管钱粮的尚书才是个闲人,而恰恰此时是秋收之后粮税入库的时候,户部也是最忙之时。
一行人与李荣前往文华殿。
谢迁和刘健则回了内阁值房,二人到了值房后,还没等关门,就有人进来送火盆。
“早了一点吧?衣服紧紧,门窗关好,还不至于冷到这种程度。”谢迁道。
送炭火的侍卫道:“此乃陛下特别吩咐,今年石炭出得很多,天冷之后各处都有。”
“石炭?”毣洣阁
谢迁侧目看了刘健一眼,好似在说,看看,皇帝重用张秉宽的“后遗症”产生了,各种以往不存在的东西,现在已经开始影响到我们的日常一切了。
等火盆放下之后,谢迁也不能直接将门窗全都关上了,总归是要通风的。
谢迁道:“昨日我去找过王德辉,他跟我说,从伯安去了辽东之后,再未往家中来过一封书函。看起来,陛下和张秉宽有意在避免他往我们这边倾斜啊。”
刘健为代表的传统文臣,似乎很清楚知道怎么去“挖墙脚”。
王守仁目前是张周麾下头号能臣,在王守仁临时出任过大同巡抚,后又前往辽东为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使之后,王守仁在大明军中的地位急速攀升,传统文臣自然要从王守仁身为传统文臣的老爹身上入手。
但王华也不是盖的。
王华早就看出来自己在传统派系中也并不吃香,而他对儿子的教育理念是……臭小子,有什么事想到就去做,别在意你爹我的看法。
以至于无论传统文官派系怎么去给老王家父子施压,效果都很薄弱。
刘健闭上眼道:“王德辉最近似乎也在避着人,或对伯安,他有不同的想法。”
谢迁道:“是我们对他太苛刻了?”
刘健摇摇头,没有回答这种尖锐的问题。
谢迁又道:“眼下这形势,却愈发让人瞧不真切了,张秉宽人在南京,就算他能预料到草原上的一切,但他能及时把信儿传过去?王伯安是如何的胆量,或者说是陛下以如何的方式,能让王伯安带着六千兵马,这么不顾生死杀向狄夷后方的腹地?”
刘健仍旧不回答。
都到了战事要决定胜负的时候,甚至可能胜负已决出,只是还没传回消息的时候,去计较这个,好似一点意义都没有。
“若是战败了。”谢迁突然叹口气,“恐怕是朝中上下任何人承受不住的。”
刘健道:“是张秉宽承受不住吧?”
谢迁皱眉道:“莫非刘中堂您觉得,王伯安和他的六千将士,便这么舍了?”
刘健正色道:“数千里之外发生之事,于乔,你我做什么能对此发生哪怕丝毫的变更呢?陛下早已不在军政之事上征询我等意见,到现在你认为,这舍与不舍与我等何干?即便真舍了,若是能以王伯安的血,让陛下明白偏听偏信的后果,亡羊补牢,拨乱反正犹未可知?”
话题一开启,反而让谢迁陷入短暂沉默。
“呵呵。”
谢迁苦笑叹道,“唉!我总算听明白了。这败,是我等承受不住之重,即便是胜,也无从承受。那便不如做个旁观者,笑看风云淡,这升乃是为家国之胜,败是为清流之正!如此一来,坏事变好事,总归我等立于不败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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